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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彻莲 ...

  •   ……

      彻莲看着眼前颇有些喜形于色的少年,右眼皮隐隐一跳,面上虽漾起了惯有的微笑,内心却暗暗叹了口气。

      在岫宁山中沉睡整整三十八年,又静修调养两年,他匆忙赶来江州寻访故人,却不想在路上遭到入境第六层的夺相密法反噬,经脉剧痛难忍的同时,又不愿以真身的老态去面对曾经的师父,恰见这少年生得俊美可爱,鬼迷心窍间便做了那悔之不及的事。

      倒也并非他担忧这个富家小公子会遣人寻仇来,最怕是他初尝云雨滋味,自此惦记上了自己;而依这少年现下的神情来看,他或许当真招惹上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心下无奈之余,他双手合十略施一礼,假意没有看到少年眼中那脉脉的水波:“如此不期而遇,是贫僧今日福缘。却是不知施主去往何处?”

      越鸣溪哪看得出眼前僧人的头疼,兴高采烈便道:“我么?自然是回家去。这是我们越家庄的山头,我姓越名鸣溪,是这儿的少主。”

      彻莲微微挑眉,似乎有些讶异。越鸣溪兀自激动了会儿,便察觉到他和这僧人重逢的地处有些不对;这条山道一路通往他家的正庄,而他们越家山禁制繁多,绝不会是来往行人能够偶然迷路上山的地方。

      “说到这儿,大美人你上我们庄做什么?莫非你的故人是我家的庄客?”越鸣溪有些好奇地凑近了些,慷慨道,“若是如此,这余下的山路不如和我同行,毕竟我们越家庄的禁制虽然难不倒你这样的高人,却还是会耽搁一些功夫的。”

      彻莲心下了然,起身礼貌而又疏离地点一点头,道:“那便有劳施主带路了。”

      看着僧人踩在山道上远去的背影,越鸣溪发了会儿呆,随即追上去道:

      “哎哎!大美人,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呀!”

      ……

      江州越家庄,虽然称不上是历史悠久的武学世家,在战乱末年避世建庄也不过四十载,却早已在江湖中颇具威望。现庄主越天河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偏偏身怀非凡武艺,为人又好善乐施,自然备受景仰;他与夫人伉俪情深,不曾纳过偏房妾室,膝下仅有一子越鸣溪,平日里视若珍宝,却也因此对他管教甚严,更是为了历练爱子将他送到儒道名门竹间派去修行剑术,已是半年有余。

      越夫人正坐在房中绣一朵木芙蓉,听闻家丁禀报少主回来了,心中又惊又喜,绣花针一下子扎到了大拇指。她惊的是儿子只在竹间派待了半年就回来,定是犯下了什么为师门所不容的过错;喜的是半年未见,她自然想念得紧,也顾不上其他,起身便去门前迎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娘,我回来啦!”

      越鸣溪自小便和娘亲感情亲厚,头一回离家这么久,心中万千委屈不必多说,扔下行囊就扑进了越夫人怀里。越夫人见素来娇贵的儿子竟瘦了这么多,已隐约明白了几分,遣了家丁去听剑堂告知庄主,这才携着儿子坐下来,听他讲这半年来的遭遇。

      越鸣溪本就想要告状,喝了口水便提起在竹间派的种种来,将长老们平日里是多么凶神恶煞,入门弟子又如何讥讽欺侮他,最后又怎样觅得借口将他逐出幽篁山,添油加醋地跟娘亲讲述了一遍,末了还掉几滴眼泪,当真是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越夫人心疼得要命,当即跟儿子一起将竹间派那些个儒剑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吩咐丫鬟去准备洗澡水和儿子最喜欢的糕点甜茶,这才注意到门前还站着个僧侣打扮的客人。

      “娘,这位是……”越鸣溪停顿了一下,早就忘了还要告状的事,斟酌着便道,“我被老头子们赶得匆忙,落了许多银子在幽篁山上,是这位大美……呃,大师接济了我,这才侥幸攒齐了路费。他是来我们庄上寻人的。”

      越夫人本就信佛,见有慧僧登门更是不胜惶恐,连忙双手合十谢道:“我佛慈悲。儿郎一路多有叨扰,越家庄感激不尽,日后必将拜访贵刹捐赠香火,以敬功德。不知大师所寻何人?若是我听剑堂弟子或名下庄客,妾身这便遣人去唤来。”

      彻莲便也向她施了一礼,道:“多谢越夫人。贫僧不知那人俗名几何,只道法名迦玉,人称迦玉法师的便是。”

      “这般倒也不难寻,迦玉……”越夫人正要遣人去唤,却蓦然一惊,磕磕巴巴地重复道,“释迦玉?迦玉法师,那不是……岂不是……”

      见娘亲神色恍惚,越鸣溪也在一旁听得蹊跷。若他没记错的话,那传闻中的迦玉法师是继妄喜真人后,夺相密法的唯一集大成者,更是个正邪难辨的岫宁寺艳僧,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近五十年,如何会藏在他越家庄中?但看娘亲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怕是这迦玉法师非但和越家庄有牵连,还和他们关系匪浅。

      眼见气氛僵冷下来,门外忽然闯入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正是接到家丁传讯,赶来教训不孝子的越庄主。越天河一踏入门槛,就看到自家孽子正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嚼着酥点,又想到这半年来竹间派掌门信中论到的种种顽劣,气得正待发作,却被夫人柔荑一捞,瞥见了旁边还站着个陌生的僧侣。

      见是夫君来,越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起身到他身边去耳语了一番,这才慢慢平息了他的怒火,一双剑眉深深蹙了起来。

      他略作思索,朝眼前僧人拱了拱手道:“这位大师,寻人之事越某已听拙荆说得一二,只是家父自归俗以来,已过荏苒春秋四十载,自那时起便再不过问岫宁寺中事,却是不知大师此番寻访所为何事?”

      越天河言辞恳切,隐约觉得眼前僧人有些古怪,正在思量如何将他打发走,便见他淡淡摘了头上箬笠,露出方才被遮掩住的惊人艳色来。

      “且去告知令尊,岫宁寺弟子彻莲来访;越庄主便会知道这其中缘由了。”

      得知来人的身份后,越天河陡然一惊,而他身旁的孽子则已经彻彻底底地吓傻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他亲爷爷竟是那劳什子迦玉法师?若只如此到罢,眼前这个伴他上山、几日前还在同他巫山纵情的风流艳僧,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妖僧彻莲。

      传闻前朝内乱迭起之时,菩风寺住持无忧大师从战后荒村抱回两个男婴,日后即为大弟子彻莲,二弟子彻海。两人皆生得端正美貌,彻海俊逸儒雅,生性慈悲;彻莲邪肆妖娆,却是常年藐视佛门清规,禅心不纯。

      然而即便彻海的声望和人缘都远高于彻莲,无忧大师却更为偏爱大弟子,在众僧不解之中将下任住持之位许给了彻莲。

      无忧大师年二百岁,于梦中窥得生命玄机,告知众僧自己将于不久后示寂;三年后南北高僧皆前来送丧,发觉继任住持的却是二弟子彻海,即当今武林中主宰菩风寺的醒尘上人。

      江湖流传最广的一说是,当年无忧大师示寂前,终于明白自己将菩风寺交予彻莲的决定是个谬误,便打算让二弟子彻海继任住持。彻莲也因此怀恨在心,不单在师父天命终结前便毒害了他,更是火烧藏经阁,掠走佛藏百卷;又重伤师弟彻海,斩断了他的左手,所作所为可谓是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那之后妖僧彻莲便不知去向,有人道他已经走火入魔而死,也有人道他是去岫宁寺投靠了迦玉法师;毕竟打从那一年起,迦玉法师便不再现身于江湖,岫宁寺也开始在武林中得势,想必是得了那些佛藏密法的缘故。

      现在看来,那些武林人士竟还猜对了其中一二,彻莲果真与迦玉法师有些纠葛,却不知当年岫宁寺中又是怎样一番风起云涌,那位释迦玉竟归俗娶妻,在这江州山头建起越家庄,成了他越鸣溪的亲爷爷。

      只是……

      越鸣溪看着眼前仍在等他爹答话的彻莲,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是纯溪上人,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越天河踌躇良久,还是恭谦行了一礼。这位纯溪上人虽然承了迦玉法师的恩情,二人以师徒相称,可实际上却要比迦玉法师年长许多,几乎是他越天河的爷爷辈;越庄主活了近四十载,纵横商海与武林各界,早就活成了人精,可在这位武林头号危险人物面前,却不得不谦称一句晚辈。

      “只是说来话长……家父二十年前便已过世,临终前也并未留下与贵刹相关的嘱托,可叹上人无缘,却是白来一趟了。”

      彻莲听罢只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越庄主莫要说笑,他是死是活,我这个亲传弟子又怎会不晓得?你不愿我见他,我自己去寻便是了。”

      说着摘下腕上那串看不出颜色材质的舍利子,平放在掌心念念有词。窗外已经入夜,越鸣溪分明感到一阵来历不明的阴风自脑后袭来,手臂上生出些许鸡皮疙瘩的同时,竟看到那些剔透的舍利子挣脱了丝线的束缚,在他掌心中汇聚到一个未知的方向,颤抖着呜咽起来,像是宛如黄泉般的泣声。

      彻莲了然一握,便撇下越家众人径自朝门外走去。

      越鸣溪见他步伐稳健,似已成竹在胸,心下不由得困惑起来,抬脚便想跟上去。自家爷爷早在他出生前便已过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依爹娘现下那显而易见的慌张来看,却又似乎有些蹊跷。

      莫非爷爷其实没死,爹娘对他隐瞒了些什么吗?

      “……上人这却是要晚辈难做了。我越家庄在武林中的声望虽比不得岫宁寺,可也不是任人随意进出的地方。”见彻莲已踏出门槛,对他身后警告充耳不闻,越天河心中一紧,提上剑便追了上去,对守在门外的家丁喝道,“拦住他!”

      越家庄的家丁也都曾师承听剑堂,个个武艺不凡,闻言便蜂拥而上,抽出腰间铁剑指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越鸣溪原本还想跟上去,可看到周围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是知趣地回到了越夫人身旁。这些伴他长大的家丁武功几何,他自然是极清楚的;以他越少庄主当前的修为来看,打一个还能应付,打两个勉勉强强,三个以上便可以倒地装死,更别提这乌泱泱的一大群再加上个姑且算是高手的他爹了。

      他偷眼去看彻莲,心道这倒是个摸清他修为的好机会,也未出言去劝些什么,躲在越夫人身后静等他出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彻莲似乎没有接战的心思,放缓了些脚步仍是迎着他们的剑刃向前走;众家丁见状想要展开攻势,却在下一刻面色惨白地纷纷后退,双腿在夜风中不断打颤,像是在承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

      远远看着的越鸣溪只一愣,便明白了过来。彻莲手中连半柄兵器也无,此时压迫他们的自然不是什么凌人剑气,而是武学已臻化境的人物所释放出的煞气。

      “越天河,你是个聪明人。”彻莲走到越天河身前,平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当他是诈死,不肯遵守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欠了我的,便要他越家子孙来还了。”

      越天河虽然未受煞气影响,却皱紧了一双英挺的眉,看来也清楚了眼前妖僧的境界。这迎面而来的煞气并不十分狠戾,加之源头是个僧人的缘故,带着道不出的空幽与静寂,却令人挣脱不得,只想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自己唐突引战会有几分胜算,然而现下看来,迫他与自己交手绝非明智之举;纵然他对彻莲并无半分好感,也不愿让他看到爹如今的面貌,可此时为了越家庄免遭无妄之灾,他只得收起了剑,扬手屏退了众家丁。

      “恕晚辈方才失礼。”见彻莲没有动嗔的意思,越天河紧绷的心绪缓和了一些,见已四下无人,便定了定神道,“事到如今越某也不便隐瞒;家父确乎已于二十年前坐化家中,尸身却一直坐镇越家庄,未曾葬下。方才上人那寻向的舍利,怕也只是觅得了家父生前所居精舍而已。”

      他说着又深一俯首,诚恳道:“家父临终前曾嘱咐晚辈,绝不可教外人来扰他清梦,那间精舍二十年来也未曾有人踏足过,如此还望上人能予家父一个清静,此外越家庄内金银神兵,皆可赠予上人以示晚辈孝心。”

      越鸣溪惊呆了。

      相传古时候落魄潦倒的王公贵族,为了东山再起掳来得道高僧的佛身遗骨,供奉在家中风水宝地,不日便可扶摇直上,福禄延绵;只是后来世间高僧寥寥,示寂也仅仅葬在若干武僧看持的宝刹,也就未曾再听闻过有谁是靠此旁门左道发的家。

      谁知他们家不但供奉了佛骨,而且那高僧还是他亲爷爷,甚至还是曾经名满天下的迦玉法师。这事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他爷爷的遗骨就会变成比妄喜夺相书还要腥风血雨的存在了。

      这么说来,他越家庄这些年来的风生水起,也和爷爷的神灵庇佑大有干系;彻莲这般寻访,便是抓在他们的命穴上了。

      彻莲蹙眉看着越天河,似乎已是相信了几分,半晌只是道:“我无意为难越家庄,只是昔日恩师是死是生,还需眼见为实。”

      越天河无法,只得叹气道:“上人且随我来。”

      ……

      几人一路同行至越家庄后庄一处清幽典雅的精舍。这里临靠水源,聚气藏风,一看便知是精挑细选的宝地,庭前摆设也是古色古香,门上悬着一把沉重的铜锁。

      越天河道:“这便是家父坐化之地。此门已被施咒锁死,连我越家人也动不了丝毫,上人不如……”

      越天河话音未落,彻莲便扬手点在了那铜锁的正中;只听锁芯一声咔哒,颓然掉落在纤尘不染的地面,原本紧闭的门也应声而开。

      门内幽火冥冥,书案经卷墨迹未干,石炉内燃着袅袅香檀,依稀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一具早已风干的佛尸端坐龛上,盘膝垂眉,面容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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