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其右》鸦六

22、闻风雨

　　繁闹街道两旁是茶坊、酒肆、当铺等，不胜繁多，周遭充斥的桂花香淡淡四散，很是沁人心脾。人声鼎沸，司徒瑾与温勉沿道同行、相谈甚欢，自渠州一别后难得再见面，后者激动非常，就连话语声也不免抬高几分。

　　“原来司徒公子今日到访国子监，是有信物要替翰林院学士交与宋监丞，只是不曾想到司徒公子竟还记着有我温勉这一号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方才司徒瑾的说辞堪称天衣无缝，后又解释因宋监丞早知温勉曾于渠州获己所救，现又因温勉是国子监内德才兼备的学生，两人交谈之际，不免多聊几句。
　　又因正值散学时分，闲来无事，将事办妥的司徒瑾这才于门外候了少顷，想着可否会与温勉见上一面。

　　“渠州狂魔一案暂且告终，只是仍有凶手逍遥法外，你我脚下土地虽为京城地界，然也并非毫无危险可言，”司徒瑾始终挂笑，“当日渠州一别多谢温公子提供线索，后才有我与师兄西上雪山顺利擒拿狂魔同伙，此后若是有需要，大可来门宗玄传人通报，我会尽己所能帮你。”

　　温勉万万没想到他是来与自己道谢的，除此之外，更想着要格外照顾自己，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应当是我多谢司徒公子与单公子才是。”
　　“言重了，不必客气，”话题一转，司徒瑾又笑着关切他道，“不知在京城可还住得习惯？”
　　“有劳恩公日无暇晷，还费心记着在下，”温勉笑了笑，道，“……与琼安置了院子，府上一切尚且打理妥当，吃住都还习惯。”
　　看似随意，司徒瑾顺势道：“如此就好，只是不知府上何在？”

　　早已将温勉方今讯息打听完毕，司徒瑾又怎会不知他如今安居何处。

　　温勉顿然来了兴致，道：“家宅位于城西，暂住桂园，司徒公子午后可还有事务？若是空闲，大可移步屈就寒舍让温勉以表心意，命琼安多备几道好菜好生款待。”
　　司徒瑾笑道：“温公子的好意，我已心领了。”
　　听他这话，正是婉拒之意，温勉自嘲道：“司徒公子身在门宗玄，必然很忙，是我多扰了……”
　　“确实是有要事在身，稍后还得回宫一趟，”司徒瑾率先打断了他，又道，“不如改日再登门造访，意下如何？”
　　温勉听闻眼眸一动，自是乐意为之，忙道：“那便再好不过，随时欢迎。”

　　两人在分岔路口客气暂别，一人要打道回府，另一人则要入宫去。
　　与温勉作别后的司徒瑾面色复杂，难以言喻。

　　方才他所提及确实不假，不过代交物件与宋监丞是由他主动向翰林院学士提出，并非句句如他所言一般，身受翰林院学士之托。
　　早前翰林院学士也好奇问他：“探守大人可是有事，也要去往国子监一趟？”
　　“正是，”司徒瑾淡淡言之，“去见一故人。”
　　那翰林院学士了然，向他道谢：“那便有劳探守大人了。”

　　他心想，勿需过急，日后你要与我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

　　东宫。
　　批文许久的朱载垕终于得以暂歇，他发觉双眼有些干涩，右手也因握笔许久，甚觉酸涩，而后他不觉朝外望去，久久不出声。
　　窗外乌云涌动，一改晨间碧空如洗的天，阴沉得吓人。

　　朱载垕身侧一宫女上前轻声问道：“殿下，可是需要添件衣袍？”
　　“不必，”朱载垕语毕，眉间又思索了良久，再道，“罢了，还是给本宫拿来吧。”
　　宫女得令，欠身退下。

　　稍过一会儿，倒是有人回来了，只是并非那前去取衣袍的宫女。
　　见一太监匆匆入了屋来。
　　那太监猝然跪下道：“殿下，是探守大人到了。”
　　朱载垕揉了揉眼睛，道：“是司徒来了，让他进来吧。”

　　窗外风雨大作，司徒瑾倒与太子下起棋来，表面悠然自得，乍一看，两人又好似全无这般闲情逸致的模样。

　　“怎不下了朝便来东宫？”朱载垕让他一子，道。
　　“臣有事出宫，耽搁了，”司徒瑾如实答他，待转而看到朱载垕发乌双眼，又关切道，“殿下近日可是睡不安稳？”

　　圣上身子日渐衰弱，快成了药罐子，上朝还需叶公公搀扶。今日朝中颜丞相作乱，将漠北动乱之事当着权臣的面一再煽动，气得圣上险些吐出血来。
　　太子说不扰心，也是假的。

　　朱载垕颓然道：“就盼着你找我下棋散心。”
　　然司徒瑾看他这样，实在不像是能散心的样子，反是心事重重。
　　“殿下……”司徒瑾心中斟酌了许久，仍是选择将今日着手彻查之事暂且搁着，待查出进一步破绽再作禀报，终是道，“殿下千万要保重身子。”
　　“本宫知道，”朱载垕淡笑，又道，“司徒今晚留下一起用膳吧。”

　　司徒瑾留在东宫用了晚膳，骤雨还是不见要停。

　　朱载垕忧虑开口：“这雨怕是要下过夜。”
　　司徒瑾道：“不过下得倒也不算大。”
　　然朱载垕侧目看向他，又道：“大可留在东宫过一晚，明日上了朝再回门宗玄也不迟。”
　　司徒瑾谢过太子的好意，恭敬道：“臣还有其他事要去办。”
　　“也好。”听闻，朱载垕也不便留他，吩咐宫女将伞给司徒瑾备好，随他出宫去。

　　夜雨倾斜，不时响起一阵“轰隆”雷声，渗得司徒瑾也觉冷得慌。他出了宫，并未径直回了门宗玄，也无意要对温勉的事再作打探去，毕竟有何消息自会有人通知。
　　——他绝非秉承‘船到桥头自然直’诸如此类说教的人，只是如今的细风弱雨不过沙尘暴雨的前兆，司徒瑾心想，当下还未是时候，而另一件同等重要之事还等着他要去做。

　　十里路外，旧将军府。
　　近日无事的单云端于门槛处沉言静坐，眼观雨幕，他不知在忖量着些何事。

　　他自知这般清闲日子剩不了几日，待孟嶂从灵隐寺回来，必是又有与漠北相关之事要派他去办。而后他又想到了司徒瑾……
　　司徒还在生他的气吗？单云端心说，都怪当时话未说清楚，也有意藏着那份心意，惹得如今好生尴尬的局面。

　　如此想着，他好似听到了一声声叩门声响，掺和着雷声风声雨声，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至彩娘踱步从屋内出来，单云端这才噔地一下起身，轻声道：“我去罢。”
　　他一路小跑，仍是不明这无人造访的旧将军府，怎会有人这般时候寻来。
　　莫非是仇家寻仇？
　　那也不该敲门告知他一声才对。单云端终归停下脚步，于门后止步，将门打开。

　　门打开了一扇，发出古老而又沉重的嘎吱声，本应拉长悠远，可惜那声响在这疾风骤雨的当下，只显得仓促又无力——

　　见着门外是何人之际，单云端的心登时一坠落，惊慌失措。见是浑身淋透的司徒瑾，衣湿袖单，姣好面容宛如被泡在水中许久，就连纤长眼睫也挂着水珠，一动不动立在门外。

　　单云端甚至能感觉到他浑身在止不住的颤抖，哪怕甚是微弱。
　　他心惊开口道：“你……”

　　电闪雷鸣，一瞬即逝。
　　那瞬息的光亮倒是将司徒瑾的颓散、虚弱无限撑大，只是这颓然从他这副面孔看来，又好似归入了一种病态的美感，惹人生怜。

　　单云端极力遏抑住他几欲疯魔的心情，随后将自己身上的长裳一把脱下，披到司徒瑾身上，再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向府内奔去。
　　彩娘听闻声响，还未来得及出屋走近，便听到单云端喊了句：“彩娘，赶紧去烧热水。”

　　语毕，彩娘也不敢耽搁，转头便去烧水。

　　抱着司徒瑾先是进了屋的单云端，也不顾他全身湿透，先是将人置于床榻之上。而后，他翻出自己干净的里衣，疾步返来。

　　谁知司徒瑾这时却坐正了身子，饶有趣味地看他忙前忙后。
　　单云端朝他轻声道：“司徒自己换上。”
　　司徒瑾没有回他，只是双眼直直望着他。
　　单云端这下心急如焚，然语气却也重不起来：“快换上。”

　　单云端也并非不知司徒瑾是何用意，他借用伏昍的迟钝脑袋都能想出，司徒瑾是故意淋了雨找他来的。
　　只是司徒瑾怎么能用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他是当真淋不得雨，单云端如此一想甚至有些想责备对方，偏偏如何都舍不得。

　　“你为何如此紧张我淋了雨。”司徒瑾显然烧了脑袋，脸上晕沉沉还冒着热气，嘴上却硬得很。
　　这下倒好，连二哥也不叫了，单云端迟然：“……”
　　“你还凶我。”司徒瑾低声喃喃道。
　　单云端：“…………”

　　自识理亏的人半蹲下，稍微仰头哄着司徒瑾道：“师兄错了，先换上，待热水烧好再沐浴去。”
　　浑身都在发烫的司徒瑾看着单云端，然意识却是清晰完整的，他离了东宫压根就没带走太子给他的伞，原本只是试探一下，谁知效果竟然这般明显。
　　“二哥，”只听司徒瑾一字一顿道，“为何如此紧张我？”
　　他这话欲言又止，令单云端心中一惊，屏息不知作何回答：“……”
　　果然司徒瑾又追问道：“你喜欢我，是不是？”

　　被问之人心脏猛地砰跳，然提问之人也好不到哪去——
　　司徒瑾心想，真好，如若二哥当即反驳了自己，他司徒瑾日后还能借“被雨淋了一路脑袋也烧坏了”为借口，缓解尴尬，一举两得。

　　夜雨如倾，孤灯不明。
　　晦暗，迷离恍惚，皆是暧昧气息缭绕二人。

　　只可惜这借口派不上用场了。

　　蹲着的单云端保持这一姿势，只是倾身凑上前去，离司徒瑾更近，沙哑道：“司徒都知道的，不是吗？”

　　我们司徒才是最闷骚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