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睡醒之后》风影随

6、往事2

　　身为大神官，他最突出的一项本事，就是把身边一切事情与神迹紧紧联系起来。凌雪的冰晶雪花向来甘甜可口，乃是他们这一族的立世根本，如今这甘甜变作苦涩，大神官差一点站不稳。
　　他哆嗦着伸手再接了些冰晶在手中，巍颤颤送到嘴里。这一回，那苦涩咸更是来得浓烈，大神官一向端庄严肃，此刻却扭曲着表情，硬生生掉出几滴眼泪。
　　冰晶雪花变得苦涩，这在凌雪来说，算得上一桩了不得的大事，比苍穹突然又有了星星更加严峻。
　　大神官一脸悲壮的回到神殿中，一群神官跪在殿中，头挨着地板，瑟瑟发抖，殿中不时传来水滴的声音。大神官眼睛不大好使，却能感觉到殿中气氛实在不好。
　　“大人，大人，冰童神像，眼睛！”好歹有一个还算胆子大一点的神官，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大神官一听，迅速的从长袍的口袋中拿出一个透明的镜片。透过那镜片，大神官看到雪女冰童两尊神像的确出现了异样，噗通，再也站不稳，跪在了地上。
　　两尊神像用的本就是冰湖底一块巨大的寒冰塑成，在这神殿中立了不晓得多长久的时间。这一刻，那冰童的眼睛却在流泪，泪水是晶莹剔透的蓝色，闪烁着莹莹的光泽，一颗一颗落在祭台上，祭台的冰面被那些泪水砸出了一个坑，里头蓝色一汪水，升腾着寒气。
　　渐渐的，冰童不哭了，旁边的雪女神像本来该是满脸的冷冽，此刻却带着暖暖的笑意环视了一圈神殿，最后，两尊神像一起闭上了眼睛。
　　大神官颤抖着领着全部神官扣头，然后带领着大家继续翻阅文献企图解读神谕。
　　是的，大神官坚信这是神谕，是他们虔诚祈求之后，天神降下来的神谕。
　　翻看文献需要耗费的时间实在太长，然而神官们却甘之如饴，毕竟这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一翻看，足足翻了有十个月。
　　大神官终于在某位神官的笔记中找到了一点点关联。这一份笔记约有七百来年，正是苍穹中的星子突然消失那一段时间。
　　写日记的神官叫做偌河，乃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神官。他的日记里记述了一段被所有人无视了的预言：星子凌空，天神会留下眼泪，甘甜变得苦涩，圣湖开启，神子降临，凌雪将走向……
　　日记的最后几句，被墨水涂成漆黑一片，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翻过那一页：时间不多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祈求神谕，不不不，这将是凌雪最后一次祈求神谕。
　　然后日记出现了很多页空白，直到最后一页上，才又有了一些字迹，这些字迹断断续续：藏起来，全部都藏起来，神已经走了，不能让人知道……真正的灾难即将开始了。
　　大神官看完整本日记，只觉得满脑袋的问号，思前想后，抱着本日记就在神殿中走来走去。夜半时分，王宫之中，匆匆慢慢跑来一名侍从，鞋子底下套着的冰刀尚且没有来得及取下，便跌跌撞撞进了神殿中。
　　王后要生凌雪一族的继承人了，此时已经在产房中等候神官前去赐福祈祷。
　　大神官一惊，那本日记便放在了冰童神像下。
　　王后生产得顺利，小王子的降世，到底让凌雪一族紧张恐慌的气氛中多了那么点喜悦。大神官在王宫中足足呆了一夜，小王子的降生礼后，他方才赶回神殿。此刻天上又落下冰晶，这十个月里，只要有冰雪从天而降，大神官便要尝上一尝，这一刻也不例外。
　　这一尝，就发现，冰晶的味道甘甜可口，竟然不再苦涩咸了。
　　凌雪一族被乌压压的黑云笼罩了十个月，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到底在这一天，人们彻底走出了冰雪苦涩的阴影，迎来了欢喜。
　　大神官面色激动，巍巍颤颤回到神殿，就打算带领一众神官举行仪式，一则庆贺小王子的降生，再则敬谢天神。
　　神的至高无上，是以敬谢天神的仪式必然在小王子的降生典礼之前。大神官忙起来了，这一忙，便忘记放在雪童子神像下的偌河日记。
　　此后是平和宁静的一段岁月，这段岁月持续了十七年。
　　小王子成长为一个偏偏的少年，有着秀美无双的眉眼，眸子似乎装着最纯洁的冰雪般，晶莹剔透。
　　凌雪的时光，总是在冰雪季与轻风季中交叠前行。每到轻风时，少年男女们便喜欢踩上冰刀，在结成镜子一般的冰湖上翩翩起舞，以此来寻求爱情。
　　这一年，将是他们的小王子第一次穿上冰刀踏上冰面。几乎所有的少女们都在期待着小王子的风采。
　　那是一个傍晚，风吹得格外温柔，耀辉暖色的光渡上远处的雪山。小王子尚且没有从冰宫中走出来，少女们却已经穿上最华丽的衣衫。
　　她们在冰面上迎风而舞，像是一只只最活泼的飞鸟，每一个旋转与跳跃都美如一幅画卷。
　　夕辉渡上王宫的屋顶，雕刻着天神的大门缓缓打开，王子殿下站在门内，他穿着一袭淡粉的舞衣，白皙的面容几近透明。
　　他终于从孩童长成了少年，眉眼间温和俊秀，举手投足尽显优雅。
　　这是他头一回在人前亮相，他的子民将头一次见到他，为他欢呼。
　　他深深呼吸，冰雪的味道是让他最安心的味道。然后，他轻轻蹬一下冰面，从王宫中滑行而出，像是最轻盈的一朵雪花。
　　轻风抚开他额前的黑发，他一双眼睛，晶亮，如同星星。
　　“我的子民，今天，我们的王子殿下，他终于长大，如今他的成人礼上，依照我们凌雪一族的传统，他也将带来他的献礼之舞。但是在这之前，我的子民们，我将为我的儿子，我凌雪未来的王赐下天神选定的名字。”
　　冰湖上惊天的欢呼声，少女们羞涩的退到一边，冰面的中心，王子殿下足尖点冰，轻舞灵动，他一圈一圈的滑行，让更多的人看清楚他的样子。
　　国王站在王宫的露台上，骄傲的张开双手，大神官颤抖的献上在神像前问卜的来的名字。
　　“落羽，我们的殿下，他的名字将是落羽。”
　　欢呼声惊动苍穹，夕辉之下，风轻乐动，宫廷乐师们缓缓奏响王子殿下成人献礼之舞的乐声。
　　那是一曲从未有人听过的曲子，乐师们谈起时，目光中露出对王子的敬佩。据说，那是殿下谱出来的曲子，交到他们手中。
　　弹奏主旋律的乐师用一架巨大的冰弦，数十根琴弦间，乐声跳跃而出。
　　他第一次弹奏时，似乎进入了一场幻境，苍穹一片黑暗，然后刹那间，星子绽放，如同最绚丽的焰火，美不胜收。
　　这支曲子就叫做星星，王子殿下在冰面上起舞，乐声空灵清越，他旋转起来，像是一朵烟花。
　　再然后，他似乎轻缓的抚摸世界，抚摸苍穹，眼神迷茫。
　　乐曲的最后，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苍穹，他的眼睛，就如同天上那最闪亮的星子。
　　冰湖之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他们的王子，一舞震惊，似乎将子民们带进了一个幻梦，这一场梦境中，人们见识了繁星的坠落，夜空的迷茫，和星子的诞生……
　　大神官瑟瑟发抖，他想起来被他遗忘的那本笔记，他想起笔记上的话。
　　神子降临……还有灾难！
　　他巍巍战战在侍从的搀扶下回到神殿。那本日记仍旧在冰童神像之下，只是不知道何时落进那一汪冰童当年留下的眼泪中，渐渐凝固在内，如同幻境。
　　大神官吩咐人用最锋利的刀取出了日记，用一汪火焰融化包裹着日记的冰。
　　那本日记又一次呗大神官翻开。
　　这一次，日记上多了一些字。
　　“藏起来，王子会醒过来，凌雪不会消亡。”
　　千万年间，宁静的冰湖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大神官低下头，他看见他脚下的冰面在融化。他叹了一口气，将日记塞在他选定的继承人怀里：“带着它离开，凌雪的灾难来了，可终有一日，凌雪会再一次崛起。”
　　小神官泪流满面，冰面融化的速度快起来了，小神官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将日记裹在厚实的衣衫中，脚下穿上冰鞋。
　　冰面的融化让他行动更加困难，好在他终于还是逃了出来。
　　站在冰湖边，他看到那冰湖的中心，王子跳舞的地方已经融化出一道巨大的裂缝。王宫和神殿也已经在开始坍塌。有少数的人，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他们拼命的往湖岸奔跑，可惜冰面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只有寥寥数人逃了出来。他们哭喊着，可是湖面宁静，微风吹来，涟漪清泛，王宫消失了，神殿也消失了，湖水被夕辉染成一片金色。
　　小神官捧着日记跪在湖岸，他身后那几个凌雪的族人叩拜不止，泪流满面。他们还不懂，为何欢呼不止的庆典突然就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他们的家，没有了。他们的族人，也没有了。
　　那个弱小的神官，似乎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