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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二子乘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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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宅偌大的基业,毁于十年前的水火。
沈约跟在老者身后,望着一片断壁残垣,没来由的一阵叹息。
入门之处,他仍记得那是一片假山枯水,他与丹羽两人被邀请来李家做客之时,李员外还对这等景象颇为得意。
如今山石破碎,水池瀑流尽皆断流。
人已作古,家舍哪能如故?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甘城后山,那靠近绵绵不绝大山的角落,遍植桑麻花果,溪水叮咚,小鱼竞跃。
他坐在旧友的肩头,穿过高悬的瀑布,淌过雨季泛滥的湖泊,循过高山仰止,也登过险峰。
“少时读《黄庭》,洞玄而作歌。”他想起,提笔写下一句,便已是不忍卒读。
桃李春风,抱花论道,抵不过,枯荣旧草,一把大火。
沈约叹了口气。
“沈道长,你们道门之中,是否有一个身着黄衣的门派。”走在前头的老人忽然问道。
沈约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三少爷……还有他都说过,他们都曾受过一个黄衣道人的点拨,若是没有他送来地方志,三少爷也不会知道,
有那么一个地方生了奇花异草。他也不会知晓三少爷有难,特来救助。”
沈约笑了笑,手掌却捏紧,轻声说道:“那是我们的同门,是道门之中一个名门正派,只不过,不大出世,老丈放心。”
太平道,太平道,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
黄衣道人,他忽然觉得这些事都不简单,但却没有什么办法,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巨大的漩涡已经被人无意间打开。
至于如何,沈约不想去想,也不想去猜。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而自己现在连道门中人都算不上了,管他太平道搅得洪水滔天,又与他何干?
老人呵呵一笑,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说道:“沈道长,就是这里。”
他缓缓让出半个身子。
沈约看着面前的平地,被人用不知是什么黑色的液体,划出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而中央又深深塌陷了下去,形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沈约没来由地想起龙君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起阵法之时的表情,他笑一笑或许会好看许多罢?
他想了想,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抹了去。
别开玩笑了,堂堂统辖内陆水系的龙君哪里会笑?
若是龙君笑了,恐怕洞庭水府当日都能炸开了锅去。
毕竟,据龙君那个无良妹妹透露,她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她这个素来寡淡的二哥笑过一次,就连父亲与爷爷也都说过,龙君从小到大,都是神情平平,好似万般事故,都难以动其心,饶其意。
想来也是因着这份不苟言笑,与一丝不苟的行事风格,他才能从家长手中继承了龙府龙君的名号。
不过龙四也说了,她家三个兄弟,除了龙君这个例外。
其余两人统统都是脑袋里都生满了肌肉的莽夫,要他们处理公文,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不过,几十年年前,苍梧渊大乱,水军紧急增派人手,龙大龙三全都欢天喜地地去了水军当差,
在那儿更是交了一帮子臭味相投的好友,混的一身老兵油子的劣脾气。
而龙君自千年以来,便长居玉珠宫中,闲来抚琴,忙时挑灯批阅奏章,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一日如此,千年如是。
龙四对这样简单的家庭倒是颇为满意。
老龙王抛下自己的工作,快哉地云游四海,除了逢年过节,遣了白鱼送信保平安,便没了踪迹。
掐指算算,就连龙四都有六百年不曾见过那个小孩儿一样的爷爷了。
曾经的龙君,待到龙君及冠,也急不可耐地将手头的摊子,交给了龙二,领着自小青梅竹马的妻子自己躲进了天山别府里。
唯独到了年关才来洞庭一趟。
不过,据她自己说,虽是冷清,相比四海龙王的家事,他们洞庭水族人丁不兴,却团结和睦,都几千年了,不曾急过一次眼。
就算稍有口角,龙君居中调停也是无人不服。
龙君的授课包罗万象,阵法自然也居于其中。
在沈约眼下,便是一个标准的锁灵阵阵法。
沈约在铜牛镇已经见过一个几乎同样形制的大阵。
根据他的经验,以及他人的言语,他也推断得出,这应当是一个五行大阵的一部分。
在得知,其中一座便藏在甘州城之中时,
他就立时推断了好几个去处,最后也觉得作为曾经与太平道不清不楚的老李宅,或者作为曾经的据点的学堂,实乃首选。
而学堂坐落于甘城的繁华地段,如此阴气磅礴的气象落在百姓眼里,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故而见到大阵落在此处,沈约也是见怪不怪。
他懒懒散散提起长剑,已是往阵中走去。
……
沈约抛动着手中的那一枚自阵眼之中起出的墨玉。
如同甘州乡亲所言,李宅之中自然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李宅占了整座山头,如今虽是化作一片瓦砾,但仍不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可以尽数执掌的。
前门未曾倒塌的大厅已是他所能涉足的极限了。
身后跟着的小公子神情恹恹,不过比之尚在李宅之中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到底要好上些许。
他看着手中的墨玉,叹了口气,领着书生往城中行去。
一切并非空穴来风,所谓的妖物也实实在在存在,只不过,他们早已自顾不暇。
沈约下到阵法之中之时,才发现阵眼中横七竖八地用粗大的铁链捆着四五头怪物。
这些怪物有牛有马,也有狼兽白鹿,只是沈约见到他们的时候,其中多数早已奄奄一息了,而剩下的只管叫天咒骂,活脱脱一副怨妇的模样。
其中便有梁掌柜口中所说的,那只通体漆黑的怪牛,还有一身清灰皮毛,曾在沈约面前显现过身形的狼妖。
他们或是谄媚,或是威胁,要沈约放他们离去。
而沈约看到现场的一切,便已经明白了始末。
就如同铜牛镇的那座大阵,用的是当地厉鬼亡魂充作运转的能量。
而这座大阵,则是用这些当地兴风作浪的妖怪作为阵法运转的核。
这等有干天和的行事,向来是太平道的手段。
不过,歪打正着,反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些妖族也是够倒霉的,偏生碰上了这般祸端。
至于那些被抓来的孩子,自然,早已尸骨无存。
沈约没来由地想起那张黝黑的少年脸庞来。
十年前一别,已成绝响。
天道轮回,岂有不正。
沈约最终一剑劈死了所有尚在地上挣命的妖物。
众妖脸上虽有不甘,但临死的一刻,还是浮现出了解脱的神色。
沈约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五行大阵被重启应当也有一些年份了,而甘州城丢失孩童之事,近日却仍旧有发生。
五行大阵的重启,甘州城的纷乱。
他只觉得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至于这颗墨玉,乃是在大阵正中央找到的东西。
他曾在丹羽老道书房见过一些,乃是一种玉石,是上好的法宝材料。
他的师尊灵虚上人,曾被御赐了一座墨玉矿,其中的墨玉开采开来,沈约还分到了部分,只是全拿去给狗儿子做了玉佩。
这样的墨玉普天之下,不计其数。
也正因为来源太过多样,调查起来,做不得准。
他一把捏在手下之中,踏上了归途。
……
撇开那些千恩万谢的父老不言,忙碌了一天的沈约一下子倒在了昔日梁掌柜大力推崇的天字号客房里头。
梁老爹听闻了一切,最终颓然地倒在躺椅上,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精气,老了十岁。
不过倒是从统辖车马的老郑口中,听说了个传闻。
他的那个师门将要派人前来了。
师门?便是太清阁了。
自从十年之前太平道之事了解,丹羽老杂毛功德圆满,携弟子入灵山。
此处的太清别院,已是一片空场。
十年之间,无人看顾。此来,沈约想了想,念叨道:“怕不是看看我这个不肖弟子,是不是偷偷摸摸回到了此地吧。”
躺在客房之内的他,打量起周围来。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在东街探看悦来客栈天字客房的一排窗户,有个生得明眸皓齿的富家公子从窗里探出头来,他咧嘴一笑。
倒是把那个孩子吓得又缩了回去。
他曾因此觉得自己是不是生的青面獠牙,尖齿利口,吓人非常。
郁闷地只得偷偷对着一泓碧水看个满眼。
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竹床,散发出隐约的竹香,以及夏日里幽邃的草木气息。
两枚珠子从他的衣襟滑落。
一清白,一墨色。
在床榻上如阴阳,如勾玉盘旋。
他饶有趣味地把弄着避水与墨玉,倒像是洞庭岸边的两道身影。
一色鸦青,一色清白如许。
有阴,有阳。如斯美也。
“我在想些什么呢。”
荒唐!无聊!以下犯上!……大不敬!
他用力摆了摆头,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了脑海。
“好不容易回到甘州城,到处走走看看吧,等解决了太平道的事情,我就找个没人找到的地儿归隐了去。
若有机会长生久视,也就不愧于一番机缘了。”
他念着心事,沉入了梦乡。
……
次日的时候,沈约起了个大早,步出门外。
却发现小公子已是衣着整齐地站在一旁,他在铜盆里洗净了手,神色倒是已然不复往日的嬉笑,反倒是多了一丝素静的样子。
沈约想了想,终究不曾开口。
唯有水声清起。
“道长。”小公子不曾抬头,轻声唤了一声。
沈约还未答话。
“昨天的事,你可务必要负起责任来。”话说的一本正经,却又有几分调笑的意思。
沈约擦干了脸,睁开眼,小公子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长身玉立,脸上是多了几分憔悴,但招牌式的促狭,倒是一丝不改。
只是眉目间,哀伤不散。
沈约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人,总要将自己的难过藏在心底,表面上比往日更为疯癫,更为开怀。
酒可醉人,可冲散一重重的愁绪;人的快乐也是。
他只要假装就好。
沈约念及此处,终究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轻声说道:“我当护送你平安回到石家。”
小公子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怕语气之中满是疲倦,他轻声说道:“道长,死鬼老爹我见了,我也说不上什么牵挂了,
不如就此陪着道长游历天涯,仗剑伏魔如何?”
沈约:“不妥。”
小公子却是笑意更甚,他抓着沈约的衣袖,几步走到窗前,他指着窗下熙熙攘攘的人流,点着一处算命摊,笑着说道:“道长你乃是修道人,不如我们去找这位先生算上一卦,
如果先生说你我有同旅的情分,那道长且不要丢下我了如何?”
沈约托着额头,轻声说道:“我们修道之人可不信命……”可小公子却是不由分说,已经将他拉到了大街上。
一路横冲直撞,不知道撞到多少乡里乡亲。
他却不管不顾。
直扑到了那间小摊前。两侧横幅倒是拉了个满载,写的是“铁口直断”,“一卦千金”。
里头有个胡子拉碴,头顶方巾的老汉正一阵阵的泛着瞌睡。
老头子只听面前一声巨响,就瞧见两个生的好看的后生仔,已是站在了自己的摊位之前。
其中一个正对着另一个动手动脚。
沈约却已是一把推开小公子,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衫,和颜悦色地对先生说道:“先生打搅了,我这便带他离开。”
那算命先生一脸懵逼地望着两人,犹豫的问道:“二位不算上一卦吗?我祖传卦术,铁口直断,不灵不要钱。”
沈约开口道:“不了先生……”
小公子却一把按住沈约的手,对着算命先生说道:“算,怎么不算?”
那算命先生呵呵一笑,直到生意上门,刚才两人鲁莽行径也就看做是算命心切的表现了,他问道:“二位是想算什么?”
小公子嬉笑地说道:“算姻缘,算前尘!”
这时,算命先生却轻巧地帮沈约推开压在他掌上的小公子的五指。
随后,竟是不去管李练儿,只静静地望着沈约,随后轻声道:“这位道长,你想算些什么?”
“你!”
小公子皱着眉头,看着老人。
老人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好似嘲讽一般。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小公子忽然轻声嘀咕道,只是他也感觉自己似是说漏了嘴。
连忙停了下来。
他一把拉过沈约的衣袖,说道:“走,咱们换一家算,这老头有病!”
沈约却回过头,还以一个颇为天真的表情,随后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这先生不赖,便在这里算罢。”
那先生笑着说道:“那不知道长想算什么?”
沈约说道:“也如前一般,便算姻缘与前尘罢。与他所说无二。”
他还指了指一旁的李练儿。
老人眼底透出一丝悠悠然的蓝色,说道:“那道长随意写个字罢?”
他将面前的纸张往前一送,沈约接过,颇为随意地在纸上写了个“龍”字。
只是字迹却不敢恭维,一旁的李练儿捂着嘴笑道:“想必道长在山上勤修道术,实在没什么功夫练练字。”
沈约满头黑线,他向来对习字就没什么爱好,倒是自家师父总是一句:“又不要你做个书法大家,笔墨能看便好,不妨事。”
轻飘飘地带过了。
他自此便像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就连上了太清阁,都使得一手蟹爬般的字迹。
掌教师尊每每看了沈大副殿的伏魔文书,都得暗自流泪半晌。
那老人却似是见惯了沈约的字迹文法,不动声色,只是轻声说道:“道长,想来你命中该有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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