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声》曳鱼

6、带野牛草的伏特加 6

　　周一，狄颢起了个早。
　　十点他有一节作曲系张教授的音乐鉴赏课。老太太今年七十岁，是去年被院长返聘回来的，讲课慢条斯理，从不点名。每节课前都要花上半小时的时间重述一下上节课的内容，而这些对狄颢来说没太大意义。他一般十点起床，二十分下楼，三十分到达教室，从后门摸进来坐在李欧给他占好的座位上。
　　狄颢计划趁林弦来上班的时候，在办公室堵到他。

　　狄颢其实明白，这种几十块钱的东西林弦丢了也不会在意。对于每个大提琴手，地垫和备用弓、弦一样，都会多准备一个以备不时之需。可它也给狄颢带来一次可以和林弦单独相处的机会。

　　林弦是弦乐系的教授，再加上林弦只带大提琴音乐表演专业的学生，上的都是一对一的专业课。按正常教学计划两个人根本就没有碰面的机会。弦乐系的学生有时候会请钢琴系的来帮忙伴奏，可是教授级别的伴奏人员都是由学校统一指定的，全都是这几年招聘进来的年轻导师，论资历和舞台经验，狄颢暂时都达不到学校的要求。

　　这次情况紧急，学校安排给林教授的两个钢伴在关键时刻都出了问题，狄颢才捡到了这个机会。

　　狄颢只想和林弦再单独多待一会儿。等到展演结束，狄颢连和林弦说话的借口都没有了。

　　凌晨五点，狄颢醒了，听见李欧的床位传来阵阵棉质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按照李欧的日常计划，半小时后他应该坐在自习室里完成上星期音乐文化大作业的收尾工作。

　　狄颢突然坐了起来，和手里正刷着牙从洗手间出来的李欧四目相对。李欧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墙上的钟，秒针依旧以正常的速度向前一格格挪动。狄颢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拉开窗帘看了看微微泛红的天空，打开书柜的门迟疑了几秒又关上了……李欧在门口换鞋的时候，看到狄颢用电脑打开了教务科的网站，对着林弦的个人介绍发呆……

　　“那个……要不要一起吃早饭？”李欧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狄颢站了起来，先李欧一步出了门。

　　俩人从食堂出来就一起去了自习室。狄颢浑身上下就带了一部手机，他点开社交网站随意刷着今日头条……巡楼老师二十分钟内在教室转了三圈，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冲狄颢使眼色。
　　李欧从包里掏出一叠空白的五线谱和一支黑色水笔扔给他，又用手指了指正背对着自己的巡楼老师，叹了口气……

　　狄颢默默放下手机，拔出笔盖在五线谱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音乐广场上的古钟敲了八下，狄颢恰巧用完了最后一张五线谱。
　　他将笔还给李欧，悄悄从后门离开自习室。

　　学校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八到九点。
　　狄颢向他的学生打听过，林弦早上的安排基本上都是固定的。他八点从家里出发，在路上嘱咐助理准备好今天要用的教学材料，八点三十在楼下停好车，三十五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一边喝咖啡一边随机抽查学生的练习视频，直到五十五分下楼上课。

　　狄颢回宿舍拿了地垫，又换了一件小狗图案的粉色连帽衫，雀跃着去了林弦的办公室。
　　弦乐系的办公室在西乐楼的楼顶。正教授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副教授两人一间。贝斯专业的樊梦和林弦共用一间，但她被公派到德国交流一年，1008现在只有林弦一个人用。

　　狄颢到达办公室门口，已经是八点三十分了。

　　狄颢紧紧贴在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上，手里攥着一沓写满了音符的五线谱。
　　纸张的边缘因为汗水的浸透和手指的按压有些向内卷曲，由于用力过猛，除了最上面的一页，其他谱面都残存着上一张音符的痕迹。

　　地垫被压抑地塞在裤兜里，在大腿前侧印出一个方形的皱痕，金属圈在狄颢体温的包围下，有些发烫。

　　林弦办公室的门紧锁，也不见助理的影子。狄颢焦急地望向电梯口。大楼的空调刚刚才被打开，楼道里由于通风不畅有些闷热。
　　狄颢下意识地用手上的谱子扇了扇风，愣了一下又突然将它们展平，四个角贴着墙用力按了按，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抱在胸前。

　　八点五十五分，狄颢基本上已经和所有过路的弦乐系老师问了好。

　　在狄颢快要相信林弦不会出现的时候，一个提着黑色大提琴盒的男人快步走到他旁边。

　　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狄颢，找我有事？”

　　林弦失眠了。
　　他练完曲子，像以往一样继续看了一百多页的《巴赫传》，准备睡觉。
　　可他一闭眼睛，那首德沃夏克的旋律就又来了。最开始接触这首曲子的时候，被开头几句强烈的乐句洗脑是很正常的。可这首曲子前前后后算来已经拉了有七八年了，现在循环播放着的还是和钢琴旋律相对单薄的版本。林弦怎么想也想不通……

　　在他循环到第六遍的时候，他直接下床拉了十几套双音练习曲……

　　凌晨五点，林教授第一次抱着琴在沙发上睡着了。

　　早上八点半，林弦是被助理的电话叫醒的。他顾不上那些资料，可今天上课的谱子还在办公室。今日路况良好，五十分就到了西乐楼下。林弦看了看表，还是打算自己上来拿。

　　电梯门一开，他就看到了粉红色的狄颢。

　　他走到跟前，狄颢都没有发现他。
　　少年的头向一侧耷拉着，耳旁发梢微微泛黄。
　　额前微微长长地碎发因为自来卷的缘故显得格外卷曲，就好像泰迪熊脑袋上的绒毛……林弦忍不住伸手摸了两下。

　　狄颢涨红了脸，急吼吼地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和谱子一起塞到林弦跟前，但又看林弦没手拿，只得收回去，一本正经地说：“林教授，我给演出曲目按照您说的做了个赏析，这是我的作业。”

　　暗处对面的人表情复杂。

　　“进来说吧。”林弦开了门，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我马上有课，不然你先把作业放在这儿？我忙完了找你。”
　　林弦接过作业，放到书桌上仅有的一个皮质文件夹里。
　　“谢谢您。对了林教授，上次排练你把地垫掉在301了，我给您收好了。”狄颢迅速将地垫放在了茶几上，“您忙吧，我也准备去上课了。”狄颢转身，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
　　他不敢耽误林弦的上课时间。

　　“等等。”
　　“都说要给你评作业了，不打算留个电话给我吗？”

　　……

　　牡丹：欢迎光临。
　　马达：有没有带野牛草的“vodka”？
　　牡丹：（抬头，盛情似乎还有些恍惚）有，175。

　　——娄烨《苏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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