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归》禾灯

15、母亲

　　萧简安静地看着她白玉般的手指在鸩鸟紫黑色的脑袋上轻轻抚摸，鸩鸟似乎挺享受她的这个动作，抬起脑袋蹭了蹭，羽毛和手指的两种颜□□限分明，显出一点诡异的美感。他没有回答她的这句问题，只道：“这鸟有毒的。”

　　韩阳笑道：“我知道啊，这不是鸩鸟么，可惜损了一个翅膀。”
　　萧简愣了一下，道：“损？”

　　“是啊，这翅膀一看就是刚孵出来时被人折断的。”韩阳漫不经心道，“你养的吗，取名字了没有？”

　　萧简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韩阳笑道：“鸩鸟如今已经不多见了，我这些年来也就见过这一只……真是只漂亮的小毒物。就叫小毒物吧。”

　　萧简想了想，道：“可以。”
　　韩阳朝他眨了眨眼，美丽的脸上现出一点调皮的表情：“你还没回答我，你就这么喜欢呆在这里吗？”还没等萧简回答，又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能打个商量的事，就尽量商量着解决。”

　　由于楼望白和她带来的那两个高手难解难分的缠斗，他们两人的交谈反而显得时间充足，十分悠闲。

　　萧简微微垂下眼，思考了一会儿道：“对我来说哪里都差不多。”这么多天以来，他似乎头一次有了一点倾诉的欲望：“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长大是为了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

　　“这还不简单。”韩阳嗤笑了一声，“长大是为了做想做的事，人生在世就是要随心所欲啊。”

　　她拍了拍萧简的肩膀，道：“既然你不懂，那就由我来教你，你自己并没有不想离开这里，那就一切都好办了。”还在说话间，她右手一扬，雪白的两指之间寒光一闪，不知何时夹住了一枚发着紫蓝色光芒的细长银针。

　　萧简睁大了眼睛。

　　变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萧简根本来不及思考，飞快地就地一滚，拼命扑向韩阳，韩阳手中那根银针已脱手而出，然而因为他这一扑失了准头，楼望白听到这边的动静已有了提防，一侧身避开了这枚要命的毒针。

　　“你……”韩阳原本并不在意萧简的突然出手，事实上，面对楼望白这个级别的高手，她也没想过这一枚毒针能一次就见效。然而她刚说到一半，笑容便凝在唇边，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白皙的手掌心，沾了一层黑色的粘稠的苔藓，那股黑气仿佛能侵入她的肌肤，顺着她的脉搏不断扩散至全身。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简，这个孩子的衣角上有一片黑色的汁液。

　　萧简向她扑来之前的那就地一滚，用衣角包裹了那从黑色苔藓，全部蹭在了她的手心里。

　　韩阳认真地、专注地看着他，秋水般的眼睛里隐隐透出血色，使她的面容在极度的美丽之中染上几许妖异。许久之后她垂下手，叹了口气，道：“无拘、无束，今天就这样了，走吧。”

　　与楼望白缠斗的两人立刻停下了手，楼望白也顺势收剑，一场本就不激烈的打斗瞬间雨收云散。

　　无拘无束二人向楼望白拱了拱手，其中一人道：“我兄弟二人偏居多年，只研究出这一套固若金汤却也无能进攻的无用法门，原以为就算无法与人一争，起码在防之一字上天下无匹……谁料后生可畏，竟是我二人成了井底之蛙。受教。”

　　楼望白点了点头，道：“你们能意识到这点就好，下次别练这种活生生浪费人时间的武功了哈。”

　　无拘无束被噎了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走到韩阳身边，又恭敬地向她一礼：“我二人已露败相，不过再要一炷香时间，必将一败涂地。多谢小姐垂怜，以免我们露丑于人前。”

　　韩阳没好气地道：“你们已露败相关我什么事，我看得出个屁，废话这么多！走了。”无拘无束登时无言，垂首跟在她身后走了。

　　楼望白眼望着他们走远，手中惊鸿剑却不肯回鞘。萧简走到他身前，低头道：“他们暂时不会回来了。”

　　楼望白吁了口气：“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简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把那个黑色的苔藓蹭她手上了。”

　　楼望白怔了怔，握剑的手一松，就地坐了下来，脸色苍白地合上了眼睛，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睛问：“你有没有碰苔藓？”

　　萧简道：“没有。”小毒物因为他满身的苔藓气息而暂时不愿意接近他，在离他两三尺远的地方歪歪斜斜地跟着。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眼神有点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倔强却又脆弱。楼望白道：“去叫你师兄来，我走不动了。”

　　萧简点了点头，回过身去，背对着他走了两步，楼望白又道：“回来。”

　　萧简顿住脚步，回过头，已是满脸泪水。他低着头走回楼望白身边，楼望白示意他坐下，喘息了几次，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你知道了？”

　　萧简咬着下唇，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不肯定，但是感觉到了。那种，很熟悉的眉眼，还有那种仿佛血脉相连的气息。陆温雪，陆寒阳，寒阳温雪，荒漠一点春。他的母亲是点春湖的圣女，是他那位陆哥哥的亲姐姐，来自他从小生活着的那片如同荒漠中一点春天的绿洲。

　　然而他在母亲和楼望白之间，选择了伤害母亲。

　　楼望白低声道：“我既答应了师兄抚养你，让你不再步他后尘，便一定会做到。哪怕你不愿意，宁可杀了你，也绝不会让你回点春湖。”

　　萧简泪眼朦胧地道：“我不会回去。”他在意识到那位忽然出现的美人就是自己母亲的时候，陡然之间便想通了当初楼望白只给他留下或是死两个选择的原因。必定是父亲临终前，向楼望白托付了不要让他的儿子再与魔教有任何关系的遗愿。

　　他努力将泪水咽了下去，仿佛要找点什么理由安慰自己一样，一字一顿地道：“反正，她也从未养过我。我把小毒物的取名权给她，算对得起她了。”在点春湖的那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自己母亲一面，甚至没想过母亲还在人世。

　　他对母亲实在是搜刮不出多少深情，然而却在这一瞬间，血脉里凝固着的无法忘却的巨大悲伤因为这件事全部喷涌而出，他在此刻忽然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从此后漫长的人生都将会是如此无父亦无母的孤苦，使得他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了那么多汹涌的感情，只能化成特别不争气的眼泪。楼望白被他孩子气的“取名权”逗的微笑了一下，随即又拥住他的身体，温和地拍着他的背，听他在自己怀里拼命从喉头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断断续续地喊道：“爹爹……爹爹……爹爹啊……”

　　这是他离开点春湖后头一次在楼望白面前露出真正的情绪，却只有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