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46、憧憧（十四）

　　黑沉沉的云层间有暗红穿梭，遥远的天边是越发深暗的颜色。

　　远处的巨大红楼里坐满了人，明明是人声鼎沸的样子，四周却安静的可怕，就好像每个人的声音都被隔开了一样，他们的眼里似乎看不到其他人，只是自顾自的坐在一方小桌子前喝酒，有哭的有笑的，也有面无表情的。温悯生环顾一圈，手里攥着的袖子动了动，她立刻紧张的看去，乔云就站在她面前，神情有些茫然。

　　“云姐姐。”温悯生轻声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前方就是望乡了。”

　　乔云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眼自己来时的路，路并不宽，由黑色的砖石铺就，两边种满了红色的花朵，极细的花蕊，蜷曲的花瓣，有些眼熟，她曾在神话故事里读到过这种花，全名叫做曼珠沙华，是种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这样一大片飘摇的红色，周遭陌生又独特的景致，以及那远处写着望乡匾额的红楼，唤回了她临死前的记忆。

　　阳光明媚的清晨，等待爱人时的兴奋之情，都被那一阵短促而强烈的痛感打断，意识消失了一瞬，又在朦胧间听到很多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眼前晃过一道道白光，随后身子一轻，再醒来时就来到了这里。

　　乔云明白发生了什么，问道：“我死了吗？”

　　温悯生抿唇，迟迟没有回答，裴涯絮道：“是的。”

　　“哦。”

　　乔云低下头，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是黑白无常吗？”

　　“不算是，但差不多。”
　　“一直是？”
　　“...是。”
　　“你们是为了等待我的死亡而来到我身边的吗？”
　　“......”

　　“不是这样的，”温悯生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实也做了一些努力，只是，只是，”声音里渐渐染上哭腔，她低下头，深深呼吸着，最终只是道：“对不起，云姐姐，对不起。”

　　后脑勺传来轻缓的触感，温悯生抬起头，正对上乔云温和的双眸，她道：“不需要向我道歉，又不是你做错了什么，相反，我很感激你们这段时间的陪伴，因为除了你们，很少有人带着那么强烈的善意找到我，拜你们所赐，我这段时间真的很幸福。”

　　温悯生摇着头，微微启唇，乔云转头望向远处的红楼：“我们下一步是要去那里吗？”

　　温悯生擦了擦眼睛，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点点头：“是，那是望乡，来到冥府的魂魄在那里最后看一眼家人，便可以进入轮回了。”

　　裴涯絮看了她一眼，眸中现思虑之色。

　　乔云怔了片刻，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轻轻笑了声：“好，知道了。”

　　温悯生担忧的望着她，攥着她袖子的手抓的更紧了些，然而乔云却似乎很平静，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反而配合着她继续往前走。

　　看了眼前方带路的裴涯絮，才发现她似乎一直望着自己，没去考虑她眼神里暗含的其他意思，向乔云更靠近了些。

　　望乡听起来像是村庄的名字，其实是一座很高的红色巨塔，站在塔底的话要将脖子抬到有些费力的角度才能看到顶端。整座红塔只从外表看很像是人间规模宏大的饭店，每一层都由几十根深色的柱子撑起，站在平台的边缘可以看向很远的景色，包括人间。

　　每向上走一层都能看到很多自己坐在小桌前喝酒的人们，酒壶里的最后一杯就是孟婆汤，若没有其他的意愿，等他们向人间做最后的告别后，喝下汤，走向奈何桥，渡过忘川河，再跟着鬼使去往三界桥，便可入轮回转世了。

　　最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站在平台边缘，看向远方，那里朦朦胧胧浮现了一副景色，病房外失魂落魄的沈鹤蹲坐在墙角，眼里爬满了红血丝，一只手里攥着什么，另一只手深深陷入发间，眼神呆滞。

　　场景转换，还不知道自己死讯的父母正在逛商场，他们位于儿童服饰区，精心挑选着未来孙子或是孙女的衣服，看了半天都觉得不满意，母亲说还是自己去买毛线织一件给孩子算了，穿着更舒服。

　　望乡里能看到的人或景色一般都是魂魄生前印象最深刻，或者最渴望的，而乔云的一生并不长，虽说也经历了许多人与事，但大部分似乎都不值得回忆，但她想要看到的却很多，她的成长过程，她所经历的，不管是好是坏，现在都在那雾中重复着。

　　站在乔云身边的还有另外几位，年龄不一，皆望着远方。他们各自的人生也许精彩也许平淡，有人死的轰轰烈烈，有人默默无闻，但身边人来人往，所有悲欢离合都在这里结束。

　　她就站在这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身边人走了一批又一批，那场景也不再转换，裴涯絮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塔正中心的时钟，道：“时间快要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温悯生看到乔云的身体震颤了一瞬，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的伤害。

　　“啊，不好意思，”乔云动了动身子，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过身来，接过裴涯絮手里的酒杯，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面上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那...走吧。”

　　走下红楼，再往前不远处便是奈何桥，脚下的路和来时相似，只是两边的彼岸花越发浓密了。

　　乔云慢慢向前走着，忽然道：“望乡的作用是什么呢？”

　　裴涯絮道：“为了完结死者的遗憾。”

　　乔云笑了笑道：“死者能有什么遗憾呢？喝下了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留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自己人生的生者独自去往下一世，如此自私的行为，就这样忽略了别人的痛苦。”

　　“那不是我的遗憾，那是生者的遗憾。”

　　喝下孟婆汤后，往往走到这里便会开始失去记忆，而以回忆为养分的彼岸花，则随着距离奈何桥越近而越发密集。

　　乔云目光渐渐放空，似乎有些迷茫，而后又恢复回清醒，继续道：“我的一生就这样简短的结束了，在终于快要变好的时候，结束了。很多次觉得生活过不下去的时候，我都尝试过自.杀，只不过最终都活下来了，我以为这是天意，让我的人生先苦后甜，遇到了沈鹤，和他相爱，一起谈论未来，父母亲人也逐渐变得越来越爱我，他们都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好人，我却给了他们最沉重的打击。”

　　乔云哽咽起来，掌心在颤抖：“那些痛苦回想起来，竟觉得能好好长大是如此不可思议，可就这样草率的结束了。”

　　温悯生扶着她的手，心中却有着奇怪的感觉，她好像渐渐感受不到乔云的存在了，可她分明就在自己身边。

　　“云姐姐？”

　　乔云像是没有听到，脚步渐渐放慢：“下一世会有变化吗？我一直那样不幸，去过另一种人生如果重蹈覆辙了呢？”

　　温悯生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她握住了乔云的手，摇摇头：“不会的，云姐姐，不要这样想。”

　　忽然站住脚步，乔云望向温悯生，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温温啊，我忘不了。”

　　“什么？”

　　“我说，我忘不了那些过去，并且我也....”

　　她的身子渐渐变的透明，明明就在眼前，声音却忽然变得遥远了。温悯生瞳孔立刻放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徒劳的伸出手想将人拥抱，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灵魂骤然破碎了，只剩下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

　　“我没有再去下一世的勇气了。”

　　温悯生愣在原地，脚边依然是飘摇的红色花朵。

　　.
　　如果失去了活着的意志，那么魂魄便会立即消散。

　　判官手册里面有写这句话，裴涯絮垂眸看着自己手上那本，这一段被人刻意用红色笔标注出来，归去来里的几个人基本上不会动她的东西，想来有这种勇气的也只有那个在自己面前总是放肆的家伙了。

　　合上手册，她抬眼看了看楼梯上方，最近几天温悯生很少下来，除了吃饭也几乎不怎么走动，像是把自己封在了屋子里。

　　自从那天目睹乔云的魂魄消散后，温悯生就沉默了许多，裴涯絮能理解她的心情，也不想去打扰她，便自己回了趟人间，看看那之后沈鹤和乔云父母的状态，和她所预想的差不多，沈鹤半条命都快没了，父母也一夜白头，而那个始作俑者却还在辩驳自己只是不小心，在法庭里一直哭泣，不断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裴涯絮站在法庭最后面，抱着胳膊。人群中一身黑衣的沈鹤比上一次见面时消瘦了太多，头发剪短了，眼神也变得更加锐利，胸前别着一朵白花。

　　中场休息时，沈鹤和几个人握着手，注意到了站在后方的裴涯絮，有些意外的走过来。两人在楼道里说话，沈鹤总是下意识摸口袋里的烟盒，又在意识到对面是谁时停下手。

　　他说本来还以为你们已经离开了，那天没送你们觉得很对不起，明明她告诉我一定要去送你们的。

　　沈鹤搓了搓脸，想要挤出笑容来却总是失败，又问了两句温悯生的近况和她们之后的安排就再也无话，等到裴涯絮表示将要离开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书签，送给了她。书签上那八个字被人重复描了很多遍，沟壑纵深。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庭审继续，整个空间似乎变得更加压抑了。

　　那天下午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审判没有什么结果，看似简单的法理却在七嘴八舌中纠缠不清。裴涯絮在后面看了良久，嗤笑了几声，转身离开了。

　　她不会这样插手人间的事物，这样的人若不会被惩罚，这样的事情如果可以说说就算了，那么最终受苦的依然只有他们自己罢了。

　　微信里和乔云的最后一段聊天记录，是她叮嘱自己好好安慰温悯生的话语。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温悯生从乔云家里回来之后，她便给自己发了长长的一段话，大意是对她们两个未来的祝福和坐火车时要注意的事项，末了还说了一句要始终保持善良，会变得越来越幸运。

　　在长长的聊天框下跟着的是几个猫咪敬礼，猫咪翻滚，猫猫扬帆起航的表情包，裴涯絮将图片一个个存了，又往前翻了翻，大部分都是乔云再问她们第二天想吃些什么好吃的，下一站准备去哪里，或者说养在阳台的那几盆花开成什么样子了，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有朵很漂亮的云。

　　有一句很醒目的话，能遇见你们真好。

　　看着看着，裴涯絮发现自己脸上有些湿润，诧异的摸了摸脸颊，抬起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天色很快沉下来，将她全身都打湿了。

　　只是雨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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