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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众人皆想到了此处,在一片静默中,夜风似乎愈加料峭。
      郭不贰与李师姐那点旖旎思绪也被冷飕飕的吹散了,烈烈篝火前,年轻男女们抱紧手臂,安抚着自己悄悄冒头的鸡皮疙瘩。念及白蟾宫,东山派弟子更难熬,惊、惧、疑、痛、骇如绑粽子的千万条细线,紧紧地绑住他们的心。
      幸而一夜无事,几十个人枯坐到天明,
      城门打开,一行人第一拨进城,帝都极大,步行穿城而过至少需大半日。
      如今正值暮春,帝都最负盛名的牡丹争相开放,南城北城皆开了花市,一行人行进不久,便遇上南城最大的花市——雪海栏。
      清晨,商铺的小贩打着哈气开门,洒水声,扫街声,洗漱声清淡的飘在这座雄伟帝都的上空。
      本朝值太平盛世,帝都极尽繁华,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争奇夺胜,书坊、画苑、酒肆、茶馆、客栈、布庄、花鸟鱼虫,各安其市,因帝都牡丹最著盛名,故三四月间,朝廷在城中设了许多花市,供城中百姓和慕名而来的外地游人赏玩,以彰大国气度,半人高的黄竹编成篱笆,将各品牡丹聚集其间,繁色间杂,纷纭色相差,闹市有落霞。
      一行人中,李师姐与荀未殊走在最前方,其次是郭不贰,醒林落在最后。
      郭不贰悄声问前方的荀未殊,“昨日你们醒林师兄还有说有笑,今日倒是呆着脸,一句话不说。”
      李师姐道:“他白师弟忽然失踪,他自然是挂心。”
      荀未殊和气地道:“这许是其一,但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醒林师兄不知从何时起,便不肯来帝都,上一届办千英百绛榜时,醒林师兄便问是否一定要经行帝都,得知要经行后,便称病连千英百绛榜都不去了。”
      郭不贰道:“帝都有什么不敢来的——许是真病了吧。”
      荀未殊彬彬有礼地道:“师妹说的是,但这几年间,我们东山派来帝都多次,每一次醒林师兄都称病,故此大家私底下有这样的疑惑,且即使被迫来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还去逛乐坊,喝的昏天暗地,喏,就是前方那一家。
      他们面前是雪海栏花市,穿过层层花海,尽头是一家极大,极富丽的乐坊,上书“锦地绣天春不散”几个大字。
      伶人的细细歌声绕梁不绝:贪旧岁之娱游,惜繁华之易度……
      听者无不沉醉。
      荀未殊的目光在去向春不散的路上被一个身影拦截,他定定地瞧着那人,止了脚步。
      他脱口而出:“这不是玉房宫的甘棣华师兄吗。”
      一行人都顺着他的话音去看,只见雪海栏篱门前,一个雪白的身影来回踟蹰,手握一把一见便知不菲的宝剑,可不正是玉房宫的大弟子吗。
      李师姐昨日才说起他,没想到一早就见到了。东山派与红云教的弟子们俱有些激动,荀未殊在仙门众弟子中乃是标杆一般的人物,论修为他是千英百绛榜第一名,且自他参榜以来,次次都是榜首。
      论人品,他谦逊温和,大方有礼,整个玉房宫中无人不服,与他打过交道的众仙门弟子也对他钦佩喜爱。可谓是前辈皆爱与其相交,后辈皆对其仰望,年轻新秀中的第一人。
      如今玉房宫有难,他本该在教内支援,怎会在此地?
      李师姐与荀未殊一行人走到近前,齐声道:“甘师兄!”
      甘棣华似是向远方张望,转过来时,面色犹带一丝焦虑,他见了东山派和红云教,自然一喜,微笑道:“荀师弟,李师姐,竟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他向两派弟子打招呼,两派弟子亦匆忙向他见礼。
      荀未殊问他:“甘师兄为何在此地?”
      甘棣华答:“实不相瞒,我本应在玉房宫应付山下一众妖魔,昨日与紫极观的夏百友师弟偶然遇上一可疑之人,一路追踪下山,至帝都城内,把人追丢了,我二人分头探察,约好无论追到追不到,清晨一定在这花市前碰头,我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夏师弟的人,正自焦急,不想却遇见了你们。”
      李师姐和荀未殊听了,忙遣师弟师妹们分头去寻,依旧约定,半个时辰后无论寻到寻不到,皆在此汇合。
      醒林与郭不贰因叶子的事被留下,荀未殊等不敢放他们离开眼前,篱门前有石墩并石桌,甘、李、荀三人坐下,相互攀谈起来,醒林与郭不贰搭不上话也无意搭话,二人或站或坐,或赏花,或听曲,犹如父母与人聊天时在旁闲逛的儿童。
      只听石桌旁传来细语,大师姐道:“我知道甘师兄担心夏师弟,怕夏师弟在与那宵小冲突了,失了手被绊住脚,但据我所知,这位夏师弟修为虽不算极高,但人却是出了名的机智,有个外号叫“滑泥鳅”,想来以他之机警圆滑,该不会贸然冲上,师兄莫要太担心了,咱们再等半个时辰,若到了中午还不来,咱们即刻出城上山,请示师叔们。”
      甘棣华沉沉应是,荀未殊问他:“敢问是什么人,让师兄二人一路追下了山。”
      还未得手——荀未殊咽下了后半句话。
      甘棣华道:“这件事我正要向李师姐说——”
      李师姐瞪大眼睛,一歪头,疑惑道:“哦?与我说?”
      “是。”甘棣华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李师姐的心狂跳起来,冥冥中似乎有一颗寒冷的种子,在她心中悄悄破土发芽。
      惊惧弥散开来。
      李师姐声音有点颤:“……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不负众望的,甘棣华轻轻点了头。
      他道:“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李师姐点头,甘棣华道:“我昨日又看见了。”
      李师姐与甘棣华身后的荀未殊目光相接。
      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那人长什么样子我未看清,但那黄金项圈分外别致耀眼,我一眼便看见了。”
      李师姐心如擂鼓,实在是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石桌与篱笆交接处的小小空隙里,来回来去的踱步。
      甘棣华不解地望着她,而荀未殊皱着眉,一动不动的安坐,将昨日白天至夜晚,连带弟子失踪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此时,半个时辰已过,太阳升起,炙烤大地,帝都城百姓与游人们逐渐往雪海栏中来赏花,花红柳绿,来往如梭,街头热闹起来,但篱门旁的石桌边,是一方冷寂的空气,他三人,如坠冰窖。
      甘棣华静默许久,问:“李师姐,我刚才还有一句话未问你。”
      他抬起眼,清波似的眼眸目光沉沉:“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李师姐身形定住,她昨夜还确定无疑的事,如今却茫然了。
      他真的死了吗,他呼吸是真的没了吗?我去试了吗?我摸他脉搏了吗?……
      本来清晰的记忆,在一连串自问中扭曲了,变形了,混沌了。
      甘棣华身后稳坐的荀未殊忽的站起身。
      “郭师妹!我醒林师兄呢!”
      不远处的郭不贰回首,左侧、右侧、身后,哪还有醒林的影子!
      半个时辰前。
      甘棣华道:“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醒林侧首偷听,余光悄然的,遥遥的,飘向此地。
      “……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我昨日又看见了。”
      ……
      醒林的手蜷缩起来,心脏仿佛包裹在手里,倏忽收紧,被不停地揉捏。
      他的耳朵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那边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
      甘棣华终于说出他的疑惑:“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醒林明白,甘棣华怀疑那守灯人死而复生,所以追踪至此。而李师姐与荀未殊又把昨日一连串事故告知他,三人的消息与疑心一经碰撞,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只是……
      醒林摇了摇头,只有一丝苦笑留在嘴角。
      他心中心烦意乱,与郭不贰愈走愈远。
      雪海栏北侧是春不散,西侧便是他们身处的篱门,南侧是一排商铺,京城最有名的书坊入画斋,便在此处,独占五间打通的敞室,书架林立,各类书册磊磊,每间敞室大门大开,出檐三尺有余,为檐下投下一片阴凉。
      入画斋正前方便是绵延一里地的花海,花香墨香相映成趣,熏人欲醉,被读书人奉为帝都最风雅之处,素有美名。
      醒林不由自主走近,在屋檐下仰视那屋檐,牌匾,门梁,清淡的眼眸凝聚了晨晖,镀上一层为人所不知的薄雾。
      他抬脚,走入门内,错过了牡丹丛中郭不贰的目光。
      书架间穿插着许多仕子,穿着清雅的素衫,人虽多,却个个轻言细语,反衬的书坊格外静谧,不凉不热的风吹拂过书页的纸张和仕子的发丝,阳光映射在书架间,连空气中的飞尘都清晰可见。后门也如前门般大开,隔着屏风,后门宽阔整洁的长巷空旷无人,比安静更安静。
      书坊角落里,有两三个仕子,小二正在向他们卖力兜售新进的话本,有许多畅销话本和平常路子买不到的话本,在这里都可以寻到。
      醒林顺手打开小二兜售的那一本,单是名字就把他吸引了。
      魔窟歪传。
      讲述了多年前忘月窟守灯人的传奇故事:魔窟横行无忌,一日遭剿,守灯人狡黠诈死,之后还生,在人间开始了新一轮的作恶……
      旁边小二讲的绘声绘色,那几个仕子听的目不转睛,显然被深深地吸引了,看来一会又要有人偷偷买了,换了书封,带回家后藏在被窝里偷看,隔日再悄与密友分享,在市井里默默传播八卦与杜撰。
      醒林捏了捏烦躁的眉心,深深地叹出一口昨日起便愈积压愈沉重的浊气。
      默默地把话本放回原处。
      正在此时,他眼角一撇,后门的长巷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个金色的,弯曲地,镶嵌着红色宝石的……
      醒林冷遍全身,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
      然而没跑几步,眼前空空当当,青砖长巷,悄无人声。
      四周空静,一举手一抬足间的响动,便愈发明显。
      身后有人靠近他,并向他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的指尖将将触碰到他的衣衫。
      他,虽然修为极低,虽然总是在仙门百家中丢人地垫底,虽然是一位又渣又懒的废柴。
      但,那在惊悚中豁然中出的,强烈的求生欲,控制了他的手,他的全身。
      他悍然爆发出一记,蕴含了十二万分劲道的,凶狠之极的一掌,仿佛使尽了此生修为之极限。
      身后那人似乎想不到会遭此一击,匆忙中运出十二分功力全力抵挡。
      人在生死一线之际,头脑一片空白的冷静,醒林不知,他总是淡定的脸上,下颌咬地死紧,眼角居然控制不住的抽搐。
      他回身,在空中,以命搏命的两掌还未相遇,他那一道却忽然的卸了掌力!毫无预兆的,毫无原因的,像一只悍然出爪的雄鹰被一箭钉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记夺命的猛击,忽然变得软绵绵,两方还未对面,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却有知觉,只是再收回掌力已晚。
      于是,对面那人惊讶的,被迫的,也蕴含了毕生修为的一记猛击醒林胸口。
      醒林身体还未笨拙的转完,便听到自己肋骨震碎的声音,接着飞起,看见了长巷的墙头生长的狗尾巴草,在一片迷茫中,砰然落地。
      尘土扬起一人高。
      打他那人哎呦一声,比他还苦哈哈:“虞……虞兄唉……你打我作甚……我不是有意的呀……”
      醒林几乎被打成两半,胸口剧痛无比,如蛛网般延伸到四肢百骸,痛的他手指都蜷不起来,恨不得把上下牙齿统统咬为齑粉。
      他痛的欲叫,嗓子里却全是嘶嘶声,血沫顺着嘴角流下。
      回身的那一霎那,他看到打他那人,穿着紫色的锦衫,带着银宝冠,腰上挂着一把折扇,摇晃着两只夺命的手,比被打的还惊慌。
      紫极观的夏百友,他的陈年老相识。
      并不是他以为的人。
      他不明白怎么自己只是在背后拍了虞兄一下,虞兄看都未看,便向他下了死手,也不明白虞兄为何出到一半忽然收力,搞得他措手不及,也不明白……虞兄怎么数年来修为毫无长进,这下快把他打死了可怎么了得!
      醒林在迷蒙中极长、极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上方是客栈的蓝花床幔,他晕倒时,恍惚记得夏百友抱起自己,自己摇晃颠簸胸中剧痛,还恍惚记得在床边,夏百友手忙脚乱的摸他胸口,帮他疗伤。
      此刻,床前空无一人,不知道那杀人凶手夏百友跑到哪去了。
      醒林摁了摁胸口,还是有些痛,同时头微微发晕,应是落地时撞到了脑袋。
      他用手指揉着额头,掀开被子,穿上鞋,打开房门,想下楼寻找夏百友。
      问问他为何未能及时与甘棣华汇合,甘棣华此刻不知还在不在等他。
      等他出了门,才知道早已是深夜。
      他就在雪海栏旁不远的一家客栈,夜里静极了,天空中还飘着蒙蒙细雨,人们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睡,此刻,天地仿佛静得像只有他自己。
      头上的轻微眩晕令他忘了自己,远处,细雨中的独自绽放的白牡丹,如云如盖,在深夜中,盛大而安静。
      背后的入画斋如一副安静的写意画,飞檐细棂,工笔细描,素白匾上的三个大字,沉淀了多少岁月。
      醒林也许是被这夜风熏醉了,被这细雨打醉了,被这牡丹开醉了,被这素纸上的字看醉了。
      他顺着客栈的屋檐慢慢的走,走向入画斋的檐下。
      曾有人这样走过,那也是个暮春,白日晴好,牡丹开的盛大。
      不,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行动间,那人的手指关节擦到他的。回头,似乎是冲他微笑。
      醒林木然的站在入画斋檐下,雨下的大了,打在白色的花团上,如同笼罩淡淡的白雾。
      他不喜欢来帝都,暮春时这里总是下雨,帝都盛大美丽,而他总是过分黏腻。
      既不干爽,又不淋个痛快,如同他这样废物的一生。
      始终以来,在克制有礼的微笑之下,有两种淡淡地痛跟着他空荡荡的灵魂,前一种痛,在未曾失去和害怕失去之间摇摆,在不安全感中恐慌失措。后一种痛,在虚假得到和忽然失去之间麻木。得到的珍贵,却是骗来的,失去的,他无力抓。
      这样被风吹着走的一生。
      心被掏了一个洞,他尽力不去看。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好了。
      一辈子都是在繁华中彷徨躲雨的人。
      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这场雨怎么如此调皮?
      他静默的侧脸,也融进了这漆黑的夜里。
      而远处,如云如盖的花丛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经过,颀长的身材,年轻的侧脸,素白的手指,执着一把油纸伞,沉默,坚毅,像一团幽灵穿过人间。
      醒林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不敢动,微微睁大眼睛。郭不贰说他容貌六分,配上此刻呆滞的表情,约莫只剩下四五分。
      那黑衣人从这经过,万事不留心上,连多余的目光都未赏给四周,仿佛是周身萦绕着“淡定”二字,其实离近了,才能嗅出是“轻蔑”。
      因为蔑视,所以懒得多看这世界一眼。
      年轻而轻蔑的,一个号令生灵的王者。
      醒林浑身的血都凝了。
      直到那人影如鬼魅一般行至不见。他才能颤抖着,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他不敢转动身体,用余光悄悄打量那消失的方向。
      方才……是梦吗……
      他无意识的捂住胸口,似乎那里又痛了起来。
      那种痛淡淡地,如蛛网把他浑身牵扯到一起。
      他拔脚,踩在棉花上一般,一软一软的往前走去。走了一圈,他惊觉自己走反了,客栈被落在正后方。
      然后他毫无波澜地回身,不言不语地走,走了很久,却总也走不到客栈,他抬头,茫然的发现自己还在牡丹丛中。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围着客栈雪海栏走了四五圈。
      天光微亮,扫街人打着哈气从远处小巷出来。
      醒林环绕一圈,才找到客栈牌匾,他迟钝的走进去。
      他一直是睁着眼的,但等他意识清晰,有记忆时已在客房床上躺了许久。
      怎么进客栈,怎么上楼,怎样进房,他全然不记得了。
      最初的怔然消退之后,一种新的情绪,从脚底向他全身升腾。
      那个人……他没有死,他一定会……一定会杀了我。
      他抱紧自己的佩剑,他要赶紧走,去玉房宫,传讯自己父亲,传讯玉房宫掌门,传讯当年十二掌门,不,这些人也许加起来都无法抵挡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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