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香蜜）润玉传之应龙劫》百里览山

36、天谴

　　百丈高空之上。

　　“陛下，快看！”破军惊声道，指着下方，只见漫山遍野都是那狂奔的灰影，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数量竟是原来的数十倍之多。

　　他们分散得极开，速度也极快，在山石堆块间闪避跳跃，亡命一般向峰顶攀去，有许多落入那赤霄剑划出的沟壑，却也有许多从里互相借力，你推我拉爬出来，越过了密密麻麻的火墙。

　　润玉再不及迟疑，收了赤霄剑，双掌一合，口中默念，一道蓝光隐隐吞吐于掌间，随后骈指遥遥指向山顶：“起！”

　　在那昆仑大殿上空是丈之处，现出了一滴蓝色水珠。水珠如泉眼，哗哗喷涌着水流，如同瓢泼大雨，浇在穹顶之上，不过数息功夫，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水幕，护住了整个昆仑大殿。

　　那些灰影收脚不及，纷纷落入水幕，如同落入大海，浮沉难出。

　　破军急声道：“陛下九五之尊，岂可为凡人之命涉险冒犯天道……”

　　“无需多言。你只要尽快将那些邪物除掉！”润玉一口打断他的话，不做任何解释，转身携了卿天的手：“一会儿若是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大动静，你绝不可乱动，便跟着破军，哪里都不可以去，知道么？”

　　卿天不安至极，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动静，想问但又怕耽误他，只是问道：“你会不会有危险？”

　　润玉微笑安抚：“不会，只是一点小麻烦。你若是害怕，不妨闭上眼听个声儿，就像夏日雷雨那般，声势是大了些，不过去得也快。或者，我封了你的五感如何？”

　　他的语声神容一派和缓沉稳，卿天平静下来，回以微笑：“我不怕，，闭上眼就是，你，一定要小心。”

　　润玉点了点头，见她自动将眼睛闭上，将耳朵堵起来，只是脸色发白，嘴唇亦微微发抖，显是害怕至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吓唬她，转向破军，“护好了人，不可再像前次那样大意犯错。”

　　破军羞惭地应了一声，上次错放了狐王通过南天门，陛下没有明着罚他，这次若是再把这魔女给丢了，两罪合一处，怕是不仅御殿将军的位置再也保不住，连脖颈上的脑袋都有点儿悬。

　　润玉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天色渐变灰暗，风势渐大，云层被风撕裂成一片片细碎芦花在天乱飞。

　　似要变天了。

　　他心中不安，斜瞄了卿天一眼，只见她乖巧地闭紧眼，捂着耳朵，并没有偷听偷看，于是他微微感到放心。

　　天劫，乃是天道的惩戒，不会因为他是天帝而容情，一旦开始，不会因为他软弱求恳或者行将送命而停止。他真怕自己狼狈丑陋、无能虚弱的样子被她看见，一想起在她眼中，他非但被人指斥嫌恶，更露出了无能丑陋的一面，他便觉得无法接受。

　　他努力不去想可能出现的那一幕画面，定了心神，垂目看向山腰，寻找灰影最密集之处——这些邪物凭空而生，必有一个出口。联想到贪狼在这附近跟丢了那廉华，想来这里便是他的巢穴。廉华必定与这些邪物有脱不掉的干系。

　　此时他恐怕正藏在哪一个角落窥探。也不知此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如此消耗自己的手下，难道有什么好处？他心头不安，只觉有一个阴谋正在逼近，却不知那个阴谋所求为何。

　　“陛下快看。”破军惊呼，他转眼看去，只见水幕西南角 ，破开了一个大缺口，露出了昆仑大殿的屋檐。

　　无数灰影向那个缺口爬去，钻进去。

　　风中隐隐传来破碎的惊呼惨叫声。

　　大风狂卷，云碎天暗，耳边几乎已经听得见那微弱却可怖的雷声，他不敢再迟疑，“这里交给你了！”

　　飞身而下，疾扑那处缺口，正逼近之时，几个影子从里飞出，前头是一个昆仑弟子，紧追后头是两只巨大的带翅膀的丑陋怪物，双目滴血，獠牙锯齿。

　　他不及细想，迎上去，赤霄剑挥出，那两只怪物连叫都不及，就被劈为四段，黑血飞溅，跌落尘埃。那昆仑弟子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直向他飞来，他脑中灵光一闪，要闪避之时，一道排山倒海的力量已经无声无息地印在他胸口。

　　登时身形失控，在空中后飞数十丈才堪堪定住。

　　那昆仑弟子身子四分五裂，现出一个人来。

　　天色猛然间暗了下来。

　　他捂住胸口，脸色惨白如雪。肋骨应是断了一根，戳着胸肺，剧痛无比。

　　“天帝陛下，哈哈哈，”那人笑容满面，正是昨日所见廉华，“我们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

　　天雷之声隐隐而来，如顶天立地的巨人，踏空凌顶，向他奔来。

　　他默然无言，身周渐渐泛起层层水纹，极淡的蓝光浮现其中。

　　廉华目露几分玩味之色，打量着他，“水系术法？甚好，在下修习的可是土系术法，正好向陛下讨教一二。”

　　土系乃是水系克星，润玉深吸一口气，正要答话，猛然不知什么缘故，心脏一抽，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一个身影从云层上堕落，狂风吹得那衣衫翻飞如蝶，飘渺无依，他惊得两眼发黑，顾不上廉华，展身向那身影追去。

　　“想救人！哪有那么容易！”廉华大笑，足下云浪腾起，周身灵力涌动，灰茫茫的如尘雾凝在半空，手中兜头祭出一束白光，漫天撒下，化成无数针芒，闪烁寒光。

　　“让开！”怒斥声中，他不闪不退，赤霄剑出，漫天针芒尽数粉碎，激射四散。

　　见他来势飞快如闪电，毫不退避，廉华大喝一声，双手捏诀，两道雄浑无比的气墙像大山一样，凭空竖起，呼呼地挡在他前路之上，其间有丝丝寒光若隐若现 ，密密匝匝如蛛网，等待猎物的撞入。

　　“轰隆隆”

　　正当此时，穹顶豁然裂开，灰暗的雷云翻滚盘旋，形成巨大的漩涡，无数雷电从其中倾泻下来，如刀锋相交，迸射恐怖的寒光，发出霹雳巨响，如无数电蛇，向下冲来，渐渐要汇聚一处。

　　天劫将至！

　　但那道身影离地面只有数十丈！

　　一道绿色细索缚于其上，细索又长又绷，自高空垂落，连到一处山石之后，那里有一个绿衣侏儒双手握着绳索，一下下地收着。

　　这人谋图的是卿天！

　　润玉恍然大悟，怒啸一声，剑指向前，不退反进，直向那气墙冲去。

　　“轰”

　　惊天动地的一下相撞，爆出了百丈高的气浪。

　　而电蛇，聚到一处，形成一道刺目的电光，自上而下，灌入他的身体。

　　润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只是一停，依旧向前。

　　巨大的漩涡如恶魔之口，喷发出无数天雷，道道条条，似利箭，似枪尖，似细针，似剑锋，似锥子，一下下射到他身上。电流贯穿全身，直奔灵台。

　　连他的双眼，都失去了黑的瞳色，只有一丝丝电流的白光，令他什么也看不见，如同瞎了一般。

　　世人不懂那直击灵台深处的痛楚。因为没人能够熬过万道雷击而活下来。

　　那是对身心的巨大考验和惩戒，每一刻都是凄厉的撕扯和无穷的煎熬。

　　上穷碧落下黄泉一般无处躲避无可闪避，在这痛楚面前再强大的神，都像尘泥一样渺小卑弱，都必须跪倒在天道的威严面前，无条件的臣服。

　　一片白光之中，他昏昏沉沉地向前飞驰，向着那飘飘堕下的人，向着那龙鳞指引的方向不懈地追去，神智迷茫之间，想起那一年的三万道天刑。

　　那一年，九霄云殿，他孤身一人，焚血裂骨，血沸骨焦，如堕十八层地狱。

　　漫天神佛，缄口不言。

　　无义者无罪，恶毒者无罪，背叛者无罪，强取者无罪，天下之人皆无罪，唯有他和洞庭湖三万生灵，任人鱼肉，被判有罪。

　　那时候，天道何在？

　　天道是什么？天道是刀，砍向无辜的反抗者，是山，震慑不甘的冤屈者。他不屈服，他选择的命运，他承受得起，哪怕浑身碎骨，也是他的选择！九死无悔！

　　深吸一口气，空气裂动，万千水珠急剧汇聚，汩汩涌来，在身周挂起一道巨大而澎湃的蓝色水幕。

　　天雷落下，击在水幕之上，高速颤抖，蒸发出无数水汽。

　　越来越多的天雷落下，夹杂着细碎的坚硬的冰棱刺入他的身体。

　　似乎老天爷也不忿于他的桀骜，攒尽了所有的力气要将他劈倒在半空。

　　他耳中传来了一阵阵细碎的崩裂声音，那是他的真身龙鳞，被冰凌钉入，片片裂开。

　　痛极，怒极，热血如沸，眼中白光化为血红。

　　万千雷光中，一条巨龙赫然现身。银白的躯干上，溅起满天血珠碎鳞。

　　巨龙怒声长啸，纵身驰越。

　　万万道惊雷与白龙的不屈之姿交相辉映，纵横千里，连绵无休，那一幕，就像雷光是白龙所召唤，为他伴舞于天际。

　　这一幕奇景，世人称为帝龙一怒，惊雷千里，从此流传万世。

　　北海雪原之上，万里苍茫，白雪皑皑，一望无际。

　　此处终年积雪不化，酷冷冰寒，昼短夜长。数十万年前，它曾是谪仙流放之地。而今，连谪仙都看不见了，仅留下几处曾经用于栖身的荒凉石窟，真正是一片死静之地。

　　突然之间，这片死静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打破。

　　从渺渺云端，冲下来一条白色巨龙，腾跃如闪电，奔雷滚滚在其后，如影随形。

　　白龙之前二十丈，一个巨大的圆形结界飘飘荡荡，在满天雪花之中缓缓下落。其中困着一个女子，满脸是泪，痛哭不已。

　　白龙亦飞落下来，在雪原之上，抖了一抖，细碎鳞片犹如冬雪扬扬洒落，血珠如梅画出满地的鲜艳。

　　巨龙绕着那结界缓缓飞了两圈，鲜红血雨不断地从破碎的鳞片下滴落，在雪地上蜿蜒一路。终于还是退到二十丈外雪地之上，向着结界中女子，落了下来，伏在雪地上。

　　无数的厉雷咆哮着砸下，溅起无数碎鳞血花。身下的雪地顷刻间如遭血河浸染。

　　曾经炯炯有神的龙目之中布满了血丝，定定地看着女子，眼中尽是凄楚，爱恋，羞惭。

　　他痛得麻木了，失去了神智，只是迷茫地向她望着，再也无力反抗。

　　这一生，从未如此难堪，从未如此凄惶。

　　在心上人面前，他失去了帝王的光环，光鲜的相貌，露出了一身的破败，丑陋的伤疤，无能为力地任凭天意的杀戮。

　　他的每一处伤疤都在向她提醒自己不堪的过去，屈辱的历史。

　　他不是天之骄子，不是天潢贵胄，他是是私生子，是篡位者，是被抛弃的，是被厌憎的，是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可笑的无耻君王，是手上断送了无数性命的万古罪人。

　　刀刻剑琢的往事呼啸涌来，灭顶一般将他吞没。无数人想要置他于死地，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无休无止的天谴，不知何时是头。想必，老天也是不愿意放过他吧！

　　他不能再承受这些积年沉淀的悲凉，颤抖着缓缓闭上了眼。

　　来吧，舍一身剐，抵所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