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人》连城雪

2、chapter 1

　　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我竟然产生了种恍如隔世的朦胧感。
　　如同乞丐遇到王子。
　　冰棒触碰哈根达斯。
　　卑微的小溪远望见了无际的蔚蓝海洋。
　　——2004年9月1日

　　“小霖啊，你别忙了，快上学去吧，误了大巴可就赶不上报到了。”
　　女人在狭小的厨房门口露出半边憔悴的身影。
　　她身躯单薄、衣着简朴，开始褪去乌黑的发丝微微地凌乱着，在清晨的熹微光芒中散发出与这个旧宅相得益彰的陈旧感。
　　倘若在街边与其擦肩而过，绝不会有人相信，这仅仅是位十五岁男孩儿的母亲，因为女人的眉眼间竟已透出濒死的绝望。
　　很多年前，她也曾眉目清秀，笑颜宛如夏花，纤纤素手在钢琴上优雅起落便成温柔的图画。
　　只可惜，比起成就一个人，生活更愿意做的是摧毁一个人。
　　没有谁比正在灶台前刷碗的少年更懂得这个道理了。

　　少年身形纤瘦却站得笔直，犹如新竹脆挺。听到母亲催促便回首微微一笑，修长的眼睛弯成新月，随和到足以将骨子里那种常人少有的倔强坚忍完全隐藏。
　　“嗯，我知道，妈你先把饭吃了，以后我不能时常回家照顾你，你可得自己好好的。”
　　他摆放好廉价但洁净的餐具，而后把被水弄湿的双手在围裙上擦干。
　　女人点点头，未多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明显的表情了，此刻也只轻声嘱咐道：“多给家里打电话，走前把校服穿戴好，到了学校得好好读书，知道吗？”
　　“知道，您放心吧。”
　　看着儿子一年比一年舒展的俊秀眉目，女人长叹了口气：“没有比我家小霖更懂事的孩子了……”
　　说着便离了开去，只留下少年抽离出温暖掉的微凉笑意。

　　在这个位于北京最边缘的老旧街区内，提起林亦霖的名字，那无疑算得上模范中的模范，永远是“别人家的孩子终极版”般的存在。
　　他爸爸死得早，之后身为音乐老师的母亲精神状况变得不大稳定，在教学的过程中频频失控从而丢掉工作，多年来都是闲在家中领些保金度日。
　　所谓树倒猢狲散，这种状况下母子俩注定缺亲少友，生活比起一般人家算得上贫寒了。
　　可林亦霖这半大的孩子不仅没因此随波逐流，反而一门心思地上进，从小学起就从来没松懈过半天光阴：成绩好，会干活，对母亲又孝顺，人长得清清秀秀，说起话来一股温和的书卷气，街坊四邻没有不喜欢的。
　　也是众望所归，林亦霖在中考中以可怕的满分取得了全市第一名，被北京著名的雅礼中学破格免费录取了。
　　他那名不见经传的初中将红色横幅挂满了三条街道，人人都说进了那种名校便如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或许只有林亦霖自己心里明白：离开孤苦伶仃的母亲，独自在繁华的都市中拼搏一个未来，对于满是稚气的孩子来说有多么令人不安，又多么荆棘重重。
　　他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保护伞，没有退路，没有失败，只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所以，总是要做得比要别人更完美、更坚强，才能抵达别人出生时便拥有的罗马。

　　紧赶慢赶，终于没错过一早的长途大巴。
　　林亦霖在后排放好行李，等着车缓缓地开动后，便从书包里拿出个老款的索尼随身听。
　　这是他初一英语竞赛的冠军奖品，放磁带的，当初在市面上也只值个两百元，现在甚少有人购买了。
　　虽然是过时的东西，林亦霖依旧很珍惜，毕竟这个随身听算是他鲜有的娱乐工具，能让自己在神经绷得快要断掉时，稍微逃避一下压力重重的现实世界。
　　大巴上了高速没多久，前排的中年大叔便不顾乘务员的劝阻抽起烟来。
　　空气又变得浑浊了。
　　越小的地方就越没有规矩。
　　林亦霖垂着眼眸无奈轻笑，白净的手指点在播放键上，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
　　太阳上山
　　太阳下山
　　冰淇淋流泪
　　……

　　他喜欢歌手王菲，喜欢她在舞台上女神般的尊贵骄傲，声线完美无瑕，目光清澈见底，从不需理会别人大惊小怪的嘈杂。
　　她几乎拥有他没有的全部。

　　雅礼是座建国前的老校，每年都能以极高的升学率培养出大批优秀学子，规模庞大，声名远扬。
　　由此，除了那些成绩最为优异的学生外，它每年也会吸引到父母比较优秀的纨绔子弟，难免变成鱼龙混杂的大染缸与小社会。
　　我们的男主角行事并不单纯，这点事实还是看得透的。
　　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及在生活中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冷冰冰的理性横在内心深处，搞得林亦霖终于站在宏伟的校门前时，也不如想象中兴奋了。

　　拎着简单的行李，穿越过过家长们忙碌的身影。
　　林亦霖很快在校园最中央的教学楼内找到了班级位置。
　　全新的建筑，连地砖都是浅红明亮的大理石，他隔着前门小窗望了望里面那些雪白的欧式桌椅，习惯性地礼貌敲门。

　　“进来！”
　　出乎意料，回答男声非常年轻。
　　林亦霖推开门，抬头就对视上坐在靠墙第一排的班主任。
　　他并非学校宣传册上严肃的老教师模样，而是干净的三十几岁的面庞，带着个无框眼镜，条纹衬衫崭新着很好看，眉目有如同电视剧中韩国明星般清秀的感觉。

　　“老师好，我是来报道的。”
　　林亦霖因为他英俊的外表愣了愣，但回过神，还是赶忙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递了过去。
　　“哦！是你啊。”男人看到他的名字，恍然后又开心笑道：“考得不错，以后在我这班里可要更努力，争取再考个状元出来，‘林亦霖’对吧？在这签个字就行，快去收拾宿舍吧。”
　　林亦霖摸了摸干净的短发，说：“老师，我东西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要不就留在这帮忙打扫教室吧，省得同学们集合时再忙。”
　　“讲话别这么拘束，我叫肖言，不是正式场合喊我名字就成。”男人看着他又笑，扶了扶眼镜说：“也不急着打扫，我看你字写得不错，要不你帮我登记一会儿？我出去办点儿事。”
　　“呃，好。”林亦霖接过肖言手里的表格，目送他大步走了出去，而后才小心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城市里的老师就是不一样，全身上下都很讲究。
　　想了想方才肖言手腕上无意露出来的那块名牌手表，他不由产生了种微妙的感觉：又怀念又向往。
　　其实小时候家境强的时候，林亦霖的吃穿用度在街坊邻里间也算优越，可后来……
　　此刻对奢侈品的在意，更多是因生活不如意而倍感压力吧？
　　好像一旦拥有如此高级华美的商品，就能让人拥有充满安全感的人生似的。
　　年纪尚轻的林亦霖当然还不明白，其实世上真正奢侈的并不是这些有价的东西。
　　而发自内心的安全感，也往往与触碰得到的物质无关。

　　由于时间尚早，来报道的学生并不多。
　　半小时后，正认真翻着表格的林亦霖被忽然的开门声吓了一跳。
　　肖言风度翩翩地归来，身后还热热闹闹地跟了好多人，都是些衣着精致的中年男女，空气中随之涌来的香水气味昂贵而模糊。
　　“这是日常教学的教室，备有电脑，投影仪，空调，饮水机，小型杂物柜等一系列常用设备，装潢也是经专家设计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向黑板，视野都非常清晰……”肖言慢条斯理地向他们介绍，话毕又指着僵在边上的林亦霖说：“这位就是今年北京的中考状元，正巧分在我们班上，同学，过来，他们是校家长监督会的代表。”

　　……就是那些很有社会地位、可惜儿女不争气才会给掏学校赞助的人呗？
　　林亦霖冷淡地暗想，脸上却浮现出极为友善的笑容：“叔叔阿姨，你们好。”
　　五官端正，举止得体，善良无害的表情正是爸爸妈妈喜欢的典型特色。
　　“这可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比陈路强多了，就让他帮帮我家那祖宗吧，能学到个三四分我也就满意了。”为首的傲慢女人点点头，带着钻石手链的胳膊随便一挥。
　　肖言不温不火地说：“成吧……您放心，陈路进了雅礼大门，我自然是会对他的前途负责的。”
　　“不要让他给我惹乱子就好，你可要看好那家伙。”女人轻声嗤笑。
　　林亦霖看着她美丽、甚至过分美丽到不肯衰老的脸庞，不知怎么就联想起家中颓废的母亲，心中不由有些难过。
　　也许是成长经历的巨大落差，总让他对这些有钱有权的人又羡又厌，谁要说上帝是公平的，他一定会跟谁急。
　　然而心内酸涩感慨的同时，林亦霖道出口的话却很讨喜： “姐姐，你的弟弟是我的同学吗？”
　　美丽的女人闻言一愣，转而又露出贝齿大笑出来：“这个孩子……陈路是我儿子，他和你在一个班级。”
　　林亦霖跟着微笑：“可是您看起来好年轻啊。”
　　旁边的男男女女同样露出乐不可吱的表情，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子嘿嘿地说：“颜总，您老说我拍您马屁，可是孩子不会说谎嘛。”
　　女人笑着摆了摆手，转头又打量眼前这个清秀的男孩子，雅礼的西式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温文尔雅，倒是真的一表人才，导致向来傲慢的她不由多聊了几句：“我听说过你，姓……林？”
　　“我叫林亦霖。”他跟着说道。
　　“哦……不错不错，我儿子若是有你一半乖我也不用发愁了。肖老师，陈路整个就是一混世魔王，你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女人说：“我看这个林亦霖真挺上进的，不如给他们安排到一个宿舍？替我好好管管陈路吧。”
　　“成吧……”肖言第二次模棱两可地说出这个词，接着便若有所思地看了林亦霖一眼。
　　看来女人的儿子是个大麻烦，他们的家庭也绝对不简单。
　　林亦霖继续温和地微笑。
　　他知道没有人能拒绝笑容，尤其是看起来很真诚很纯洁的笑容。

　　帮肖言整理好报名表后，林亦霖又和几个后来的男同学认认真真地打扫好教室，新伙伴认识了一些，听他们聊得最多的八卦，竟也是那个陈路。
　　虽然都是些胡乱揣测的谣言，倒也知道了他妈妈是在国外做房地产的大老板，家境极富，人又长得英俊，彻头彻尾的少爷一位。
　　不过林亦霖并不担心这个用小心机争取来的室友会很难相处。
　　在他看来有钱人并不复杂，甚至比普通人更直来直去。
　　能和地位特殊的同学关系不错，自然是好处远大于坏处。
　　——这些考虑没什么龌龊下流的，要知道，所有人都在生活。

　　尽管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当日推开宿舍门时，林亦霖还是吃了一惊。
　　虽已想到陈路绝不会乖乖穿校服，多半是副少爷样，但还是完完全全没预料这家伙竟然是个混血儿：过于修长的身形，穿着裁剪得体而价值不菲的白体恤和牛仔裤，在不大的屋子里像是屈尊降贵的王子。
　　他鼻梁高挺，清澈的眼眸暗蓝荡漾，皮肤温玉似的干净，配着天生的栗色碎发，让整张脸都充满了不真实的氛围感。
　　……好完美的外表。

　　此时，陈路正笔直地站在桌子前拿着本书翻阅，发现推门进来的清秀男孩对着自己半天没说话，眨眨眼便会意，主动解释道：“我爸是法国帅哥，没见过老外啊，傻冒儿。”
　　标准到带着点北京口音的普通话，而且声音清清透透的特别动听。
　　林亦霖简直要怀疑，上帝造人时是不是把好材料都给这人用上了。
　　他没对室友第一句话就夹带上的侮辱性词汇生气，反而微笑：“陈路吧？你好，我叫林亦霖，今天起我们就住在一起啦，以后还要多多麻烦你。”
　　陈路又眨眨眼睛，松开手，教科书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不理不睬。

　　林亦霖见怪不怪，规规矩矩地走到自己桌子前，把书包里为数不多的东西整理出来放好，又转身拿起扫把，开始打扫地板上乱七八糟的名牌包装袋。
　　“还挺爱干活，既然如此，顺便把我桌子也收拾收拾吧。”陈路站在原地得寸进尺。
　　林亦霖抬头答应：“行，马上。”
　　陈路表情怪异地打量他的熨得平平的校服衬衫和西裤，又问：“大热天的，你穿这么多不难受吗？”
　　“我看通知书上说要求我们穿，要不干吗提前寄到家里去呢？不穿老师会不高兴的。”林亦霖平静回答。
　　从不知规矩为何物的陈路琢磨琢磨，意识到和同龄人交流也有可能是件艰难的事，就比如面对这个老妈故意安排的乖宝宝室友。

　　那时候十五岁的夏天还很美好，连阳光都显得格外清透。
　　没有艰难的选择，没有沉重的打击，没有死也不愿承认的隐晦情感。
　　他们并不彼此喜欢，也不彼此讨厌。
　　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只在不经意间给对方打下些初见印象的标签而已。
　　上帝似乎总喜欢设计一个难以察觉的开始，再留下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很快，这间寝室里的第三个学生也来了。
　　他是陈路的哥们杜威，性格更加大大咧咧不靠谱，却与王子般的他特别合拍：相同牌子的吃穿用度，彼此会意地笑话，行动做派如出一辙。
　　这两个人显然才能情投意合各取所需狼狈为奸。
　　林亦霖对自己沦为清洁工兼宿舍长并无怨言，因为是陈路让他当上了梦寐以求的班长——就因为选举时，短短时间便靠颜值风靡全校的陈路开玩笑似的用修长手指对上了林亦霖，露出万人迷的淡淡微笑，说了一个字。
　　他。
　　无论如何，林亦霖终于可以在打回家的电话中，向报告妈妈第一个好消息了。
　　虽然，还有一些在“食堂只能吃最便宜的饭菜，要多做很多本不属于自己的杂事，因成绩和家境的巨大反差而被那些天之骄子们怀疑揣测”之类的坏消息。
　　但是这些只有软弱之人才会在意的东西，在牵回家的那条电话线里，完全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