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95、千帆2

　　因着东方如玉在车上，出城就显得格外顺利，即使路况并不太好，也因着车身上特殊的减震系统不算难捱。赵远程注意到这点，抽鞭的速度越发快，车轮碾在已压冰层的路面上，随着行进嘎吱作响。

　　孩子们坐在车内，帘子被挑起，外头越发亮堂，阳光落在雪上，勾勒出山形树影，又急速后撤。

　　山野内总是安静，冬天尤甚，除了马蹄踏地和车身摇动之声，没再有其他声音。

　　出城后一直往南去，行一天左右时间便可到另一处小城，赵远程来往行商间有时会将那里当做歇脚之处，所以对路况熟悉些，而他此时心中又只余焦急，便控着马车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

　　马身上肌肉块块隆起，鼻间喷出白气，跑动时有力的四蹄踏破冰层，溅起捣碎的泥水，有些甚至飞到了后车上，几滴泥点子落在阿偏脸颊一侧，裴涯絮注意到了，想将人拉回来，却见她双手扒着窗户用力至深，无法拉开，便只能拉起袖子给她擦了擦脸。

　　阿偏一双下三白放松时虽十分冷漠，但相处久了，裴涯絮也能从那单一的情绪表达里看出她真正的心情。此刻她因为情绪紧张而凝起眉头，加上越发狭窄的眼眶，显出几分阴郁气质，死死盯着窗外后退的景色，嘴唇紧抿。

　　裴涯絮算是和她一起长大，见不得她这样，然而自己心中亦是提心吊胆，忍不住去想，万一阿诺和赵千帆真的出事了怎么办？万一赵千帆真的把阿诺给丢了，再也找不回来怎么办？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便慌乱不已，难以平静，手心里也一层层出着汗。裴涯絮微微弯腰，一手捂在胸前，做着深呼吸。

　　若是在之前，她一定会去想到自己的母亲，想想她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可让她自己也没料到的是，此刻浮现在脑海里的，居然是另外一道影子。

　　先是夜色下清丽的背影，而后是梅树下的笑颜，满院烛火，面前人的眼睛却更亮。

　　如果是她的话，应当会比此刻的自己冷静吧，毕竟那家伙好像不管是遇到什么事儿都是一个态度，两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看梅树，随意回眸过来，漆黑的发丝从一侧肩流淌下来，唇角轻轻勾起，像是天边的月亮。

　　“这样啊，那牙牙是不是很苦恼。”

　　裴涯絮察觉到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了，掌心下的心脏缓慢而有力的跳动着。她坐直身子，揉了揉阿偏的肩膀，轻声安慰着。东方如玉看过来，开口道：“不用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事情。”

　　裴涯絮仔细想了想，还是认真的向他道了谢，借了马车就算了，未曾想到他还会愿意亲自跟过来，之前认为这孩子不好的所有想法以及那些过节，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因着速度确实很快，加上中途只休息了短短一会，几人竟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城里。这小城规模不大，进城没有那么多的限制，赵远程又算是个老熟人了，便很快入了城。

　　赵远程一路奔向当地县衙，问起有没有赵千帆和赵诺的消息，那边坐在案后捻胡子的县令抬眸扫了一眼，只说了句现下太忙，找人的事得延后。赵远程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出来的太过焦急，牛车又不再，身上的那点银子根本不够看。

　　他急的额头冒汗，一股火在心里噼里啪啦的烧，回头看到三个孩子在身后，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有些懊恼自己着急过了头，居然把这三个半大孩子给一齐带到这边了，这要是有个什么磕碰可怎么和他们亲人交代。赵远程揉了揉肿胀的脸，先带着三个孩子找了个离县衙最近的客栈安置下来，这里足够安全，待一会应该没什么关系。

　　“你们三个在这边千万不要动，我一会去打听下千帆的消息，不管有没有，都回来先把你们送回去，免得你们的...亲人担心，”他摸了摸阿偏的脑袋，继续道：“也谢谢你们挂念着千帆，但是你们自己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不要乱跑，知道吗？”

　　裴涯絮眼珠转了转，点头答应了。赵远程检查了一下门窗，确认没问题之后才火急火燎的走了。见人影跑远，裴涯絮才转头过来，看了看两人，开口道：“赵千帆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跑的比他爹还快，我觉得，多半还是在那条山路上，但他没必要走小路，这一趟也确实没看到人，他这是去哪里的呢？”

　　阿偏凝着眉，没有作声。东方如玉沉思片刻，道：“之前我随着我爹一起去探视城中百姓，有听来往客商说到刚刚那条山路，在旁边的山窝密林子里有一帮虎匪，偶尔会出来作乱，他们会不会是在赶路的过程中被那贼人发现了，给掳了去。”

　　阿偏颤着手指，抓了抓衣角，又放下：“那我现在过去看看。”

　　裴涯絮按住人肩膀：“你不能自己去，若真是匪人，那便太危险了。”

　　阿偏道：“那要怎么办呢？”

　　裴涯絮沉吟半晌，道：“时间有些紧，赵叔叔应当还有其他方法，先不打扰他，我们三人过过看看吧，毕竟这也只是猜测罢了。”

　　东方如玉也赞成如此，三人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躲开客栈的小二翻窗跑了。来的时候阿偏刻意记了路，加上她记性一直都不错，虽说是第一次来倒也难不着她，只站在原地稍微看了看便识出了正确的那条，带着后面两人往城外跑去。

　　天边渐渐擦黑，三个孩子凭借着对山路的熟练一直原路返回着。东方如玉曾和父亲来过这边，对那匪窝的位置稍有印象，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放慢脚步，小心观察着。

　　“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了。”东方如玉拨开乱草，向密林深处张望着。

　　裴涯絮顺着他的目光遥望过去，除了层层树影，什么也没瞧见。

　　太阳渐渐垂入水面，光线越发稀薄，铺天盖地的沉静将他们裹起来，放大了任何细小的声响。裴涯絮动了动喉咙，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那漆黑的林子深处：“这要如何去寻呢？”

　　东方如玉皱了皱眉，仿佛在细听什么，而后耳尖动了动，他弯下腰，压低裴涯絮面前的枝杈，小声道：“看那边。”

　　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居然在一片干草地上看到了个布衣汉子，黝黑的面颊上一道疤痕，不算很高，肩膀厚实有力，裴涯絮正想想问问他怎么了，阿偏却忽然凑过来，嗓音颤抖：“那是阿诺的发带！”

　　裴涯絮心下一惊，细细看去，果真发现那汉子手掌上系着一圈青蓝色发带，这东西是阿偏做给赵诺的，世界上绝对只有这一件。

　　“难...难道千帆他真的？”裴涯絮难以置信到哑声，下意识掰断了手里握住的枝丫。想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意识到要赶紧去联系赵叔叔才行，然而还未起身，一道影子就快速的从自己旁边窜了出去。

　　裴涯絮只看到一缕发尾，已来不及伸出手，再定睛去看时，阿偏已经拿着一块石头跳到汉子跟前了。她心中一慌，赶紧窜了出来，东方如玉也紧跟着，站到阿偏身前。

　　那汉子也没想到有三个孩子突然跳出来，被吓了一跳，然而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在，又放了心，目光落在为首的裴涯絮身上，眼珠上下打着转：“呦，小妹妹，怎么了。”

　　裴涯絮观察四周，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于是迅速冷静下来，开口道：“你有没有看到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几个一起出来玩，现在找不到他们了。”

　　说完，又补充了道：“已经通知了我们的家长也过来，他们都在找。”

　　那汉子却像是没听到后面一句，只是上下打量着女孩，直到她身边个子高挑的男孩警告般的拉了拉弓弦，才开口道：“啊，你说两个孩子啊，我这里确实有，都在我这边玩呢，有吃有喝的，要不然你们跟我过去看看？”

　　东方如玉绷紧下巴，抬起头：“别把我们当小孩，他们没事去你那里玩做什么，怕不是被你捉去的吧，先警告你，被我记住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汉子大约觉得被一个孩子放狠话有些丢人，面目瞬间凶蛮，道：“你个毛没长齐的小东西能拿我怎么样？”

　　阿偏从后面凑出脑袋，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根发带，眼眶烧的通红：“你把那个女孩怎么了。”

　　那汉子目光落在阿偏脸上，忽然一怔，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只是还未等他说什么，身后的远处传来一声爆呵：“你是干什么的！”

　　这声音颇为熟悉，裴涯絮心中一喜，回头望去，正是赵远程，他翻身下马车，举起火把，正一瘸一拐的小跑过来，拦在她前方，冲那汉子怒道：“你是干什么的！”

　　说完才低头拍了拍裴涯絮的肩膀，叹气道：“唉，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喜欢乱跑，那么危险，天都黑了，不害怕吗。”

　　那汉子面色变了几变，见为首来的男人虽瘸腿但身体健壮，而面相又是熟悉的，估计是经常往来的客商，便知不能打这些人的主意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刚想遁走，被赵远程发现，又是一声爆呵：“小贼别跑，你手上的拿的物件是我女儿的吧，我已报了官府，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了，你若不想被捉住，现在将我孩子还来，我可以不举发你。”

　　那汉子道：“你可知我是哪里的人？便敢这样威胁我，这莽莽大山里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东方如玉皱眉，刚要提醒赵远程此处确实有虎匪窝点，却听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今日你是自己单独行动的吧，我孩子若是被虎匪捉了去，现下早有信件递到我面前让我备着银钱赎人了，你此刻却独身在此，始终也未寻帮手，恐怕是想自己吃一票吧。”

　　那汉子只心中暗道不顺，也恐怕真的有人过来，迅速琢磨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我总不能真的空手回去吧。”

　　赵远程道：“除了人，只要你不动，其他东西都可以带走。”

　　汉子摸着刀背，下巴向男人身后的马车抬了抬：“马车留下，人你带走。”

　　心下松了口气，赵远程道：“让我看看孩子们，没问题你便拿走吧。”

　　那汉子犹豫片刻，忽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马蹄，惊的绷直了身子，细听之下才发现不过是幻觉，只是神经已然吊起了，也不多耽误时间，拎着刀过去拽着马往密林里走：“就在这边。”

　　赵远程走在前面，警惕的看着四周，火把明亮，但夜色深沉，周围还是劈不开的浓黑。裴涯絮攥着他衣服一角，莫名想到，要是现下有允姨的灯笼就好了，恐怕再黑的地方也会被照亮吧。

　　往前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一处空地，一间小木屋立在空地边缘，用栅栏围起来，那汉子道：“就在那里面了。”

　　他这一句话下来，却是孩子们先冲了过去，赵远程顾念着这汉子还在旁边，恐他突然发难，倒是慢了一步。

　　阿偏第一个到小屋前，一脚踹在门上，奈何力气太小，木门只震动了一下。东方如玉见状，环顾四周，抱起一块大石头砸在门上，裴涯絮帮着他一起，连续几下，木门终于被撞开。

　　门扉炸开，惊的里面的孩子向后退去，烟尘散尽，只看到赵千帆灰头土脸的抱着赵诺缩在角落，看见来人显然惊讶了一下，还未说什么话，阿偏便冲了上去将赵诺抱了过来，小女孩没什么表情的窝在她怀里，短短的手指搭在她肩上。

　　东方如玉见人找着了，也松了口气，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那虎匪汉子。

　　裴涯絮把赵千帆拽起来，见他身上似乎没什么事，便道：“你真是糊涂了，就算阿诺有痴症，你也不能生出要丢掉她的想法啊！”

　　赵千帆闻言一怔，因为惊讶和恐惧而不稳的情绪瞬间崩溃，猛然哭了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诺诺卖了，我只是听闻南方来了神医，能治好痴症，才想带她去看看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裴涯絮一时无言以对，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说的那神医，难不成又是个招摇撞骗的假神仙？你还没放弃？”

　　赵千帆之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将那些个自称为神仙能包治百病的家伙请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做法便被赵远程赶了出去，这种人估计也只能骗骗他了。

　　赵千帆哭道：“可若不是怨鬼缠身，她好端端的，为何会如此呢，明明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裴涯絮长叹口气，只是道：“你就是故事书看多了，世上哪有什么神医，连痴症也能治好。”

　　赵千帆又哭道：“可是你们怎么来了啊，这里好危险的，还有个特别凶的大叔。”

　　赵远程也进了屋内，见两个孩子都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赵千帆看见自己老爹，一下子更绷不住，要冲过去，半途却一滞，似是脚上有伤。赵远程见状，转身过来，将他背了起来。

　　赵千帆伏在他背上，近在迟尺的位置是父亲鬓角的白发，他抹了抹脸，又回头看了眼赵诺，眼泪始终止不住。

　　几人出了屋门，见那汉子还没走，赵远程道：“你还要做什么？”

　　那汉子却是没理他，径自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阿偏，犹豫片刻后道：“你是...文汐吗？”

　　赵远程喊道：“她不是，你认错了，这也是我女儿，你得了东西，就赶紧走吧，不怕后面有人追上来？”

　　那汉子闻言，也不再说什么，最后看了阿偏一眼，才翻身上马跑远了。

　　赵远程看着那马车远去，又撇了眼阿偏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才继续往前走。

　　马车没了，最近的那城镇却只是个歇脚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马车可租卖，这回家路，恐怕只有用脚走回去。

　　赵远程背稳了赵千帆，这才慢慢往前走：“让你们这些小孩子受苦喽，还有你，你是城主的儿子吧，真是勇敢。”

　　虽经常跟着父亲出去，但多数时候还是被顾念着孩子的身份而被放到一边，所以东方如玉还从未有过这样刺激的体验，此刻听得他话语，便道：“这没什么，多多出来运动一下反而舒服，要说勇敢，我倒是觉得涯絮和这位...”

　　阿偏没吭声，裴涯絮道：“阿偏，叫她阿偏就好了。”

　　说完又调笑：“你不是吧东方，那么久同窗你居然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东方如玉干咳一声，又接着道：“我倒觉得涯絮和这位阿偏姑娘更加勇敢。”

　　赵远程笑起来：“你们都是好孩子呀。 ”

　　赵千帆抹了抹眼泪，现下的情况对他而言倒是只剩下了尴尬，索性就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脸埋入赵远程后衣领。

　　赵远程将他向上拖了拖，又拍了拍他的小腿。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山雾渐起，温度也降了下来，冻得人四肢都有些僵硬，赵远程将手里的火把递给裴涯絮，让他们围的紧一些。他站住脚步，有些发愁的看着远方浓墨般的夜色，自己倒是没关系，可这还有几个孩子怎么办呢。

　　裴涯絮检查了一下自己带来的包裹，还有一些早上准备的饼，于是全都拿了出来，虽已经冻的坚硬，但总归还是食物，便拿在手里，忍着那阵阵寒意，掰成了几瓣，给每个人都分了些。

　　脚趾冻的有些发疼，裴涯絮咬着唇，看着远方的浓雾，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寒气慢慢侵入身体，让她渐渐连思绪也变得不太清醒了，要不然怎么会在那雾气里看到一盏亮起的灯笼呢。

　　然而那似乎不是错觉，起初只是一点光亮，然后后来竟慢慢破开雾气，流动的白色加快速度，逐渐勾勒出其中隐藏的身形。

　　马蹄声响起，车轮碾过薄冰，流泻而开的白色帘幕下，走出来一只摇动的马车。

　　车子的前方，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折了几折握在手里的马鞭，修长白皙的手指，瀑布般流淌下来的长发，和那唇角总是浅淡的笑意。

　　裴涯絮忽然红了眼眶。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