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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终章 ...

  •   彻莲给自己定下的时限是三日。

      鸣儿现在尚不及龆年,至多只能再支撑三日,便会化为襁褓中的莲子赴往仙家之地,而他若不能在这三日间心无旁骛地将那散功丹净化十分,便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鸣儿弃他仙去。

      这些日来与年幼的鸣儿相处得太过安逸,以至于他快要忘了这一即将到来的噩魇,若不是鸣儿一日日宽大起来的衣衫点醒,他根本想象不出满足于这般现状的自己会作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来。

      因此纵然心中苦痛不舍,也只得暂且将他抛下,携着自己的药帖手稿到镇上药铺去将这丸药炼出。

      三日后,他定然会带着这无毒无害的散功丹回到岫宁山,鸣儿也同样会回到他身边,所有的噩梦都会结束,他们依然是当年岫宁山中那对惹人艳羡的师徒眷侣。

      他坚信自己熬得过最后这道坎。

      他拿着道觉予的凭证到岫宁山外清幽的小镇,找到镇上最大的那间药铺,果然发觉空梵已为他备齐了药材,甚至还付了银钱嘱咐掌柜的接待不久后会来此处借地炼药的大师,只消他报上名来,便由药铺伙计忙地引入了药炉器具一应俱全的炼药房中。

      彻莲在那药炉边站定,见那一旁的书案上还遗留着几方不知名的药帖,拿起来细细读过,方才知道师弟也曾在这不见天日的药炉房内苦思冥想过,将自己已净化出七八分的成果同建议留给了师兄。

      他看着药帖上那熟悉的字迹,只觉得心中感激,更是一刻也不愿荒废,当即燃起药炉来净了手,将那晾晒好的药材与毒丸一一排开,便马不解鞍地日夜苦攻起来。

      只是将原有的剧毒之物净化且保留效用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刀头舐血的江湖中总有药师毒师,毒师的寿数总会更短暂些;毕竟平日里须得与各类毒物打交道,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些进了骨血,不可谓不危险。

      彻莲已有许久不曾做过这种差事,更因身边并无供他试药之人,究竟净化出了几分也不知晓得分明,总得自己先以身试药;他所修炼的功法虽多,足以供他一层层废去,可那散功的剧痛滋味却是不怎么好受,也只能咬牙生受着。

      彻莲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一日也仅合眼半炷香功夫,亦来不及吃些饭食来果腹,但凡发现炼出的散功丹仍是毒素未清,便服一剂蜈蚣丸来通一通滞浊的血脉,也不管身上是否余毒未清,如此反复尝试后,只消不到两日,便终将那温和的成品炼了出来。

      毕竟是为鸣儿炼解药,他也顾不得成本几何,药材亦消耗得极多,到最后也只堪堪炼出两丸而已。他服下了一丸,将那自己在三宝禅寺内修炼的心法最后一层废去,发觉果真已无半分毒素淤积,不由得喜上眉梢;抬眼见药炉房外还是天色未亮的时候,便赶忙将剩下的一丸装好,当即朝云迷雾锁的岫宁山赶去。

      ……

      岫宁寺内。

      道觉下了早课,抬眼望着笼罩在岫宁山头的浓厚阴霾,一双清眉微微蹙起,只觉得这般天气很是不详。

      纯溪上人已是去了两日,却还迟迟没有归来的迹象,只留得一个虽被众多美人师父殷勤待着、却总是一脸忧愁的小童在那东南的禅房中茶饭不思,瞧着煞是惹人怜惜。

      山中密林隐约传来些许呼啸的风声,却听不见半声鸟啼虫鸣,道觉停住脚步,已知是暴雨将临。正想去嘱咐浣洗房的弟子将那晾晒在外的枕被收起来,他转过身,忽然见师弟道静自东南边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师兄,迦玉法师他,他……”

      道静敛起心下的惊骇之意,一口气道:“他似是又变小了。”

      道觉一愣,忙与师弟一同到那迦玉法师的旧居探看,果然在一片苍翠之下看到了方从梦中醒来、小得几乎只能蹒跚立稳的幼童,正很是懵懂地拖着又宽松了许多的衣裳看着他们,抬起过于冗长的袖子揉揉眼睛,迟疑着道:

      “你们是谁……?”

      已入八层的夺相密法在丹田处盘桓多日,又在梦中催化了最后的真元,越鸣溪此时正是初记事的年纪,只道自己方才还窝在娘亲温软的怀抱中酣然睡着,醒来后身边却围绕了一群比丘打扮的陌生人。

      他那稚嫩的脑袋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些看起来不似有恶意的僧人都生得一副好相貌,生来便爱以貌取人的他便也没有害怕,只道自己还在幼时的梦境中,便也大起胆来在这黑甜乡里的仙山中走走,想要寻一张熟悉的脸庞来。

      见这两个美人师父沉默着站在自己面前,却是没有开腔,他又朝四处看了看,问道:

      “我娘呢?”

      岫宁山中云霭渐浓,不知名的凉风似是刮得又猛烈了些,越鸣溪打了个喷嚏,只觉得身上冷热交织,又不见爹娘来哄自己,先前还明朗着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道静忙褪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他的身子,抬手摸摸他的额头,发觉已是滚烫无比。他将越鸣溪抱起来,看得出这小小的孩子已有了几分畏怯之意,便忍不住抬头道:“师兄……”

      话未说完,道觉伸出手来示意他不必出声,自己则沉吟良久后,看着越鸣溪认真道:

      “迦玉法师;你本是我岫宁寺中的迦玉法师,这一世名为越鸣溪,钟情之人名唤彻莲……你还记得他么?”

      持续的高热已然将越鸣溪烧得有些糊涂。他年纪尚幼,许多大人的名词还听不大懂,困惑着思索了一番后,还是吃力地摇了摇头。“彻莲……”他喃喃道,“那是谁?”

      道觉与道静便再度陷入沉默,皆是明白了过来。

      道觉顿了顿,明眼看到越鸣溪那高热的身躯已隐约有紫气逶迤冒出,分明一副即将羽化之貌,又想起纯溪上人临行前的嘱托,终是叹息一声,心下已知晓他们应当怎么做。

      “事已至此,”他平静地开口道,“师弟,且教我岫宁弟子皆去沐浴准备一番,午后便聚在大殿焚香诵经……渡他成仙。”

      道静一惊,长久地望着又在怀里睡过去的小童,同他一般黯然地点了点头。

      ……

      ……

      与此同时,彻莲正心急火燎地赶在回岫宁山的路上。

      为了护得怀中这仅有的一丸解药周全,他没有骑马,而是花重金在镇上的车坊雇了辆马车,还请了位极为老道的车夫代为鞭策,一心只盼望着能与鸣儿快些相会。

      那车夫见这位大师如此匆忙,本以为他是要赶远路,哪知他却只要自己送到临近的岫宁山,心下不免有些诧异,暗自嘀咕着这么近的脚程便是用走的,怕也不会耽搁许多功夫;不过见这位大师端的是无比大方,一锭金锞子撂给自己,便也眉开眼笑地赶忙上路了。

      到镇口的时候,彻莲探出马车望了一眼面前长长的官道,忽然道:

      “师傅,官道太过费时,我们从西面葫芦坡的小道走。”

      那车夫闻言一愣,实在不解彻莲的心急,握着手中的马鞭回头道:“大师,即便咱们直走这官道上山,也不过比葫芦坡的小道多一个时辰功夫而已,且还要安稳得多;俺这几日听家里的老婆子絮叨过,道是葫芦坡前些日子从湘地迁来了些山贼,虽不至于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却是守在那野道劫些过路财,这万一撞上他们……”

      彻莲打断他道:“贫僧毕竟习武多年,却还怕他一小小山贼不成?且莫要多话,只管上路便是。”

      这生来小胆的车夫见他如此坚持,心中自是叫苦不迭,生怕自己撞上一回山贼,把小命交代到了这荒凉的葫芦坡。

      不过有话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想想怀里揣的那锭金锞子,他还是咬咬牙上了路,手中马鞭扬得猎猎生威,只卯足了劲要赶紧将这位大师送上山,好结束这趟差事。

      眼看自己离鸣儿越来越近,彻莲抱紧怀中装有那一丸解药的锦盒,心中满是憧憬与期冀。

      ……

      然而当他们绕过葫芦坡的半腰,将要触到那绿幽幽的岫宁山麓时,车前的快马不知何故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整辆马车倏然翻倒在了山间的沟渠之中,竟是被使了绊马绳。

      彻莲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便从窗中跃出,站到了摔在泥泞中魂不守舍的车夫面前。

      他皱了皱眉,心中只道是好事多磨,却也并未将周身那些一拥而上的山贼放在眼里,只立掌朝他们微施了佛家之礼,便平静道:

      “贫僧路过此地,本不知惊扰到各位施主,又尚有要事在身,这般还请行个方便。”

      那山贼头子见这看似富丽的马车中竟钻出个衣着朴素的老僧来,已是相当扫兴,料他身上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捞;想要行个善事放他一马,却又觉得弟兄们已多日不曾进账,这般于面子上实是很不好过,一双灰眼滴溜溜地转过去,目光便落到了仍被彻莲紧揣在怀中的锦盒上。

      打定主意后,他便佯装善意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我等也并非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大师既有要事在身,又怎忍心为难;便只将你那盒中之物施舍与我,大可自行离去。”

      这山贼头子本不知晓那盒中之物是否珍贵,只是觉得这锦盒精致,想来也值几个钱,便出言要他留下此物;他见这老僧看起来谦顺,本以为他会识趣地放下锦盒离开,哪知却见他倏然变了脸色,十分警惕地揣得更紧了些。

      山贼头子难得做一回善人,偏偏撞上这么个不识相的主儿,左右见他没有交出锦盒的意思,心下便恼怒起来,径直提了手中朴刀,上前便劈头砍去:

      “老东西,怎的忒不知趣!”

      彻莲冷笑一声,只道这些莽汉自不量力,便也懒得再同他们多费口舌,当即对着刀口迎了上去。

      他释彻莲好歹也曾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妖邪人物,本不屑亲自教训这群乌合之众,只憾今日他们运道太差,不得不亲身领略一番这传闻中的噩梦了。

      他一手揣着锦盒,只凭另一手与这些山贼交锋,许久不曾武斗的身躯本也渐入佳境,却在劈昏一人颈脉后身形微滞,后背生生挨了一刀。

      火辣辣的痛楚使彻莲清醒过来,看到那身形鄙陋的山贼得意洋洋地朝自己挥着手中染血的刀刃,心头顿感异样。他躲避着山贼的围攻,凝神查探了一番自己的内息后,终是隐隐心慌起来。

      平日的他即便没了夺相密法傍身,也根本不会将这些江湖喽啰放在眼里,然而他忘了自己身上的大部分功法都已在为鸣儿试药的时候废去,此时更是毒素在五脏六腑中沉积,尚未恢复的经脉根本凝不出丝毫内力供他逞这妖僧威风。

      若只是二三个还好对付,可眼前这一拨山贼少说也有十数人,实在容不得他耗费心力来周旋。思及此,彻莲便又揣紧手中锦盒,目光在眼前山贼的缝隙间梭巡着,寻了个空当便打算逃脱。

      谁知那山贼头子仿佛料到了彻莲的想法,当即眼疾手快地提着朴刀追上去,正劈在他的右腿上。

      这一下劈得极狠,闪着寒光的刀刃没进血肉,径直砍进了腿骨。手中的锦盒掉落在有些泥泞的沙土间,彻莲闷哼一声,却来不及去查看自己的伤势,慌忙趴在地上去捡那滚落的丸药,佝偻而滑稽的模样引得身后山贼哄堂大笑。

      山贼头子见那锦盒中并无值钱物事,只滚落出一丸乌黑的药丹,心中多少有些失望,气恼无比地又上前给了彻莲一刀,口中骂着:

      “个穷酸的老东西!没银子上什么葫芦坡,净误你爷爷财路!”

      他这一下砍得不比方才那一刀重,照理说彻莲应是很容易躲过才是,谁知他却只咬了牙生生忍着,仍是跪在沟涧中伸手掏着那药丸。

      乌云密布的江南终是下起雨来,滴滴砸在本就湿软的泥土中,模糊了彻莲的视线。被雇来的车夫早就吓得仓皇而逃,山贼们也都懒得理会,只瞧着眼前的光景,个个俱是困惑无比:“大当家,这老和尚莫不是个傻子?”

      山贼头子拧起眉,上前踢了彻莲一脚,见他果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嘴角便咧了起来:

      “可当真是个傻子;正巧爷爷们这几日都不曾有过财缘,便拿你这老傻子撒一撒气了!”

      说罢便又一脚狠狠揣在彻莲的肩背,直将他踹得一个趔趄,却仍是坚定地去捞那已是近在咫尺的药丸。余下的山贼见状,有所踌躇的同时也皆是恶向胆边生,心知他们已劫不来什么财物,便也上前来痛殴这倒楣的老僧撒气了。

      彻莲虽不是头一回被这么对待,可上次那群香客的小孩子气力有限,又如何比得过这群悍匪凶恶有力,当即吐出一口还含着毒素的鲜血,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快要被自己的指尖触到的药丸,根本分不出余力来反抗这般残虐的对待。

      他愈是隐忍不发,山贼们也愈是得寸进尺,偏偏并不去碰他的要害之处,颇得乐趣地借助雨幕的遮掩将这令人嫌恶的老和尚打得鼻青脸肿,心下自然快意得很。

      ……

      鲜血的腥味被薄薄的空气冲涮得极淡,待彻莲终于在滂沱的大雨中将那一丸解药摸出,庆幸无比地捧在心口打算起身时,那山贼头子眼神一凛,忽然抬手,飞快地从他怀里夺了过来。

      他自是不知这老和尚为何如此宝贝这团乌漆麻黑的药丹,便夺了过来想要看个分明;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去看,便听得脚下的老僧发出一声怪谲的怒喝,恶狠狠地想要朝他扑来,却被身后的山贼又踹得摔倒下去,被踩在脚下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眼神怒视着他。

      老僧喘着气,一字一顿地继续道:

      “还给我……不然我要你们这群虫豸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山贼头子闻言一愣,捏着那药丸的手微微一颤,背上莫名生出些许来历不明的鸡皮疙瘩来。

      不知为何,他感到眼前的老僧在道出这话的同时,分明溢出了强烈的杀念,冰冷的目光根本不似个慈悲的佛门众人,竟隐隐教他害怕起来,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莽撞。

      他偷眼瞥了瞥身旁的弟兄,发觉他们也俱是一副被震慑的模样,心中暗道自己大当家的尊严不能丢,这边又是十数个身强体壮的好汉,本也无足可畏,便冷哼一声,径直将那药丸掷到脚下,踩成了一滩稀泥。

      他眯起眼睛看着彻莲道:“嗬,爷爷还怕你这个老东……”

      话音未落,他蓦然瞪大了眼睛。

      ……

      浓稠而绝望的煞气伴随着重石般的大雨砸在脸上,山贼头子已是被一双鹰爪般的双手扼住喉口,从那泥泞的土间提了起来。

      那人睁着一双红得滴血的眸子看他,身上的鲜血尚没有被雨水冲洗干净,恍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众山贼顿觉不妙,想要丢盔卸甲快些逃跑时,却发觉他们个个已是煞气缠身,双腿灌了铅般动弹不得;强烈的杀意与恐怖之感袭上头来时,有人已克制不住涕泗横流,尿湿了一□□。

      他们未曾想到这老僧竟如此不可貌相,分明是个武学已臻化境的世外高人,却不知何故没有在方才挨打时出手。

      于是个个后悔不迭,都对那不知死活的大当家心生怨怼,却也皆道是自个儿气数已尽,只抻直了脖子等死便罢。

      “大师,饶我……”山贼头子的脖颈已溢出殷红的血来,双腿在空中不住打颤,已知这一切皆是自己酿就的后果,却还是忍不住哀求道,“饶我一命……”

      ……

      彻莲双目发直地盯着山贼头子脚下已是化为一滩泥水的药丸,尽管知晓自己不应当动杀念,却还是忍不住慢慢扣拢了双手。

      他能感到这恶徒在眼前不住地挣扎,呼吸也在淋漓的雨水中逐渐微弱,心中升起一丝悲凉的快意,也对这般形貌的自己悲悯至极。

      然而就在这时,他隐约从这浑浊的雨声中听到一丝清灵的梵音,猛然抬起头来朝远处的岫宁山看去,原本钳制着山贼头子的双手便松了开来,失魂落魄地踩在沟涧旁矮矮的顽石上,出神地再度朝那里望去。

      山贼头子一屁股坐在泥坑中,捂住自己的脖颈不住地咳嗽着,已是被吓破了胆。

      暴雨渐停,原本直逼面门的煞气也似是被收了回去,意欲屠杀的修罗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余下一个姿容狼狈的老僧呆呆地朝岫宁山顶望着,好似天地间都只余下他同那个金光熠熠的小刹。

      半晌便拖着已然残破的老腿,一瘸一拐地,缓慢而又坚定地朝岫宁山攀去。

      ……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葫芦坡,山贼头子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携着自己那些个面如土色的弟兄,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此地。

      这之后他们便不再做山贼的勾当,而是散了伙各自回了老家务工,自此不敢再为非作歹,安分守己地过起了良民穷苦却安稳的日子。

      每每想起自己也曾死里逃生的经历,便是心有余悸,更以此来叮嘱儿女子孙们千万不可以貌取人,做些欺凌老弱的恶事来。

      且也始终好奇着,当年那在葫芦坡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的老僧,究竟是何许人物。

      ……

      ……

      雨后初晴的江南小山绿意更是喜人,浸在苍翠之中的岫宁寺香音袅袅,隐约有佛光紫气缭绕于中,僧人诵经的空灵之声越过层层林海响彻山间,掩盖了彻莲蹒跚的脚步。

      他吃力地走着,磨破了僧鞋的双脚几乎已没有任何知觉,踩在自己蜿蜒流下的鲜血上,每一步都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命气。

      可他仍是坚持着攀上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知道自己回来得太迟,鸣儿已是到了化为莲子的最后关头,岫宁寺中的僧人也为他念起了送行的经文,只要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会彻底离开这个尘世。

      想不起他也好,弃他成仙也罢,他只想再远远地看那个也曾钟情于自己的幻影一眼,只一眼便好。

      他喘息着步步沿着山道走,从怀里摸出那些被他珍藏得好好的物事,出神地摩挲着它们,又紧紧地贴向自己的心口;舍利珠、象牙梳、纸莲花,都是鸣儿赠予他的宝物,一样也没有丢。

      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头一回上这岫宁山的时候,第一次与鸣儿对视时的惊艳与不知所措,第一次与他同榻而眠时的羞涩与暗自欢喜。

      那是他的毕生挚爱,是他的毒,也是他的命。

      ……

      当他终于攀上紫气氤氲的岫宁山顶,踉跄着拖着满身泥泞站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深山中悠长的钟声蓦然敲响,天边也隐约露出了一道指引般的微光,正照耀在这禅音绕梁的的金顶。

      香雾弥漫的殿中燃着数盏明烛,两侧神色肃穆的年轻僧人垂首坐着,已是念罢了三遍无量寿经。被僧人们围绕在中央的莲花垫上,孩提模样的越鸣溪正昏昏然蜷缩着幼小的身躯睡着,不知周遭在发生些什么,亦只当自己还在虚无的梦境中。

      又念罢一遍经文,道觉抬起头来朝殿门外看去,蓦地发觉了彻莲的存在。

      他以为纯溪上人赶回来得及时,便犹豫着想要站起身中止这场超度,谁知却被彻莲挥手制止,只示意他与弟子们继续念。

      ……

      彻莲跛着脚走到莲花垫旁,抖落凌乱的衣襟间那已然干涸的泥土,将已是睡在襁褓中的孩童轻柔地抱起,手中舍利子微微挽在掌心,便也垂头同他们一道诵起经来。

      持续的高热使越鸣溪倍感煎熬,疑心自己仿佛快要融化在这萦绕在身前的紫气中,又觉得怀抱着他的人无比脉脉温柔,教他恍然间似是回到了娘胎之中,疲惫却也安心。

      将要羽化的最后一刻,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倏然睁开双眼,与那已诵完经、正温情注视着他的人四目相对,忽然清晰地开口道:

      “……我记得你!”

      他吃力地抬起身,在那愈来愈多的仙光紫气中探出柔软的小手轻覆在那人的脸颊,道:

      “我记得你,你是我的……”

      这一刻仙光大盛,他拼尽全力想要留在这人深情的怀抱里,却还是被那不知名的异世之力紧紧拉扯住,将他生生拖离了温暖的臂弯,声音也逐渐隐没在了洁白的微羽之中。

      “你是我的……”

      最后两个字湮没在漫天的飞羽之中,莲花的仙光也随之冲破金顶,随着江南雨后的潋滟日光缓缓消散在了西天的云层。

      微风拂过岫宁山万籁无声的青青山麓,不多时便再度鲜活起来,一切重归于寂然,仍是苍翠欲滴的夏日凉景,仍是端庄秀丽的江南小刹。

      端坐在大殿两侧的年轻僧人们双掌合十,俱是起身道一声:“阿弥陀佛。”

      便也都久久望着迦玉法师仙去的天边,露出了怅然之色。

      ……

      彻莲跪在还飘扬着点点仙尘的莲花垫前,怀抱着那仍被遗留在尘世的素衣,想起他临别前留给自己的不舍眼神,两行清泪终是蜿蜒而下,唇角却扬起静谧而安然的微笑来。

      他抬脚出了岫宁寺,沿着这绿影婆娑的溪涧边慢慢走着,走到鲜少有人问津的山麓,又走到山麓角落花期已过的桃林。

      最终站在枝叶繁密风流的一处林间荒地时,柔暖的日光越过细小的微尘洒在彻莲面前的空地上,隐约拼凑出了那人倜傥百年的魅影。他轻轻抬起手,恍似又看到了当年岫宁山中,站在桃花下朝他莞尔笑着的不羁艳僧。

      坐到一处青苔石上歇息片刻后,彻莲便决心将此处开垦出来,修一座他与鸣儿梦中的庵舍。

      这地方幽幽凉凉,风景如画,有桃花,有红莲。

      他会回来的。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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