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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芸绣 ...


  •   扬州 明,嘉靖年间
      “籍册患火,天一生水。今书阁落成,命为——天一!”
      “好!”“好!”“好!”
      大红绸缎一扯而下,众人叫好道贺声声入耳,“天一”二字辉光奕奕,一座名流百年的书阁就此诞生。

      阁内,《古尊宿语录》中,一颗芸草栖身书页。
      芸草不知自己何处来,也不知自己到何处去。
      他被夹在书页之间,用以防蛀。
      大千世界,止于一句“命为天一”。

      世间万物开始消弭概念,近于毫无意义。
      时间流逝,日月更替,四季交接...
      只是黑暗,也只能终结消弭于黑暗。

      十几年,又或许是几十年,芸草接触到一种情绪。
      冥冥跟随什么指引,他跃跃欲试,向黑暗喊出第一声。
      “啊——”
      芸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股情绪渐渐被抚慰,芸草安静下来。
      此后,情绪不期而至,芸草便对着黑暗喊出同一个声调,换来或长或短的安宁。

      十几年或几十年再一次过去,此次情绪降临,没由来的强烈。
      黑暗中爆发出无数声喊叫,最终归于静寂。
      他喊不动了。
      新的感受。
      这叫做累,尽管芸草不知道。
      躁动再次被抚慰。

      他安适地待在书页间,漠然等待下一个节点。
      “欸?你怎么不叫了?”
      陡然传来异响,悦耳,但芸草还是吓了一跳。
      久未闻人语。
      多久?
      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你是什么?”
      “怎么说话的!我叫安臣!你是谁?!”
      声调清脆如同珠玉落地,嗔怒中夹带俏皮,再一次跳进芸草的脑海。
      “不知道。我是一颗芸香草,在书里夹着。没有名字。”
      芸草认真回了话,顿一顿又道:“大约是本佛经。”
      “佛经...写了什么?”
      “很黑,不知道。时觉佛气漂浮——也是近些时候才有。”
      “哦...我在你下面,夜明珠里...那帮不识货的混蛋,简直蠢才!这一颗夜明珠够他们活一辈子了!竟被看成普通萤石,将我困在此处一百五十余载,一帮愚蠢的凡人!”

      原来有物与他同在此地,年复一年,同等春去秋来。
      他不是孑然一草。

      芸草一时间多了几分亲切,就默默听那颗夜明珠发嗔。
      “那芸草,我借你几分光。你给我读一读书页上的文章,可好?”
      安臣想了想,开始逗弄这不知世事的芸草。
      天一阁落成,她被困在此处不得脱身,索性安然长眠。
      一觉未毕,便被这芸草小妖吵醒,安臣不以为忤,反觉有趣。

      有两百六十年了吧,困在这小珠子里。
      虽睡了一场,也寂寞得很。

      “...你能让我看见?”
      芸草懒懒的,没什么波动。
      他在此地许多年,近乎熟悉归顺于黑暗,见光的念头几近消散成微尘。
      光和暗,没多大差别。

      “自然可以!嗯...你叫我大哥,我就给你光,怎样?”
      安臣窃笑。
      “可,你应是女儿身吧...”
      芸草并不十分想要光,但这颗夜明珠的声音,很得他心意。
      “让你叫你就叫!你!叫不叫?!”
      “...大哥”
      芸草只是有些无奈。
      一团孩儿气,这颗夜明珠。
      “这就对了嘛,以后大哥罩你...能看见了吗?”
      安臣很得意,果是傻兮兮的好吓唬。
      “嗯。”
      世界在眼前骤然亮起,芸草有些怔愣。
      这是,光?

      光与暗,终究不同。
      是他错了。
      “嗯什么?!读上边写的什么啊!”
      “...师于门前下牓云。子湖一只狗。上取人头。中取人心。下取人足。往来好看。临济下有二僧闻得。遂远求’”
      安臣一听,乐了。
      这段她当年听过,学时年幼,被自家大哥好一回作弄。
      眼珠一转,安臣连忙掐着点打断。
      “‘僧近前礼拜。便问。承师有言。子湖有一只狗。上取人头。中取人心。下取人足。如何是子湖狗。’对吗?”
      安臣带着点得意,声调抬高了些。
      芸草被打断,也不恼。
      “对,你竟会背么?下面还有一些。”
      “下面的我忘了,好像是...师云什么的。芸草,你且看看,师云什么啊?”
      “嗷嗷。”
      “什,什么?我,没听清。”
      夜明珠光芒变幻不停,安臣笑的连整话也说不出。
      “大哥,你别晃,光很闪。师云:嗷嗷。”
      芸草一本正经。
      声调刻板认真,安臣心里乐的发欢。
      这芸草十足一个呆子。

      五十年,眨眼消逝,又是一年草长莺飞。
      满窗月色,安臣支使芸草唱歌应景。
      芸草夹在书页里,看不见春光夜色,也不肯唱歌。
      她于是觉得芸草越来越不可心。
      安臣懒懒缩在夜明珠中,闭眸歇息。
      “安臣...你莫闹脾气”
      哼!
      安臣扭了扭身子,兀自闭眼,夜明珠光一闪一闪。
      “安臣...”
      什么?
      安臣不作声,却仔细听着。
      “...我唱就是了”
      芸草很无奈。
      一阵风从窗缝吹过,原摆着夜明珠的地方空荡一片。

      扬州小调尾声消散在夜色中,芸草等着安臣的嘲笑声。
      曲子都是安臣教的。
      往常唱毕,安臣每每要笑,为此芸草不喜唱歌。
      今日无声。
      没来由的心慌。
      “安臣...”
      满室寂静。

      东海龙宫,三公主闭关两百余年,今日出关。
      “别闹。我寻你两百余年,而今你一回来又要出宫?不过是颗草...北海六子虎视眈眈,你命不要了?”
      说话人跪坐在案几前,双手各执一笔,挥斥间,灼灼开满一纸曼陀罗华。
      安臣一脚踏上案几,万分嚣张。
      “谁要你找了?!本公主呆的好好的!再说,谁怕北海那孽障?!”
      顿了顿,安臣收回手,霸气一撸袖子,两手叉腰,挑起眉毛。
      “告诉你安仁!要不把我送回去,要不把芸草给我带回来!二选一!”
      说罢又是一踏脚,险些在画上留足。
      安仁连忙护住宣纸,淡然的眉间划过一丝怒意。
      “这是送给十殿阎君超度冤魂的,你小心些。”
      “我偏不!我就要踩!”
      ...无法无天了!
      安仁悄悄捏一个法诀,三公主保持两手叉腰的姿态壮烈倒下。
      接在怀里,抚平安臣的眉毛,安仁满心无奈。
      这个妹妹,太会闯祸。

      北海那六公子三百年前调戏安臣,安臣废他双腿,记恨安臣的紧。
      两百年前,那蠢材下圈套掳走安臣魂魄,安仁找寻两百余年,才在人间界寻到消息。
      脑海响起司命的话,安仁唇角勾起一丝不屑。
      情劫?
      任他什么情劫,只要不见,又有何惧?

      安臣被关起来,闹的满宫月余不宁,小半年下来,也渐渐安生。
      安仁对此很满意,管束就松一些。
      这日下臣进贡新出的鲛绡,成色极好,安仁着人给安臣每样送去一匹。
      “殿下!殿下!”
      殿外急急跑进一人,进殿伏在地上,不住打颤。
      安仁心中跟着打了个颤,肃下面色。
      “放肆!何事慌张?”
      “公主,公主...”
      “公主如何?”
      “公主龙身显现,仿若无魂之态!宫内一应仆役,尽皆昏迷,无一清醒!”
      闻言,安仁脸色煞白,抿下唇角。
      “此事有何人知?”
      “小的送衣前去,独自入宫。余下各人,守候门外。独向殿下回禀过。”
      “哦?如此。”
      安仁敛眸,紧攥的手指渐渐松开。
      “起来吧,去总管处支些赏钱。”
      “谢殿下恩典。”
      那仆役连忙起身向殿外退去。
      两步,仆役无声倒在殿中玉阶之上。
      安仁淡淡一瞥,有人无声无息划过玉阶,殿前一片洁净。
      看来三公主又要闭关了。
      这个妹妹,真会闯祸。

      十殿阎君,转轮王薛。
      安臣看向森森冷冷的转轮王,不耐地拍拍桌子。
      “好了没?找到没?你不能快点吗?我很赶时间的!”
      “快了!你着什么急啊?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阎君皱眉,翻检着面前经卷。
      “喏,找到了。钱氏嫡女。应十六岁夭,你附她身上,给你五年。”
      阎君不耐地把经卷甩在案几上,挥挥手把安臣向外赶。
      “走走走,快走!注意别踏上□□,形神俱灭的。每次见你都没好事。走走走!”
      “去你的!说得像你小时候少坑了我似的。本殿走了,不用送!”
      安臣不屑回瞪一眼,拿起经卷甩甩袖子,扭身走下一路气焰嚣张。
      望着东海三公主潇洒的背影,转轮王嘴角几不可见的一抽。
      到哪儿都是个祸害。

      明末,清初
      宁波,钱府。
      “绣芸,莫再绣,停下歇一歇。”
      妇人面容慈祥,语气温润却坚定。她收去少女周身的丝线,转手交给侍女。
      少女低着头,紧紧攥住仅余的一方绣帕。
      妇人见状,嘴角抽动,眸中隐隐含出水光。
      长叹一口气,妇人一甩帕子出了房门。
      侍女手中,十几方绣帕之上,芸草千姿百态。

      夜幕四合,月上柳梢。
      屏风后传来一阵微末响动,有人坐在轮椅之上,悠悠移到少女床前。
      将手中绣帕紧紧攥住,少女一双眼无声瞪住来人。
      “哟!这甫见面,三公主瞪小生何如?”
      轮椅之上,面容温润俊秀,声色柔和清朗。
      扫一眼绣帕,来人嘴角一勾,眸中闪过一丝戏谑。
      “神识被小生收了去,怎还惦念这破芸草?一颗草,卑劣下贱...公主寻他艰辛,那草未必知晓,倒不如嫁给小生,安稳可心的好。”
      眉眼言语尽是引诱,来人柔柔望着少女。
      少女将头低下,绣帕按在胸前,一声不回。
      掩去眸内的不甘怨怼,来人收回抚在少女鬓角的手,悠悠叹一口气。
      “既然公主执意,小生也不好强加阻挠。可公主日日绣花,又有何用?终究见不得那芸草真身不是?小生有一计,不若公主嫁与沈家子,身为沈家人,登天一阁......见那芸草,想必不难。”
      言毕,拢拢衣袖,来人向着抬头的少女和善一笑。
      那笑靥温良,少女呆怔怔看着,不知听进多少。

      宁波,沈家。
      红毯红绸红喜字,满堂声贺。
      范邦柱一身大红喜服,满面欢笑送走最后一批宾客。
      望着宾客背影嬉笑远去,范邦柱收敛笑意,挥退仆役,独身向后院走去。
      坊间传言,钱家嫡女,痴呆怔愣。
      先有嗜书如痴,不合妇德;后又日日绣花,难理家事。
      若非她舅父乃宁波知府,自己在沈家出身又不上不下,他沈邦柱一届少年英才,如何也不娶这般痴材进门。

      沈邦柱漫不经心穿过回廊,揉一揉因醉酒而发疼的额角。
      “沈公子,让本殿好等。”
      有声音温润如玉,从中庭树下阴影传来。
      沈邦柱猛然抬头,警惕望向出声处,浑身戒备。
      有人在月色下显出身形,是位眉眼俊秀的小公子。
      只坐着轮椅,倒是可惜。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私宅?!”
      沈邦柱冷冷望向来人,面色不善,念出据说活不过一场的经典台词。
      “沈公子莫急,本殿来,是帮你。听闻,新嫁娘不甚合沈公子心意?”
      轮椅上人言语温和有礼,行为举止端正雅致。
      沈邦柱皱起眉头,冷冷盯着这自称本殿的小公子。
      “此乃沈宅家事,不劳他人费心。”
      “公子娘子不如心,本殿既知晓,又怎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有违君子仁义之礼。沈公子莫再推拖。”
      小公子微微一笑,映着月色甚是俊朗。
      眼瞳骤缩,沈邦柱开口欲唤奴仆。
      小公子满面无奈挥一挥手,倒下一个沈邦柱。

      青衣侍从显出身形,将倒地的沈邦柱收进锦囊,跪地告别。
      轮椅不知何时撤下,小公子点点头,侍从转瞬不见。
      转过身,扯扯身上的大红喜服,小公子笑着向新房走去。

      三年转瞬,钱绣云嫁为人妇,依旧日日绣画芸草。

      微风和朗,正是四处飞纸鸢的时节。
      ‘沈邦柱’在他娘子床榻边守了月余,衣不解带。
      不知哪里来的庸医,说他娘子药石难医。
      “绣芸,非为夫不愿。实是家规森严,外姓不得登楼。为夫也不能违背祖训,那般岂是君子所为?”
      钱绣云倚在床上,定定看着眼前相依三年之人,默默点一点头。
      她不知道为何要进阁观草,却似执念深种心头,不能舍弃。
      眼前这人是她夫君,对她极好。
      小公子仔细看着他的娘子,面色青白,水眸干涸,病容难掩。
      美貌已随日月凋逝,眉眼间的执拗却一如既往。
      他的三公主怎么着,都还是不会变。
      难以不怜爱。

      小公子眼中黯了黯,勾起唇角。
      “娘子还是想见阁中的芸草么?”
      钱绣云定定望着他,点头,又摇头。
      她想见,当然想。但不能让面前人背上骂名,这人太好。
      她伸出手,缓缓将面前人拥入怀。
      小公子有些诧异,复又惊喜地抱紧他的娘子。
      “我所以来汝家者,芸草也...”
      怀中一沉。

      小公子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他失去呼吸的娘子,手心托一颗蕴了魂魄的玉珠。
      他愣愣看着珠子,陡然失笑。
      “我所以来汝家,芸草...”后边那句呢?
      小公子眼中泛水光。
      “君恩,无以为报...来世,愿为君妻...”
      愿为君妻,愿为君妻,愿为君妻
      我的三公主,金口玉言,我听见的。
      小公子小心握起玉珠,直奔东海。

      一晃又是五十年,无人知晓,天一阁内丢了一枚小芸草。
      芸草幻出身形,面前是池内的少女。
      听说这女子日日绣芸草,绣到油尽灯枯。
      芸草振振衣袖,深深看这雕塑一眼,转身离去。

      十殿阎君,转轮王薛
      “安芸草...想成人?”
      转轮王斜睨面前冷清的芸草,戏谑一笑,伸手指指殿外的曼殊沙华□□。
      轮椅之上,有人接过话,眉眼含笑,风度翩翩。
      “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筋肉层剥,挫骨扬灰,可成鬼。转世为人,本殿许你与这女子三世姻缘。只是有些疼,你要忍一忍。”
      芸草俯身拜谢,悠然踏上□□。
      疼。
      却心安。
      他受够了那五十年无光之日,尤其,是在见过五十年光之后。

      北海,红绸漫天
      北海六皇子在东海守了两百三十来年,娶回一个时不时就闭关的三公主。
      三拜礼成,满堂声贺。
      “好!”“好!”“好!”
      宾客声声道贺,面前盖头红艳喜人。
      总觉少了些什么。
      记不起来。
      算了,入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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