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103、花阳

　　温悯生在南桥城选的新地，原本是家早点铺子，因为主人家随着儿女一同南下所以空了出来，租金不高不低，地段还不错，周边有吃的有玩的，人流量不小。

　　因为经营业务不同，所以店内的摆设也需要改动，温悯生约了木匠三日后送新的柜子过来安装，等待的时间正好用来存货，三个人一起忙活，做出的花样也比之前多了许多，她很有信心，这次灯笼一定卖的比笔袋要好。

　　温悯生向来没有挂匾额的习惯，但现在不比从前，旁边都是店面，如果人家要过来，总不能说是“甜点铺对面那家”，或者“风云酒楼左边那家”，思虑良久，还是直接拿了玉带桥对面那只高灯笼，又依样做了两盏，各写上“归去来”三个大字，悬在门前。

　　三盏灯笼挂的都不算牢固，被风吹的来回转动，写字的那面会乱扭，于是经常变成意味不明的“归去”“归来”“去来”等等，她倒是不在意这些，反正没有不好的意思就行了。

　　这般准备了几日，总算开始正常营业，没想到第一天就卖的不错，可惜大部分还是笔袋。

　　也有来问早点的，温悯生给他们尝了尝冥府带来的彩色丸子，从此就再也没人来问了。

　　阿偏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生活，所以没人知道她的算账能力很强，温悯生瞧见她几次口算很快，便从箱子里扒拉出一盘算盘给她用用，报一串账，她手指噼里啪啦一打，多少数门儿清。

　　自从来南桥后，阿偏就和她生活在了一起，这孩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总觉得亏欠她什么，于是平日里干活非常积极，发现自己帮得上忙后，便更加兴奋，每日下学后都会来店里算账，直到她关店才一起回去。

　　至于裴涯絮，像是在她家里住习惯了，即使纪雁回已经不再频繁外出，还是每日照来不误，可怜温悯生并不算非常宽广的床要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再也没轻松过。

　　这般过了几日，四年一度的花阳朝火节便正式开始，不枉南桥北桥上上下下提前许久的准备，浓烈的节日氛围顺着城墙和各家各户门前悬挂的祭神旗渗透进了城市的每个角落，白日里还看的不太明显，但到了晚上，挂满街巷之上的彩灯一亮，顿时热闹起来。

　　节日前几天便有不少外地人进城，现下都出来凑热闹，或参加一些活动，或拿着提前办好的临时经营许可证卖些小东西，各处街道皆人满为患，不同地域的口音交错融合。城防军身披崭新的亮甲在周边巡视，以防因为人多发生事故。

　　节日一共持续五天，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安排，在这期间内学堂也会放假，于是裴涯絮得了几天假期，兴奋的上蹿下跳。

　　稍微长大一些后，裴涯絮认为自己也应该表现的成熟一些，至少看起来也要是很靠谱的样子，所以在允姨面前拿捏过几天的斯文劲，句句话恨不得把学堂里记住的那几个文雅词都用上，也总是一副深沉的表情站在院里瞧月亮。

　　她天性并非如此，非要勒着的结果就是换来了允姨的担忧眼神，好似害怕自己是受了什么刺激，见这般，裴涯絮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又回归了原本，拉着草棚宗几员大将晃悠在新北桥村圆润的石子路上，怡然自得。

　　北桥村迁徙后还有一堆遗留问题需要处理，如今又帮着城主做事，纪雁回便还是忙的脚不沾地，想来今年的花阳朝火节是不能陪着自己女儿一起过了。

　　不过她并不太担心，反正这孩子即使只有自己一人也能玩的开心，更何况还有其他几个同样调皮的。

　　裴涯絮在家里憋了一天，总算潦草完成了学堂的所有课业，这下便可以痛痛快快玩一整个假期。

　　开门出去，天色已黑，风有些凉，她摸了件厚衣裳出来换上，溜出去找家摊子买了几只面具，神神秘秘的又跑了回来。

　　走进院子，阿偏正守在石桌边，桌上摆着一副烤架，像是在融化糖水，见人进来，正要说什么，裴涯絮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发声。

　　阿偏点点头，指向身后，裴涯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正看到一道纤长的身影站在屋门前，正挂着彩色的纸扎祭神旗，长发披散下来，乌黑如瀑。

　　裴涯絮就这样看了半天，才抬脚走进来，力道放的轻，没什么声音，所以走到身后时也没让她察觉。

　　裴涯絮站在廊下，负着手，抬头看她的背影，想象着以现在自己的身高，应该是能到允姨嘴巴的位置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耳边已热起来，裴涯絮没再继续想下去，将系着面具的绳子挂在脖子上，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温悯生像是受了惊，轻轻颤动一下，然而并没有慌乱，院里的阿偏一直没发出声音，不用去想也能猜到这是谁，于是手上动作没停，将祭神旗彻底固定好，这才伸手碰了碰覆在眼上的那双手。

　　“牙牙，花阳朝火，和源康乐。”

　　这节日温悯生虽是第一次过，但作为装饰彩灯的供应商之一，她早已经把花阳朝火节的习俗摸了通透，也自然能说出这只属于南北桥的节日祝词。

　　这四个字非常常见，不过搭配上节日名称，便往往只有在花阳朝火节才会使用，寓意简单，不过是把四个字拆开看，家和，财源，健康，欢乐，节日的第一天说一次，第二天说两次，以此递推，希望福气也越来越多，永不断绝。

　　裴涯絮也轻声道：“允姨也是，和源康乐。”

　　她松开手，温悯生转身过来，眉目柔和：“你回来的巧，阿偏做的玫瑰糖饼可好吃了。 ”

　　阿偏捣鼓着模具，闻言道：“其实是允姨做的，我只是打打下手罢了，不过味道真的很棒。”

　　裴涯絮确实有些馋了，转身刚准备过去，又伸手拉住允姨的手，一同走了下去。

　　阿偏指了指面前的竹笼，刚做好的糖饼在里面散热，晶莹剔透之中嵌着一朵玫瑰，煞是好看。

　　裴涯絮正要去抓，温悯生拉住她袖子，给她撕了一小片纸垫着，道：“小心烫。”

　　裴涯絮点点头，接过来，掌心一片热烫。

　　一边吹一边吃完了手里的糖饼，只是普通的甜味，但因着节日的氛围而有所不同。

　　裴涯絮吃的满意十足，见温悯生又拿纸包住了一些，问道：“允姨为什么不直接吃。”

　　温悯生将纸包放入怀中，隔着衣服拍了拍，笑道：“一会出去，你们玩着玩着就该饿了，留着到时候吃。”

　　裴涯絮舔了舔唇，道：“允姨还是第一次过花阳节吧，待会你可得跟紧我和阿偏，别跑丢了。”

　　温悯生长长的“哦”了一声，阿偏道：“可是你也跑丢过诶。”

　　裴涯絮面色一红，怒道：“柳叶侠！你别忘记谁才是你的老大！”

　　阿偏垂着头，继续熬糖水，最后一个糖饼出锅放凉，吃不了的就先存放起来。几人一同把院子收拾好，便准备一同出发。

　　临出门前，裴涯絮将买来的面具一人一个。阿偏捧着粉红猪看了半天，又注意到允姨的半面梅花面具，忍不住道：“为什么我是猪呀。”

　　裴涯絮心情大好：“因为你是猪，所以你是猪。”

　　阿偏不情不愿扣上，温悯生指尖碰了碰面具上的花纹，道：“为什么要戴面具呀。”

　　裴涯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扣上了面具，两只清亮的眼隐在孔洞后，目光也是干净的，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

　　几年过去，允姨并没什么变化，还是如初见那一牙皎皎明月般纯白，非要去寻的话，便是随着年岁增长而越发温润的性子，像是无数夜色里披着月光悄然绽放的梅花，静静立在院子里，一树月色，一树梅红，就这样站了百年。

　　月色是冷的，梅花也是冷的，在她身上一结合，却有着奇异的暖。

　　她不想别人看到这样的允姨。

　　裴涯絮伸手过去，用掌心轻缓托住允姨的手背，而后慢慢将那面具贴在她脸颊上，力道十分轻。另一手则绕到她脑后，手指翻飞间系好了绳结。

　　她不自觉放低了嗓音：“再晚一些的时候，城东那边会放大烟火，半个天都是亮堂堂的，可好看了，一会我们去看。”

　　独属于少年人的热烫温度从那相触的肌肤传来，手背一片灼热，温悯生怔了一瞬，下意识抬眸去看，才发现这孩子和自己刚来那会相比，真的长大太多了。

　　裴涯絮收回手，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像是有些焦躁的几次握拳又放开，才又转身道：“走吧走吧，现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节日氛围最浓的主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灯火辉煌，人欢马叫，可谓是一派繁华热闹。行在其中，无论是多糟糕的心情，都会被环境感染到轻快无比，热情高涨，只想随着众人一同吃喝玩乐，放肆欢叫，沉溺其间。

　　温悯生走在人群中，看了几家不同的摊子，遇到有值得学习的地方都会点点头，想着要怎么运用在自己的店面里。那边裴涯絮和阿偏买了许多东西，手里花花绿绿不断绝，像两只扑棱翅膀的小鸟。

　　裴涯絮这边碰到什么好吃的，一定要第一时间跑回允姨身边，喂给她尝尝，如果她点了头，就再去买点屯着，如果没有什么反应，就自己吃掉。阿偏要矜持些，但也是眼睛发亮的把吃的塞进她手心，又飞着衣角闯入人群。

　　逛了没一会，温悯生已然从两手空空的状态变为满载。看着手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颇为无奈的摇摇头，这俩小姑娘平时应该也没有多少零用钱吧，这下还剩多少？

　　在她们又准备跑开的时候将人拉住，温悯生道：“一起逛逛吧。”

　　于是三人并肩前行，串着不同模样灯笼的长绳悬在人群头顶，被长绳分割的夜空中，由于灯火过于明亮，显得星子的光芒有些微弱。

　　由于人流过于密集，加上用火之处不少，为了避免火灾，街道两边都放置着灌满水的水缸，不过在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前，已经被一群群小孩子当成游玩的地方了。

　　裴涯絮咬着一块龙须糖，跟在允姨身边，含糊不清的向她解释这街上的不同店家，哪家老板很凶，总是不喜欢小孩子，哪家又很和善，会在他们下学时候送吃的。阿偏非常赞同，一直点着脑袋。

　　两人越说越激动，温悯生一一听着，注意着人流，时不时将人拉回来，免的她们过于亢奋撞到了别人。

　　三人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城东。花阳朝火节专用的特质大烟花造价不菲，效果也自然很不错，漫天颜色爆裂，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那夜幕上绽放，这样的盛景对于南北桥的城民而言都是十分珍贵的，所以即使现在距离烟花会开始还有段时间，但此处已是人满为患。

　　人实在是太多，且大部分都提前备好了兽毛毯等事物，做好了在这边呆一整个晚上的准备，现在挤进去恐怕一会也不好出来，于是便只在边缘处选了棵大榕树坐下。

　　这里没多少人会注意到，索性就全都取下了面具，裴涯絮将它随意挂在脖子上，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去。温悯生将系带折好几道，搁在面具中间。

　　这一路上买的东西确实不少，温悯生摸出几个布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门别类装进袋子里，免的一会人多弄丢了。

　　裴涯絮双臂抱着曲起的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偏头看她动作。

　　她很喜欢静静看着允姨做事情，不疾不徐的动作，始终和缓的面色，以及终年不变的笑意，每到这种时候，都会让裴涯絮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

　　伸手从她膝上拿起一只木头老虎，裴涯絮道：“这个小老虎玩具听说南边特有的，晃的时候脑袋会动，他们那边还有特别大的那种，底下装着轮子，身子掏空，里头站着人，然后满街跑，吓唬人。”

　　温悯生摸摸木头老虎的脑袋，又敲了敲裴涯絮的额头，道：“是，确实是有，不过那是为了驱邪，可不是吓唬人。并且当地视虎为瑞兽，巨大的木质虎身会被称为守护神，只有在特殊节日需要祭拜的时候会拉出来。”

　　裴涯絮捂着额头，将木虎放下，又拿起一枚圆形物事，看着像是玻璃球：“这个听说是晚上能发光。”

　　温悯生道：“那种东西叫夜明珠，无比珍贵，又怎么在小摊子上贩售，只是精巧的石子吧。”

　　“允姨果然什么都知道，”裴涯絮嘴里嘀咕着，将小球丢回去，左看看右看看，拿起一袋方块纸，道：“店老板说，这种特质的纸折出来的东西能保存许久，我在学堂的时候，学过一些折纸，什么纸船呀，小鸡呀，小牛呀，小兔子呀...”

　　“你会折小兔子？”温悯生忽然道。

　　裴涯絮顿了一下：“会...会。”

　　温悯生立刻道：“那牙牙可以折一个给我吗？”

　　刚刚说的那些只是在吹牛罢了，裴涯絮没想到她真的会让自己折，后背都在冒汗，沉默着停顿片刻，只得含糊道：“工序复杂，我有些忘记了，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一定折给你。”

　　温悯生笑道：“好。”

　　所有的东西都快要整理好时，温悯生又道：“还想吃什么，先拿出来一些，不然装好后就不容易再拿了。”

　　裴涯絮摇摇头，想了想，又指指允姨怀里：“你带来的那个糖饼，想吃。”

　　她做的糖饼只是最简单的那种，和买来的这些完全不能相比。温悯生慢腾腾摸出纸包，问道：“这不是有更好吃的，干嘛吃这个。”

　　裴涯絮道：“允姨做的那些糖饼，里面的花朵都是自己去摘的吗？”

　　温悯生点点头：“是，城西那边有花圃，不用银钱就可以去摘，种类还不少。”

　　裴涯絮笑了笑：“我就要吃你做的，甜。”

　　温悯生无法，只得给她拿了几个，阿偏也要吃，到最后买来的东西都没碰多少，家里带来的糖饼倒是吃了个干净。

　　吃了会，又聊了会，烟花会就要开始了。前头围坐的人群开始躁动，华灯升起，露出一方戏台，几个着艳色戏服，脸上用彩墨画出不同动植物的人一阵敲敲打打，演了出花阳戏，唱了首朝火歌，末了纷纷站定，说了一大串子祝词，最后齐声道：“四方来宾，皆聚一堂，花阳朝火，和源康乐。”

　　打雷一般的掌声浪潮过后，才开始放烟花的准备。阿偏激动的窜到了人群后方，裴涯絮则是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了缩。

　　她虽喜欢这景，但总归是有些害怕那巨大声响的，往日里和娘亲一起，她总会捂住自己的耳朵，只是现在在允姨身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正紧张万分着，耳边忽然传来不同的热度，裴涯絮一怔，回眸望去，允姨就在自己身侧，极近的位置，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耳侧。

　　察觉到她的视线，温悯生轻笑一声，向她做着口型：“别怕。”

　　亮光闪动，几声尖啸升空，震耳欲聋之后，便是铺满了整片夜空的绚烂美景，宛如颜色绮丽的梦境展空而来，声色极美。

　　人群激动起来，有人甚至已开始朗声吟诗，有人附和，有人抚掌，酒酿之香浮动，合家欢和之景。

　　可裴涯絮再没看那烟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