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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挨打 ...

  •   这个秋季在我的记忆里占据了极漫长的时光,比我肯承认的要长,比他知道的要久——你知道么,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很短很短,短成一句话,倏忽,就白马过隙,如梭穿去,也可以很长很长,当这句话被肢解,被零拆成一个字一个字,一横一竖,一点一捺,每一笔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风过去,当时阳光,当时盛开的花,当时霏霏细雨,当时一树妆如碧……所有,重叠成影的笑容,哭泣,欢喜,与悲哀。

      记忆就这样被拉长,拉长,如天长地久,无穷无尽。

      于是在许多年以后,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望,都会看到那个懵懂的傻姑娘,兴冲冲提了食盒,沿着回廊转一个弯,廊下精乖伶俐的小丫头,闪烁其词告诉她:世子在书房。她兴冲冲走了过去。

      “哗啦!”巨响,咆哮如雷鸣:“我让你胡闹、我让你胡闹!”

      吓了一大跳,没敢贸然敲门,从窗缝往里瞧,只见屏倒几歪,笔墨纸砚碎落一地,一五十上下的紫袍男子正手持棍棒,打得一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定睛看去,不是世子却是哪个?

      能在世子府明目张胆殴打世子的,不用想也知道只有他爹。久闻渤海王奸雄之名,这还真……真闻名不如见面呐,我一面寻思,一面又疑惑:世子平日混账事多了去了,却不知今日事发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只怕世子自个儿也未必清楚。

      起初幸灾乐祸,渐渐形势就不对了:室中但闻棍棒之声俨然,而哭号渐渐弱下去、弱下去……几近于无,我将窗缝扒得更宽一些,只见世子蜷在墙角,血污满面,而生死不知。

      猛又听“咔嚓”一声,臂粗棍棒生生打折。

      渤海王尤嫌不够,转身举起窗下一张蝙蝠流云紫檀几案,劈头就要砸过去。当时只觉脑袋里轰然一声,所有的血都涌上来,沸腾,哪里还想得到其他,破窗而入,叫道:“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又一条人影闯进来,却是个青衫的中年男子,他抱住渤海王的腿放声大哭:“王爷教训世子过分了!”

      渤海王一怔,大约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人管过他打儿子的事,竟解释道:“我性子急,责打阿惠是寻常事,不打紧的。”

      青衫男子哭天抢地,泪流满面:“一次都过分了,何况经常!”

      我猜他是渤海王看重的幕僚,不然以渤海王暴戾,哪里容他说三道四。懒得听他们君臣扯皮,自顾扑过去看世子,轻喊几声,全无动静,心下就慌了,抖着手探他鼻息,一丝儿气也无。我以为我会尖叫出声,但是并没有,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只眼泪无故,簌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泪,至少当时不知道。

      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恍惚有人扯我的衣袖,恍惚低头,恍惚是那个遍体鳞伤的人动了动唇:“别哭。”

      声如蚊呐。

      我在人没死与诈尸之间犹豫了片刻,又在起身暴走与继续悲痛之中选择了片刻,终于发觉整个事件的奇诡之处——我是一名刺客,我是一名奉命前来刺杀他的刺客,杀死他是我的终极目标,他死了,我难过个什么劲!

      还有没有天理啊!

      忿而起身,又被拉住:“你看住殿下,我去请御医。”

      是那名青衣秀士,渤海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撤退了,看来方才一场君臣斗法,臣占了上风。没有人来收拾残局,许是不敢,于是就只剩下重伤——我再看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一眼,忽然觉得“重伤”两个字也许有待商榷——的世子,我,以及一地破烂。

      伸手探脉,果然,脉息平稳有力。

      当即醒悟,渤海王到底是他爹、亲爹!就算下死手打,总还有个分寸,不然这家伙凭什么活蹦乱跳到这把年岁还没缺胳膊没少腿?也就是个皮外伤,这时候再看他双目紧闭,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那人应声答我:“我哪有装,痛得很!”

      ……大丈夫讲究气节,讲究流血不流泪,讲究打死不喊痛,对这个衙内,是半点都不管用的。我懒得与他斗嘴,只用茶水湿了帕子,慢慢拭他面上血污,旧污方去,新血又涌出来,不过片刻,整张帕子被血浸透,伤口狰狞,端的是触目惊心。

      忍不住问:“你爹为什么打你?”

      “我怎么知道,”衙内若无其事:“他高兴打我一顿,不高兴又打我一顿,要什么理由。”

      ……好吧,渤海王威武,我被打败了。

      不多时候御医赶到,看到世子情状,半点不吃惊,捋起袖子就开工,清洗,上药,包扎,开方,一气呵成,熟练无比,总共盏茶功夫,拍拍手就走了。

      全然没当回事儿。

      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意识到,这事儿在世子府真不算个事儿。

      不习惯的大约只有我,和那名勇气可嘉的青衣秀士,在御医走后,他还在苦口婆心劝谏世子:“殿下,那马,还是退还给太傅罢。”

      且惊且惑:“什么马?”

      “一匹果下马,”青衣秀士人挺和气,解释给我听:“甚难得,太傅珍爱之,为殿下所擅取,太傅不忿,向王爷索要,方有今日之祸——殿下、殿下!”

      世子闭目不语,不理,不睬,青衣秀士凝坐久之,无奈何,怏怏而去。

      我呆呆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终于装死装够了的某人勉力睁开眼睛——当然以他目前的状态,眼睛睁不睁都只剩一条缝,我看不清楚缝里的表情,但是笑意一丝一丝泄了出来,就好像秋日下午的阳光。

      为什么庇护我,为什么不把我供出去——这顿打,他挨得不轻,但是这样的话,要问出口,却还嫌矫情,于是就只悬在舌尖,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反是他悟了,用十二分鄙视的目光打量我:“你经得起我爹一顿打么?”

      ……这不是重点!我怒:“难道你就经得起?”

      “那是当然!”他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白的:“本世子身经百战,早就金刚不坏了,一顿打算什么,当初我爹拿箭射我……”

      “射死了吗?”我眼巴巴地问,他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

      ……其实谎言可以不必这样明目张胆,我撑着下巴看他肿胀如猪头的脸面,郁郁地想,渤海王固然会用棍棒教训他,但是对我,何须棍棒?我不知道他在掩饰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不想我死——也许要找另外一个试毒人,并不那么容易……唔,这个笑话真冷。

      我离开师门之后,流离辗转于乱世,从未有人珍视,亦从未得人爱惜,生死如瞬息浮云,而眼前这人肯护卫我,肯为我挨打,我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却始终记得那个秋日的下午,阳光真好,有什么在阳光里悄然萌发,有什么在空气里弥漫,有什么在记忆里深种,有什么停在指尖,如蝴蝶收起双翼,切切欢喜,如深夜萤火,忽闪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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