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85、第 85 章

　　柳墨意喝了几口水，靠着破落的梁柱，感受力量一点一点在身体内汇聚，才终于起了身，想看看顾思这大半夜不睡，究竟在做什么。
　　顾思想是极为专注的，并没有被他的这些许声响打扰，只是他靠得近了，在柴火堆的映射下投下一抹影，挡了这毫无盈馀火光，顾思不禁靠得更近了写，鼻尖都曾在了地上，哦不，原来地上垫了一件衣服，衣服上铺了一张泛着潮的宣纸。
　　柴火爆了个火花，落在顾思的衣角，他并没有注意到，柳墨意见了，连忙运力，将柴火弹走。
　　顾思被他惊动，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情愿的想换了角度，抬了头，这才看见过来的柳墨意。丝毫没察觉到的顾思吓了一跳，满脸的惊慌失措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柳墨意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也吓得尴尬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声调，声音不无干涩道：“顾先生，这夜中寒凉，还是最该休养生息，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用急在一时。”
　　顾思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一个筋肉紧绷的腼腆笑意来，他本是想晒晒自己包袱重的画纸，可没成想，展开了画纸，就想画上几笔，过过手瘾，勉强寻了张并不甚潮的，就这雨水研开了墨，也就不知几个时辰过去了。
　　现在想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事办的荒唐，想着方才柳千殇坦荡入睡，更觉不如，勉强道：“在下不如柳侠士胸怀，心中有事，便睡不着，索性起来作画，近来所思所感，倒是也十分想动笔了。”
　　柳墨意被他这夸得有些心虚，自己本就难得装了一回豁达，也勉强笑道：“先生不用妄自菲薄，柳某不过是形势所迫。”
　　顾思显然以为他说的是客套，脸上的苦笑又僵硬了几分。
　　柳墨意也不知能与他说什么，只转而道：“顾先生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思摇摇头，道：“此处荒凉，并未听见有人打更。”
　　柳墨意倒是也没指望他能知道，只不过随口一问，这地方，要是有人打更，那才是新鲜了。
　　一时无话，顾思与他，又陷入了不知说什么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顾思又趴回在地上，自顾自的去画他那张不知是什么的画了，大约在他的心里，有一片只有画与他的桃花源，不管是风雨交加，还是穷途末路，在那里，都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柳墨意想这，也许画对于外人来说，只是品头论足，卖弄风流的谈资，而对于顾思来说，那就是救赎。
　　柳墨意想叫他白天等光线好些再画，可这风雨如晦，却又有什么是他更好的慰藉呢？柳墨意忽然有些羡慕他，羡慕顾思有这样一个避风港，蒙昧而陶醉，自己却总是获得这般痛苦而清醒。
　　世道不是只有桃花源，却不改被风吹雨打，就忘记了最初的期盼。
　　偶尔爆裂的炭火声与哗啦啦的雨声相互应和，这个夜晚，终于也这样挨了过去。
　　清晨的时候，雨势渐小，终于窸窸窣窣的停了下来。
　　漏进的天光弥补的火堆的不足，柳墨意也渐渐能看清顾思的画作了，他本没报什么希望，却没想到一眼看去，被那画晃了个眼。
　　潮湿的画纸，肮脏的地面，上面却栩栩如生的画了个美人，流光美目，明明只是站在那，却又惊鸿游龙之势，回雪从风之情，柳墨意只觉得穷极他一生，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夺目的女子。
　　柳墨意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梦中情人么？”话才开口，便觉得自己粗陋了。
　　顾思被他一句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莫要胡说，那是留王宫里的妃子。”
　　柳墨意有些不可思议：“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顾思道：“是寒泉道人的妹妹，文眉生。”
　　“那文丞相的妹妹？”柳墨意不自觉的确认了一句。
　　顾思点点头。
　　柳墨意先是皱眉，坊间传闻文眉生是个祸国妖姬，是前朝帝妃，生的国色流离，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寒泉道人的妹妹，又做了一朝妃子，此时见了，若真是有这般风采，这些传闻，倒也都不足为奇了。至于寒泉道人，柳墨意想想，终究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这人的作为，总总能出乎他意料。
　　“那不是个祸国妖姬？”柳墨意追问一句。
　　顾思认认真真道：“确也听过传言，但见了真人，只觉得那是个聪慧善良，善解人意之人。”
　　柳墨意点点头，不置可否。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朝堂事，柳墨意见顾思兴趣不高，便不再多说，临分别的时候，柳墨意不知何故，忍不住将顾思为自己盖上那件衣服要了来，只说弄脏了，他日洗干净了再还回去，顾思心不在焉，也就没放在心上。
　　其实见了顾思半夜画画，柳墨意就对着人生出些好感来，又见他画技确实让人拜服，人也没有架子，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或者应该说，顾思还是柳千觞，分明都是两个世界的极端，若不是世道不古，命运无常，本是不该相遇的，更不用说结交了。
　　顾思本就无处可去，柳墨意想了想，便请他去了一个卖字画的朋友那小住，顾思略略沉吟，也无处可去，便也应了，二人分道而去，这一夜的相遇，既是柳千殇救了顾思，也是顾思救了柳千殇，人间命运，说来总是最奇怪，能遇到对方，或许也是否极泰来。
　　柳墨意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当日雨夜，那幅希沐风匆忙画的画，正是后来流传百代的绝世珍品——惊鸿图。

　　柳墨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只做了些不知真假的梦，醒来时分，天将破晓，点点光晕朦胧打来，柔和的叫人忘记身在何处。
　　柳墨意用布巾蘸了冷水抹了一把脸，那冰冷的寒意将他仅存的困意驱的不知踪迹，他忍不住又向对面希沐风的房屋看了一眼，那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也不知他期盼什么，只摇了摇头，自顾自披了衣甲，整顿好衣冠。
　　行囊是早就收拾好的，柳墨意看了一看，没什么问题，便不再挂念，转而悄无声息的转身出了门，天色还早，柳墨意无心惊动这座睡得香甜的都城，竟自去了后院，出乎意料的发现战马也刚醒了来，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般，见他来了，便忍不住蹭了蹭他。柳墨意将那大脑袋捞金怀里，爱怜的揉了揉方才放下。
　　转了一圈儿，又回了前院，就希沐风也出屋了，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得柳墨意心疼，想着他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却终究因为西沐风强撑出来的那份精气十足，叫柳墨意不忍心拆穿他。
　　希沐风不单单自己起的早，还对于文琴心没起来表示了相当的不满，他皱着眉头，打算去敲他的门，被柳墨意见状拦了下来，笑道：“师妹难得睡个安稳觉，不吵她便是了。”
　　希沐风满脸不高兴，抿嘴道：“你这一出征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怎么都不早起来送你。”
　　柳墨意看着这定要为自己出头的师弟，不禁莞尔一笑，他的这般孩子气，确是最动人的。他帮希沐风理了理头发，安抚道：“有你送我不就好了，旁人有没有不过都是点缀。”
　　柳墨意这一句，说的希沐风心胸宽广，希沐风哼了一声，虽然还板着脸，却也不多说了。
　　二人缓步进了正堂，仆人们也知道今日主人定会早起，早早的做好早饭，热腾腾的上了桌，柳墨意与希沐风二人落座，享用这顿安然的早餐。
　　包子虽然不如当日醉仙楼的，却也是精致做的，配上新鲜的豆浆，总也是津津有味。
　　柳墨意咬开包子，看着里面粉红的鲜肉溢着金黄的油汁，忽然感慨道：“这么精致的食物，可该珍惜这吃，也不知道此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
　　希沐风被他这说者无心却听了个有意，心中那努力掩藏的百结愁肠终于露出端倪，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猛地一阵生疼，脸上也闪过一道极快的痛苦神色，眼圈就红了，好在有前夜熬红的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做掩护，叫外人看不分明，不过，柳墨意显然不是他的外人，这一瞬都叫他收在眼里，柳墨意暗暗自责自己开口无撞，被他这一同痛，也刺得生疼来。
　　还是希沐风，不想影响柳墨意的心境，强自压下伤感，挤出个笑容，道：“那你多吃几个，好记得这味道。”
　　柳墨意那一分神，被包子里滚热的油躺了个满嘴，他却恍若未觉，细细咀嚼方才咽下，强笑道：“好，今天定要多吃几个。”而后大口大口的吃着包子，倒是真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到底英雄，都要生一副柔肠才配得上那铮铮侠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