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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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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姜越骨瘦皮削,形如枯槁,脸庞凹陷出一个深坑,皱巴干瘪好似一具干尸。且枯黄的皮肤上弥漫着缕缕黑紫色,毒血困于胸口,延伸至额头。
“护法祭司可知晓姜越将军为何如此?”瞧宿无欢面色不好,陆琢心中无底。
宿无欢拜手,指尖探出一根银针,轻轻一弹,银针落在姜越额心郁结的毒血中央,奇怪的银针却并未有变色,可见姜越身上可不是中毒这么简单。巫蛊之术,银针无法探得,这姜越招的道着实厉害。
手指轻抚姜越脉象,宿无欢已感其体内气血不出,汇聚于心口,整个身子就像一口吞噬漩涡。而姜越的心口正是漩涡的中心,正将他全身精血步步吸食干净。
“护法祭司,大将军如何?”
宿无欢抽回手,再看向姜越气息,微弱的只剩须臾,只怕留给姜越的时间不多了。
“教主节哀,大将军的时日只怕是就在今天了。”
“今天!”
宿无欢微微颔首,站在陆琢一侧:“教主也是知晓的吧?大将军并非中毒,而是寄生了解不开的阙娥之蛊,阙娥罕见,一旦入体,神仙也再无转圜之力。”
陆琢捏住紧姜越的手,他那原本宽厚的掌心现已干瘪,每根指头更是犹如枯枝。陆琢伏着身子,长发遮住半张脸,黑色阴影中,一双眼睛燃起了熊熊恨意与怒火。苍白的脸庞此刻犹如地狱攀爬而来的恶鬼,五官都狰狞扭曲起来,杀意不断攀升。
陆琢的手指轻轻划过姜越的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陆琢那样深情的看着他,眼眶红得吓人,却拼尽全力扯出一个暖暖笑容。
他不能落泪!
做为天宫大教主,作为姜越的主人,他不可悲形于色,唯有平静地看着他。
回过身,陆琢的脸已经恢复成之前毫无起伏的模样。
“护法祭司,本尊知晓你有通天的本事,如今,本尊需要你帮一个忙。”
宿无欢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已然明了,恭敬地行礼道:“本座愿为教主效劳。”
随着宿无欢缓缓走出内殿,所有人的眼睛都汇聚于他身上,而他的身后,却久久不见陆琢的身影走出来。
青蜁姬扭动腰身,如水蛇一般。宿无欢立在内殿前,拦住青蜁姬的步子。
“护法祭司这是做什么?本宫连内殿也进不得?”青蜁姬不悦,一对远山眉皱成一团,娇媚嗔斥着。
“本座不过是遵循教主的意思,夫人还是在大殿内等候就好,教主一会儿便会见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应该懂的意思。”宿无欢欠着身子,再抬眼,黢黑的瞳孔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寒意。青蜁姬身子不稳,开扇掩面:“本宫听不懂护法祭司在说什么。”
整个大殿内静悄悄的,姜越身中巫蛊是件大事,长生天宫上下悉数在此,便是久不露面的玖月圣女及一直流连人间的摘星也都到了。
却是唯独不见姜越的儿子姜寂。
“护法祭司大人在看什么?”天干十将里的卯司低声问道。
宿无欢收回眼神:“姜大将军性命垂危,怎不见其小儿姜寂,有什么大事儿以至于连亲爹都顾不上?”
卯司欠着身子,恭敬地说道:“姜寂公子七日前已赶回天宫,如今正在丹药房为大将军炼制丹药。”
“他倒是个有孝心的。”
正说着,从这殿门外走进来一人,正是端着盛放丹药的玉盒匆匆赶来姜寂。
见宿无欢,姜寂只是草草行礼,颜色中尽是焦急。知道他心系父亲性命,宿无欢也没说什么:“进去吧,大将军和教主正等你呢。”
看着姜寂背影,只觉短短几日不见,竟然消瘦成这副模样。再看一眼如若平常的青蜁姬,宿无欢冷笑。日子还长,这一回污蔑之事,自己迟早要这娘们儿还回来!
姜寂虽知手中丹药未必可救回父亲性命,可但凡尚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愿放弃。来到内殿,看着与平常一样健康精神的父亲,姜寂一时怔住了。
“阿爹!”
手中丹药散落一地,姜寂跪在床榻旁,拉着姜越的手。那是饱满的,温暖的,他便止不住眼泪,更不愿撒手。
姜越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短短数日已是消瘦不堪。眼窝下的青色遮掩不住,分明大好年华,却失了大半精神。一对如锋似箭的眉毛此刻低垂,琥珀似的瞳孔寂静幽深,满是担忧。他抚摸着姜寂的脸蛋,口中道出沙哑着声音:“瘦了。”
姜寂握着他的手,像一只猫一样地蹭着:“只要阿爹病好了,儿子就算失了性命也值得。”姜越沉寂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父子二人静静地看着彼此。
“父亲病情突然好转,可是因为祭司大人?”
沉默良久,姜越方才说道:“是……”
总觉得有些不对,姜寂又问:“不知祭司大人用了什么法子?”
“续命的法子。”姜越轻轻抚过姜寂乌黑的头发,拖着身子,咳了两声,“寂儿,父亲要你答应两件事,你可肯?”
“肯。”
姜越语气微松,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一,我死后你要尽心于主上,不许生有二心。二,无论后续如何,你都绝不要招惹宿无欢!可听明白……”
话音刚落,姜越的嘴角猛的渗出一抹血。姜寂见此状不由大慌,忙为其擦拭。姜越只摇头:“不用了,你阿爹我活不成了。”
“不会的,不会的,儿子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听阿爹的,阿爹……你不要走。”
姜越抓住姜寂的手,露出最后的笑容:“我能醒来,已是宿无欢用灵法回魂,现已到了时间,阿爹的命也该去了。”
“不,我不要……阿爹,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
“寂儿乖,阿爹不是一个好父亲,心中愧疚于你,你要好好活着,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姜越既而转向陆琢,拼尽气力从床榻上起来,跪在他面前。
“主上,属下名数已尽,再不能陪伴左右,再不能护您周全,还望主上宽恕属下不忠之罪。属下这就要退下了,您一定要保重。若有来生,属下定堂堂正正地……堂堂正正的和你在一起。”
姜越的手逐渐沉了下去,胸前最后的起伏也停止下来。这一日,姜寂凄厉的哭声响彻了整个长生天宫。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琢藏在幔帘后,眼泪终于掉落下来。一行清泪两相别离,心中苦楚再难倾诉,再无人了,再无人了……
姜越薨逝,一团阴云笼罩于天宫。教众群迎陆琢回殿,见那张苍白的脸上了无悲情之色,竟与以往毫无不同。
坐于高位之上,看满堂寂静,众人皆垂头不语。宿无欢位居一侧,大殿内每张脸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些变化莫测的神色,担忧、悲伤、冷漠、恐惧……每一个都清晰非常,大将军姜越死,怕是长生天宫内格局变化的开始。
原本以宿无欢,姜越,青蜁姬三足鼎立的平衡已不复存在。宿无欢是个高傲性冷之人,甚少与人来往,更不屑权衡之术。而之前的姜越与青蜁姬则与他全然不同,天干十将,地支十二君,以及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双方皆有半数臣服。再加上姜寂、玖月、摘星这些后辈相佐,二人阵营一直是不相上下。
可如今,姜越薨逝,一起就都要变了……
陆琢的手指敲在扶手上,打量大殿内上下:“姜越大将军薨逝,天宫悲痛,可军不可一日无首,因此本尊决定,命姜寂接管天宫大将军之位,承“修罗王”封号。即刻起,全军上下皆要听姜寂大将军号令!”
不出意外的答案。
只是,事情已走到这一步,有些人又怎会轻易放弃?更何况,姜寂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天干地支的将领们又怎能忍受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踩到自己头上?
这不,听完陆琢的话,见那青蜁姬微微一动脑袋,身后的卯司便站了出来,跪于殿内阶前:“主上,属下不服!姜寂将军虽是姜越大将军之子,可年纪青涩,实战不足。属下不服他做主将,请主上准许属下与姜寂将军对垒比试。若属下败,甘受姜寂将军任何责罚。”
陆琢并未直接回答他,靠着蟠龙座椅背,反问姜寂:“你意下如何?”
“属下愿接受卯司将军的挑战。”
殿内对峙,所有人都兴致高昂地探着脑袋,唯有陆琢和宿无欢二人兴趣不深,似乎在他们眼中答案已明,便是看无可看。而宿无欢更是心底暗嘲。这次卯司是挑错对手了。
姜寂为父苦熬多日,身形消瘦,年纪又轻,似是一个极好应付的对手。可修行之事靠的从来不是年纪而是天资。瞧着姜寂的身子骨虽不敌他父亲姜越健壮,可其修行天赋却远超姜越。若只是规规矩矩的打,在座天干地支的群雄,怕是没几个是姜寂的对手。
果不其然,姜寂只一招便直接将卯司击出数丈,撞到在千蝠佛手柱下,此情此景确实令人惊骇。
“还有谁不服?”
如此一来,得满堂寂静。方才心思浮动之人,此刻应该得再做打算了。
宿无欢的眼睛徘徊在姜寂与陆琢身上,心道难怪方才卯司贸然顶撞,陆琢却并未生气。原是和姜寂商量好了要杀鸡儆猴,偏偏是卯司这个不长眼的正好撞了上来。
“既然无人不服,即日起,姜寂掌管天宫大军,见他如见本尊,任何人不得违抗!”
“属下听命,定为姜寂大将军马首是瞻。”
封成礼毕,众人散去,宿无欢自然也不会再留。要知道池方那个臭小子还在蓬莱,再耽搁下去,不知道他能翻出些什么来。
这正要走,背后却突然传来姜寂声音:“护法祭司大人请留步。”
宿无欢脚下一顿,转过身子,上下看了他一眼:“大将军有何事?”
“我是专门来感谢护法祭司大人的。”姜寂说着就要朝宿无欢跪下。宿无欢见此状,忙将其扶了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份“恩情”他可不敢受。
“姜寂大将军这是做什么?本座倒是不懂了。”
奈何姜寂执意要跪,宿无欢推脱不开,只得侧过身受他的一半礼。
“姜寂在此多谢护法祭司大人救我父亲,能在父亲临终前与他再见一面,承蒙大人恩情,没齿难忘。”
原来如此,宿无欢将他扶了起来:“本座不过是受教主所托,要谢你该去谢教主。”说到这儿,宿无欢突然换了语气:“姜寂你难道就不怀疑是本座毒杀的你父亲?”
姜寂微微摇头,笑了笑:“即便早闻长生天宫护法祭司城府颇深又手段毒辣,可也断然不会用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
“还算聪明,小子,你日后的路还长着呢,好好珍惜。”话说完,宿无欢也不多留,飘摇踏风出了长生天宫大殿。至于姜越身后事,左右两人水火不容,没人会在意他是否出席。
看着宿无欢离开的身影,一直站在远处的玖月淡淡瞥了姜寂一眼,也隐入云中。回到自己闺房,青蜁姬已在屋子里等候多时了。
“月儿,你可发现什么?”青蜁姬转着手上的戒指,抬眼问道。
在大殿上时,陆琢只公布了姜越死讯,却只字不提死因为何,也不说调查凶手,青蜁姬的心始终绷地紧紧的。旁人不知,她却明白姜越于陆琢而言分量如何。如今陆琢越是这样平静,她越是不安。
玖月走过去,坐在青蜁姬旁边,安抚地说道:“母后别担心,宿无欢已经走了。”
“走了?”
“没错,他这些时日一直不在,咱们才有机会做这件事,现在他离开也是好事。”
青蜁姬眼睛转了转,点头称是:“也对,是件好事,他不在,咱们动手也简单得多。”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姜寂面对宿无欢时面色如何?”
“他谢了宿无欢。”
“谢他?”
“母后别担心,”玖月忙说道,“当时内殿究竟发生什么咱们谁都不知道,现在我们只要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就算有人怀疑咱们,也抓不到证据,最后不还是会找到宿无欢头上?”
长生天宫的玉琼高阁内,陆琢轻抚姜越冰凉的脸庞。这天早些时候,姜寂已将假的尸体安排出殡了。火盆旁那一碟惨白的纸钱被风吹散,摇曳着飘出面云南窗,洋洋洒洒地落下,好似漫天纷飞的白雾琼花。
陆琢轻轻吻在姜越额间:“好好睡吧,本尊定会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