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君恶臣录》羽蛇

25、死囚

　　大理寺的普通囚室和死囚是分开布置的。与普通囚室不同，死囚室的墙壁甚至各隔断门都是以整块石头做成，扳动机关后，石门落下，里面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出来。地下第一层分成狱卒们活动的区域和行刑室，地下二层才是囚室。

　　才只进入地下一层，阳光已全部消失，能照亮的只有墙上几盏昏暗的油灯，再往前进是一片略宽阔的圆形区域，沿着墙边堆积了各种刑具和刑架。有一条极为逼仄的台阶路通向下一层。

　　太后本就忍着浓厚的血腥味勉强下来，看到那条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的台阶路，便皱着眉停住了脚，已有人忙将她的座椅放好。她掩鼻坐下道：“就在这里吧，不下去了，把人提上来。”

　　赵习风向牢头点点头，牢头忙上前跪下道：“娘娘请稍候，容小的们把犯人收拾妥当……”

　　纪公公不悦道：“有什么好收拾妥当的。”

　　牢头赔笑：“公公有所不知，犯人昨天刚受了刑，这个……衣衫……破烂不整……不收拾一下恐怕冒犯诸位贵人。”

　　他这边说着话，已有狱卒从墙边推来了一具刑架，放下了支脚，牢头忙呵道：“放这么近做什么！再搬远一点！”

　　华骁站在太后身后，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台阶，纵然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仍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不多时，台阶的深处传来了铁链曳地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两名狱卒拖着一人出现在台阶口出。那人身上罩了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外袍，头低低垂着，由狱卒拖着的手一直到露出的肘部简单地包裹了些纱布，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了。

　　狱卒拖着那人绕过刑架，将他的双手举过头顶铐在刑架上，而后一人侍立在一边，一人去角落里提了一桶冷水，兜头浇了下去。

　　那人哆嗦了一下，低低呛咳了几声。纪公公已快步上前，钳住了那人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在那人呛咳的时候，华骁就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他开始后悔来了，甚至在想，太后宣伴驾的时候，他就该以不可擅离职守为由拒绝的。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听过这个声音的谈笑、调侃、呵斥、无奈、叹气，却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如此低弱。而当他看到楚玄被迫抬起的脸上水珠滚滚而下、唇边血迹犹殷的模样，双脚又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移动。

　　没有亲眼见过，他不肯信，可如今他亲眼见到了，他还是不敢相信。

　　太后端详片刻，点了点头，纪公公将手一松，楚玄又垂下头去，低低喘着粗气。

　　纪公公呵斥道：“楚玄，太后在此，还不问安！”

　　楚玄刚从昏迷中被水泼醒，犹自有些迷离，只跟着低低应了一声：“太后……”

　　太后等了片刻未听见下文，心中已是不耐烦，冷冷道：“我以为楚相吃点苦头，该是知道礼数了的，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赵习风，今日可用过刑？”

　　牢头忙上前道：“启禀娘娘，昨日刚用过……次数太多了，这犯人可就撑不下去了。”

　　赵习风也道：“娘娘，之前下官提审他两次，都昏迷未醒……这样连过场都没法走的话，卷宗上也……不好看，无法交差啊。”

　　“你们这是在违抗我的命令吗？”太后随手一指一名狱卒：“你，动手。”

　　那人犹豫了一下，去墙边又提了一桶水来，自水桶中取出一条浸湿的牛皮鞭来，看向赵习风。

　　这边赵习风还在为难中，太后已经厉声道：“动手！”

　　那名狱卒右手一挥，一鞭向楚玄迎面抽了过去。

　　赵习风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不敢再看，但鞭梢落下，却没有听到鞭打皮肉的声音。

　　“华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纪公公怒道。

　　华骁闪身拦在楚玄面前，手上紧紧握着牛皮鞭的一头：“娘娘，既然赵大人尚未审理此案，楚相就不是戴罪之身，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理法何在？”

　　太后似乎早料到这种情况，冷笑道：“华统领真是正气凛然，但你身为禁军副统领，这样维护西戎细作，是否也有通敌之嫌？”

　　华骁怒道：“有何证据证明楚相是西戎细作？！”

　　“华统领，莫忘了，此处可是大理寺，”太后讥诮地看着他：“还轮不到你来质疑，还是说华统领打算一直呆在这死牢里，护着你的这位楚相？”

　　“赵大人，你的刚直不阿之名就是这样来的？严刑拷打，不容人辩驳就是你大理寺的理案之道？”

　　赵习风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华统领留些口德，大理寺如何行事，无需华统领置喙。”

　　纪公公也插嘴道：“华统领这是何必呢，日后楚玄定了罪，连华统领也恐怕会被连累。而且华统领护得住现在一时，还能日日护着？”

　　“楚相一日无罪，我华骁便要护着！”

　　听他这么一说，太后忽然眼前一亮，慢慢说：“华统领性情中人，倒让我十分敬佩，我倒有个想法，好教华统领能日日护着他——把鞭子给他。”

　　持鞭狱卒应声将鞭子掷向华骁，华骁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华统领亲自动手如何，”太后笑道：“你鞭他一鞭，便让赵大人免他一日刑求，如何？赵大人，你看可好？”

　　赵习风额上沁出细细汗珠，低声道：“下官谨遵娘娘懿旨。”

　　连纪公公也眉开眼笑：“娘娘这个办法真是好极了。”

　　华骁低头看着手中的鞭子，目光充血地盯着眼前三人：“请恕华骁不能照办。”

　　“华统领，你看不清眼下的情况？现在可是你能讨价还价的时候？”纪公公扬眉问道：“你若肯动手，他还有免刑的希望，你若不动手，就只能旁人代劳了——你们还磨蹭什么？”

　　纪公公向两名狱卒呵斥一声，一人忙又向墙边走去，寻新刑具去了。

　　“住手！”华骁大吼一声，狠狠盯着太后：“太后娘娘说话可算数？”

　　“一言九鼎。”

　　华骁双手持鞭，慢慢转过身面对着楚玄，咬紧了牙齿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抽动，但心中抑制不住的擂鼓般心跳已让他有些站立不稳。

　　“去他身后。”太后忽然吩咐道，华骁站在她和楚玄之间，她唯恐华骁这样习武之人做了什么她看不见的小动作。

　　华骁僵硬地挪动着脚步走到楚玄身后，盯着那清瘦的双肩半晌，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楚相……华骁要……得罪了……”

　　“华统领……不必为难……”楚玄低低回道。

　　“啪！”一道鞭影破空而来，重重落在楚玄的后背上。

　　楚玄猛地一抽搐，铐在刑架上的双手因疼痛而死死攥紧，忍不住低低申吟了一声。

　　“一！”纪公公高声念唱道。

　　华骁看着楚玄背后翻卷的衣衫血肉，死死地咬住下唇，右手再次扬起。

　　“二！三！四！”

　　楚玄极力咬牙忍住的申吟声已经渐渐变成了低沉的痛呼，每一声都如同在华骁身上以铁刷梳洗一般。

　　“五！”

　　华骁的脑子里几乎已经一片空白，只能看得见眼前一片模糊的红色，这一鞭怎样也无法抽下去。

　　“华骁！”太后厉声喝道。这出好戏她还没有看够，怎么允许就这样结束。

　　“太后……请恕华骁……”

　　太后不等他说完，冷冷下令道：“来人，行刑！”

　　华骁身后的狱卒举了鞭子过来，鞭影如风毫不犹豫，却比华骁下手更狠重，鞭鞭见血。

　　楚玄全身一颤，痛得瞬间失声，连半声也没有发出来便昏死过去，很快被冷水泼醒，又被鞭至昏迷。

　　太后扬脸看着华骁：“华统领，你是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被鞭打至死，还是自己动手把他抽醒，今日就到此为止呢？”

　　纪公公不等华骁回答，已自顾自报起了数：“六！”

　　华骁将心一横，又是一鞭落在楚玄背后。

　　“七！”纪公公的声音更像是在催促。

　　鞭至第八鞭时，楚玄有了些声息，第九鞭落在身上时，他终于又闷哼一声，似乎疼得醒转了过来。

　　“十！”

　　华骁的手再也无法举起鞭子，他的下唇几乎被咬烂，这十鞭抽打在楚玄身上，却几乎击溃了他的意志。

　　太后半笑不笑的目光在楚玄和华骁之间游移，见华骁再无法举鞭，才道：“赵大人，免了楚玄这十日的刑吧——楚玄，还不谢过华统领。”

　　楚玄胸中一口气终于泄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低应道：“谢过……华……统领……”喘息片刻，他终于又开口道：“请太后……屏退……”

　　虽然已经来见了楚玄，但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太后还是有些犹豫，或者说是她对楚玄了解太少，拿不准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性格，会做怎样的事。

　　在她犹豫间，又听楚玄喘息道：“请……太后……屏退左……右……”

　　顿了顿，太后挥挥手，赵习风以眼神示意了一下牢头，于是纪公公一干人等和牢头、狱卒等人都慢慢退下了。只剩太后独自留下。

　　华骁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大理寺大门的。即将下山的阳光照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显得一片惨白。

　　早就闻讯而来躲在一边的赵海阳赶快迎了上去，却被华骁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忙扶着他的肩膀唤道：“华统领！华统领！你怎么了？你见到楚相了吗？他怎样了？”

　　华骁仿佛刚被唤回神来，他慢慢转头看着焦急的赵海阳。

　　半晌，这位铁骨铮铮的禁军统领忽然猛地蹲下身，双肩无声地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