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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东柏堂 ...

  •   并没有回蜀中。

      邺城这许多年,到底生了眷恋,又习惯得过且过,一动不如一静,就地找了个荒僻的地方住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候我并没有明明白白想过,这个“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

      到底不敢想。

      时光水一样滑过去,我等他成亲的消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心平气和到心浮气躁。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不不,我宁肯一次就听到两只靴子落地,免得牵肠挂肚。

      偏他成心跟我过不去,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终于按捺不住,挑了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夜探将军府,扑了空,打听才知道,我离去之后,他在东柏堂倒比在府中时候多,我猜,多半是东柏堂更华奢的缘故。

      东柏堂却不比将军府好进,一来生疏,二来他常在彼处办公,监守更为严密。

      只是我思来想去,到底拗不过自己,咬咬牙,也就去了。

      原以为明哨暗哨多如牛毛,不想却还好,顺利绕过关卡,顺利进了书房,那人在灯下看图,我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但他终究是个美人,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还想看第三眼……脚下像是生了根,怎么劝都不动,一直到他熄灯歇下,要站起时,脚下一软,差点没栽下去。

      后来再去,才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地图,平平常常一张地图,朱砂笔圈出蜀中。

      说不动心那简直不可能,只差没跳下去大声喧哗说我回来了,但是终究也没有,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他终究会娶元仲华,她是公主,她是皇帝唯一的妹妹,她能带来宗室的支持,也能卸下皇帝最后一分戒心,换我是他,且莫说她与我长得一般无二,就是丑比无盐,我也咬牙娶了。

      我知道他想当皇帝,不是一朝一夕。

      或者说陆家有此图谋,并非一朝一夕——那是他自小订下的妻子。

      既然早晚都逃不过这样一个结局,又何必多生枝节,就算他此时念我,时长日久,也会淡了。想得这样清楚,每每天亮时候跟自己说再不出门,但是到天黑,又鬼使神差,多看一眼就好,多看一晚就好……看他在灯下写字,看他在灯下作画,看他在灯下发呆,看他伏案睡去。

      这样静好的长夜,就仿佛回到从前,我仰头,淡银色星光照亮我的眼睛。

      我看到过阿洛,阿洛跪在地上,说:“……还没有消息。”

      他黯然叹一口气。

      也看到过程元嘉,我在之后的反复思索中猜知我为什么得到灵泉寺桃花开的消息,无非有人透露于我,无非有人布局,让我撞见元仲华,无非有人希望我自行离去,这个全心全意为子惠着想的人,自然只有当初渤海王麾下第一谋士,程元嘉。奇怪的是,我并不怨恨,我只是惋惜,其实我可以离开得迟一点……再迟一点。

      便纵是千里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但是后悔从来都无济于事,如今所愿,不过有得一日,算得一日。

      我早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突然结束,但是我并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鲜血淋漓。

      八月,暑气散尽,木樨开始香了,这样好的月亮,大约是中秋,我抱膝屋上,当初有人陪我上房揭瓦,下地偷瓜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好,如今他独坐静室,如今我独享桂华,咫尺如天涯,始知当初欢喜。

      “吱呀——”有人推门而入。

      “出去!”随即就传来子惠喝斥:“我未传膳,你来做什么,出去!”

      侍人唯唯而退,至门口,脚步声忽然怪异,低头看去,那人猛地掀翻食盘,挥刀砍过去:“我来杀你!”

      变起突然,子惠手无寸铁,就只能闪避,闪开第一刀,第二刀又劈至,我脑袋里嗡地一声,直接就跳了下去,大声喝道:“住手!”

      原是想惊动侍卫,不想并没有侍卫闻声赶来,这人却真的住了手,子惠哈哈大笑:“阿离阿离,我看你还忍得到几时。”

      登时就懵了,忽又明白过来,他是早知我在他左右,多半也知道我为什么不现身,于是设下这样一个圈套,引我入彀,无非知我放不下他,一时欢喜,一时苦涩,欢喜他肯为我用心如此,苦涩便如此用心,也回天无力。

      他挥手道:“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侍人应诺,果然就退了出去,连门都带上。

      就只剩下我与他,静室之中,彼此呼吸绵密悠长,我苦笑:“大将军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把侍卫都支开,要真有个心怀叵测的……”

      “不支开他们,你怎生进来?”他在灯下凝视我,这般容色,这般深情,又这般佻脱这般任性妄为,宛然还如当日,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也没什么不好,金尊玉贵的公主……”

      “你见过她了?”

      我低声道:“是。”

      “长得很像可是?”他眉飞色舞,“我猜当时二郎找你来,就因为你长得像她——”

      就因为我长得像她么?我一怔,登时醒悟过来,脱口道:“所以你就想,可以留下我,给公主当替身?”

      他歪头打量我:“你不愿意?”

      我凉凉地道:“替生还是替死?”

      他再怔了一下,轰然大笑:“阿离阿离,你也有这么傻的时候,我怎么舍得叫你替人死……你想想,只要将她贴身的婢子侍人调开,谁知你不是公主?”

      我微微一笑,他今日自然作如是想,只怕当初,见我之初,未必做如是想,只是到如今,到底他有一分真心,我有一分真意,又如何好再追究从前。却仍懊恼:“可是你送她衣裳——”

      他觑我笑:“以后不会了。”

      我不依不饶:“可是你给她摘花——”

      他唇上笑意愈浓,忽捂腮叫道:“哎哟阿离我牙好酸。”

      气结踩他,他抱脚雪雪呼痛,我揪住他衣领逼问:“那她怎么办?”

      他静下来,抚弄我鬓边碎发:“阿离,你分明知道我要做什么,用你替她,是给她一条生路……阿离阿离,你还是不信我么?”

      是,我知道,自古被禅让的皇帝下场都不过如此,何况公主。

      猛听他问“你还是不信我么”,虽仍似调笑,话意里却明明白白的凄苦……到底他知我,知如我信他,当初陆子进戏言,我不会不敢问个明白;如我信他,不会在撞见公主之后托词远遁;如我信他,就不会夜夜来探,而始终不肯现身,如我信他……他也不必迟迟不婚,更不必出此下策,以身犯险。

      我试图如他在我们重逢于玉璧城时候那样,坦坦荡荡答他“我并没有不信你”,但是没有成功,我终究不舍得谎言欺他,就只踮起脚,轻吻他的眼睛:“以后……”以后,是的我终于开始想以后,以后我们还有那样长那样长的时光可以相守,可以让日月见证,他值得信,我应该信。

      我这样想,但是命运并没有再给我们机会。

      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响起,粗暴地踏碎此生最后的宁静,我心下诧异,回头看时,门被推开,是有人去而复返,领六七人一拥而入,使刀的,擅箭的,耍流星锤的……极淡极淡的木樨香盈盈一室。

      侍卫早早都被支开。

      出路被堵死,生机断绝。

      我变色,他亦变色,我拔刀,刀啷当落地。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决定,决定我们最后的结局——他抱住我,旋身,直扑入床底,以额抵在我的眉心,这样,我就看不到那些刀斧如何刺入他的身躯,看不到他痛的表情,就只能听见他在我耳边喃喃:“阿离阿离,到如今,你可信了?”

      “我……信。”

      他更用力抱住我,他说:“我有一个秘密……”

      “你在春天的早晨把我种下去,到秋天,就会收获到很多个,一个给你梳发,一个给你画眉,一个唱歌给你听,一个与你共舞,一个征战南北,拱手河山讨你欢,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我知道他是想哄我笑,所以我笑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然后全世界,忽然就安静了,静得惊心动魄,动魄惊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东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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