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隔世》卿洛闻

104、第 104 章

　　文琴心并不知道，她编排了一番，携了红颜知己要私逃的权九言，此时并没真有那好福气，与什么红袖醉笑风生，而是在面对一场不死不休的危机。
　　若是没有遇到文琴心，权九言本有八成的把握，可以逃离出去，这场正面交锋应该还会推迟些时日，甚至，推得再久远一些，他权九言纵使性格有些逞强的，却也至少不至于不知好歹的找死，只因为他明白，这人，自己大约不是对手。
　　要说折叶笼花，被什么功夫克制，那便大约要说西湖藏月剑了，这一套剑法，是百年前一代武林奇才杨策所创，这人与当年柳墨意的徒弟霍熙交情甚好，看霍熙的折叶笼花精妙，便一时兴起，创了这套西湖藏月剑法，专破他的折叶笼花，后世认为折叶笼花华而不实，也多少有被这藏月剑法打得抬不起头来的缘由。也真不知这姓霍的与姓杨的什么交情，竟然是这种好法。
　　这也就算了，这两家人竟然还订了规矩，之后后代子孙，总要相互比试一番，以示友好，倒是霍氏门人，只是输多赢少。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世间风云变化，化云为龙，几起几落，踪迹难知，百年前杨家，出了杨策这位奇才，也有鲜花卓锦，烈火烹油的风光，可奈何祖坟上轻烟就那么一缕，飘过了难免就要盛极而衰了。这也不过一二十年，这杨家，江湖新秀们，就都不知其名了。
　　当然，老一辈们还是会偶尔想起的，絮絮叨叨，说说三十年前那一场灭门之案，再忍不住抽上一口冷气。那杨家被仇敌屠戮殆尽，剩下的家业，也都一把火烧了干净，从此一代江湖大家，销声匿迹。
　　听闻，也是有个漏网之鱼的，奇怪的是，这杨家满门正气，该说当日毁得惨烈冤枉，可人们，却宁愿他没留下这一条小小的根来。
　　那漏网之鱼，本也是个是被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本事一点没有，败家绰绰有余，案发时候，正远游寻欢作乐，一朝忽然，就成了家破人亡，孤魂野鬼一个。
　　想来人事际遇不可预知，这一场变故，小少爷也不知有没有寻死觅活几天不得而知，就此隐姓埋了名，想来当年烂泥扶不上墙，却生生给命运逼成了一代绝顶高手，若是他不曾性格大变，或许，也该是一段传奇了。
　　可惜，这人心性极其残忍，将当年的仇家一一灭了满门，也丢在一把火里，算是一报还了一报。
　　之后杨家的这一段回光返照便开始了他让武林噩梦般的矫枉过正生涯。
　　一个人天赋异禀的人，若是不怎么坚强，又运气太过不好，将前半生，都躲在黑暗之中，以仇恨为食，那么长大后，即便听过圣贤教导，也难免会被怨念侵了骨髓，若是有一天没了仇恨，倒是会觉得心上被谁掏空了一般，只好再寻找更多的仇恨以作支撑。
　　盛世也有蝼蚁，乱世也有英豪，有些人若是心胸没有睥睨天下的高度，那么骤然站在绝顶至尊，只会是武林祸患。一时间他即便为所欲为，却又无人能奈何一二。
　　这为所欲为的杨某人，还有个与众不同的示好，喜欢凌虐美男子。最无法无天的时候，他走到哪儿，那地方无论富贵贫穷，只要是稍微长得齐整些的男子，都会被他掳走，任他玩腻了，最后抛下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一时间杨家后人成了武林人人都议论的话题，倒是比当年鼎盛只是，还要更声势浩大上许多，那些枉死的杨家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不幸。
　　只是这段噩梦并不是被什么大英雄力挽狂澜而终于制止的，他依旧逍遥法外，却忽然在十多年前，销声匿迹。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大恶人，该说曾经名义及时，可惜，他姓甚名谁，却除那些葬身火海不再能开口的杨家先人，竟然也没人知道，唯一能算上标记的，就大抵就是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上，纵使腐烂却也仍旧侵染其中的依兰香气。
　　这许多年过去，人们总是放松了警惕，加之既然不是什么好人，自然没有蜚短流长，倒是现在，文琴心之流，纵使闻到依兰香气，也不知是危机将近了。
　　倒是也不是没人识得，这依兰香气息，旁人虽不知道，他权九言，却是不敢忘的。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不敢忘的，就是那被迫在懵懂年纪，就早已深谙世道荒凉的权冷川。
　　若有人问权冷川，权九言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抵，权冷川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溢美之词来评价他，活泼聪颖，明澈清透，你看他一眼，就好像有阳光，可以融化三九的寒冰。
　　然而事实上，这“阳光”那冷冰冰的眸子瞥过一眼，就能把印象中的三伏列阳都凛冽个干净才对，也不知权冷川怎么会瞎眼的这般南辕北辙。
　　只是世上事情，恐怕总有蛛丝马迹，那杨某人，是遭遇过重大变故，是以性情大变，他权九言，未尝就不是。
　　权冷川总会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九言的时候，是他十岁那年，就是差不多这日子，权老侯爷破天荒的带他上街逛逛，怎么就那么巧，遇到人牙子贩人。
　　那人牙子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这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估计是想着年在再赚一笔回家过年，却恐怕没想过，他这助纣为虐的，毁了多少孩子。
　　这群孩子，一个个面容憔悴，衣衫单薄，有些个脸上也不怎么干净，或者泥土，想来迢迢万里，来到京城不易，活像一群被霜打过的茄子。
　　有一个孩子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已经不是面黄肌瘦了，双颊凸起，眼窝凹陷，看上去活似得了痨病，在这几个小崽子中，实在是个不怎么讨喜的样子，他踉跄了一下，却没摔在地上，被身旁一个只比他高了一寸的孩子扶了他一把。没想到这样自身难保的孩子们，还会有个要出头的。
　　人牙子许是也不怎么高兴，尤其是那半死不活的，卖不出什么价钱，想着就晦气，抬手就是一鞭子，那扶了旁人一把的孩子吭也不吭，只用后背挡了那一下，本就冻得发脆的衣服哪儿禁得住这一下子，连同皮肉一起被碎了个口子，掺着血肉应对数九寒天的冷风，。
　　人牙子骂骂咧咧，正对上多管闲事，还要替人挡一鞭子的孩子回头，蜡黄的脸色，冻得发青的嘴唇，只有那一目中尽是倔强。
　　那孩子，就是权九言。
　　权冷川记得那眼睛，黑的透彻深邃，好像是幽夜泛起的微光。
　　权冷川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央求父亲买下了这孩子，甚至为了他，将那个痨病一般的孩子也买了下来，只是买得了身，买不了命，另一个孩子，没熬过当年，就没了。
　　记忆中那深邃的黑眼睛，随着岁月，一点点长开，拉长，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又从瑶池借了一汪春水，灌注在其中，看得多了，总会忍不住有些沉溺，九言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不自觉的将那一双桃花眼弯成一道月牙儿，里面眸光闪动，似乎是诉不尽的情义，道不完的流年。
　　权冷川这前半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在他少年无知就失去父亲的时候，他着实颓废了一些时日，把自己这后半辈子，都计划为花天酒地的蹉跎而过，或许有些人或许亲缘浅薄，外表生的光鲜亮丽，其实，到底还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多余的人罢了。
　　想来，权侯爷军旅出身，战功累累，一向身子康健，又是壮年，如何说没就没了，十三岁的权冷川是不明白的，就算后来总在这沟壑中徘徊，当年事情，总是能猜出个大概，他却从不敢查，大约，有些真相，还是不知道的为好，这样，还可以自欺欺人，还可以把一切悲喜都只归结为天命如此。
　　还好有九言陪着自己，九言开朗，凡事总会想得好得一面，也不记仇，最懂得知足，每日陪自己读书学剑，那面黄肌瘦的样子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美少年，仿佛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叫人忍不住以为，身在陌上花开时，可以缓缓而归的桃花源。权冷川每当回顾那些黑暗的日夜，都想，或许自己终究是得了比旁人多的眷顾，就算命运种种坎坷，那或许也只是因为，给了他的九言，实在太过珍贵，抵得上世间所有的磨难。
　　可惜，权冷川大约是庆幸得太早了一些，世道总是给他更深重的打击，来告诉他原来一切无病呻吟都不过是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