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声》曳鱼

44、堕落的大卫之星 22

　　陈教授一回到学校就打给了林弦。
　　林弦恰好试奏完毕从刘忠实家里出来。刘老住在与越川音院一墙之隔的家属院里，两所高校离得不远，他便提出在越川大学门外的咖啡厅碰面。

　　好在林弦事前就知晓陈教授的到达日期，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将戒指随身带在身上。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黑色丝绒口袋，将里面的戒指盒放在桌面上。
　　陈教授隔着手套将戒指放在手掌心端详了一会儿，实物的色泽较于图片来说更为偏黄。由于被刻意清理过的关系，与在朱家村看到的那枚相比更新一些，不过从雕刻、焊接手法来看应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他拿放大镜看了看白鹇鸟的尾端，的确有明显二次雕刻的痕迹，这一点和黄叁说的相吻合。

　　“应该就是那个女孩从黄叁家带走的那枚。”

　　“虽然我不知道这枚戒指到底和微微有什么联系，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或多或少会有我想要的答案。”

　　“不过站在民俗文化的角度，背面的玫瑰花图案出现得很是不合时宜。”

　　“您有什么想法？”

　　“代表哈尼族的植物绝对不是玫瑰。我觉得这个图案在这儿多半是充当了标记作用，表明了佩戴者是他们的族人。既然你们家人都没有去过菲律宾，那只能是这个女孩可能和你妹妹有了什么联系。”

　　再也没有从戒指上看出什么多余的线索，林弦和陈教授敲定了一起到满力老家的时间就分了手。

　　林弦已经确信林微的死不是出于她的主观意愿，就算是她自己选择跳下水，也是在第三方的充分暗示之后。
　　至于他为什么产生了这么笃定的想法，是因为他从林微当年的插班考试的现场录影带中注意到了几点从前单纯站在自己的角度不可能发现的疑点。

　　前些日子狄颢和他一起在客厅里看肖邦钢琴赛转播的时候突然提及了插班考试的录像带。自己之前就拜托过狄颢，趁着这个机会就将那卷尘封多年的录像带翻了出来。

　　录像带外壳粘着的胶布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023 林微”，和之前自己找到的那一盘除了名字和编号外都一模一样。

　　关于第一首练习曲的发挥，狄颢和林弦听下来的感受并没有太多的出入。在速度达到要求的基础上也注意到了音符的颗粒性。由于练习曲主要是对弹奏者技术的要求，能通过插班考试初审的选手基本上都已经攻克了这方面的难题，因此在这一部分几乎看不出差距。

　　“这首的表现中规中矩，一遍顺下来还是非常流畅的，还没有出现明显怯场。”

　　“恩，微微的失误都出现在大作品的演奏上。也是因为这个和其他人拉开了差距。”

　　“咱们继续吧”

　　录像里的林微奏完一曲，郑重地将双手放回膝上。狄颢注意到，此时她的表情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甩了甩右手腕，将掌心在裤腿上摩擦了两下，皱了皱眉。
　　狄颢知道林微正在努力擦去掌心的手汗。而对于甩手腕这个动作他更是熟悉不过，一般在密集训练的间隙他偶尔也会做。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过快的跑动让手指有些吃不消。
　　但是在这种个人弹奏时间超过半小时的考试之前，没有老师会让学生进行过多的训练。林微刚刚不过才奏了五分钟的练习曲，在正常情况下，手指应该恰好达到最好的活动状态。

　　不过这也可能是出于紧张而下意识产生的甩腕动作。狄颢没有和林弦再说什么，走到离屏幕更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林微的大作品选的是一首冷门的现代作品，即使之前弹过，狄颢也只是对开头的旋律有几分印象，说不出具体的名字。
　　这样的选曲让狄颢很是吃惊，在越川这样一所以西乐闻名全国的音乐学院，参与打分的教授几乎都是受过正统音乐学院教育的中年人。

　　因而无论在入学考试或是平时专业考试的时候，学生都会选择古典或是浪漫主义的曲子。一来是这些曲目实在经典，大环境对现代作曲家的作品还未完全认可；二来是市面上流传的版本过少，没有对比，很难形成统一的评分标准。

　　曲子进行到第一乐章结束，狄颢很快就印证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林微并不是紧张，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
　　在第二章快板最开始六连音跑动的时候，她右手的无名指就因为没有站稳而生生“吃”掉了好几个旋律性音符，乐句的流动性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接下来的两段再现的节奏型也被打乱，狄颢注意到林微在几个右手连续的颤音处出现了音符的粘连。这样以来林微是真的动摇了，她在一个过渡乐句的行进中跳过了一段主题，直接推到了下一节。

　　狄颢隐约觉得这一小节的推动有点不舒服。好在这是一首现代钢琴曲，作曲家即兴的成分很多，当作渲染效果也能勉强听下去。

　　如果说之前出现的都是音符清晰度与节奏控制的基本问题，后面的状况就显得格外惨不忍睹。

　　进行到最后华彩的部分，林微右手的指关节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她甚至开始用左手双音代替右手弹奏了一部分的主旋律。右手唯一还使得上劲的大拇指附和敲打着节奏型，配合踏板的混合效果将这一段奏了下来。

　　最后二十秒从低音区一直推到最高的音阶，她终究是选择了用双手完成，并没有破坏音乐的完整性。
　　“最后一乐章的旋律奏得不完整，这一点你们看录像的时候有没有发现？”

　　“恩。我和她之前的老师讨论过。”

　　“老师怎么认为？”

　　“慌了。前面出现的差错都是她经历的所有演出里从来都没有过的，心态崩了，会失去对全局的把控力，记忆也会产生错乱。”

　　“你也这么想？”

　　“我不敢肯定。你知道我一直从事的是单旋律乐器，我父母为此问了好几个钢琴系和心理学教授，他们给出的猜测都认同了刚才的观点。”

　　“但我认为林微在尽自己的全力补救这首不可能完成的作品。”

　　“怎么说？”

　　“她的右手能力根本就支持不了她进行半小时的连续弹奏，这是在硬撑。我们都注意到她的演奏状况越来越差，你们将这种情况理解为心理防线的逐渐崩塌，我认为这是她自身硬性条件的问题。”

　　“你有什么依据？”

　　“练习曲后的甩手腕、音符清晰度的下降……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重点在于最后一段的双手交替补救，很少人会冒这个风险，可巧就巧在之前也有人做过类似的事。”

　　“谁？”

　　“我在一次全国比赛之前偷跑出去打篮球，打坏了手又不敢说，直接硬着头皮上了场。中途弹不下来只好用这个法子，好在也是个冷门的现代曲目，难得拿了个第三。”
　　“所以，林微在考试之前有没有受过什么外伤？”

　　“没有。我甚至可以说从小到大她的手都被保护得很好。我父亲为了培养我们杜绝了所有存在潜在危险的户外运动，加上对妹妹的宠爱，连重物都不会让她提。”

　　狄颢在网上搜了几场全国公开赛林微的弹奏视频，结合林弦先前的叙述排除了先天能力不足、日常练习不当的问题。

　　“那么现在只有一种可能，她受了伤，但是瞒了你们所有人，就像之前的我一样。”

　　“可专家都给出过那样的结论，这一点不会矛盾么？”

　　“专家也有出错的时候，临场表现原本就涉及了太多生理、心理因素。而且这些专家都是在你父母的介绍下和你联系的，你信不信得过你自己的父母？当时除了他们你还有没有私下里找过别人？”

　　“有。是一个当时还在越川音乐念研究生的学长，经常帮我父亲的学生伴奏。”

　　“是谁？”

　　“今年和我同批评上副教授的吴默。”

　　……

　　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

　　——三岛由纪夫《假面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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