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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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修从甘露殿走出来就见一队狼狈的黑甲冲到面前。
“快！小太子！快！快回去救主人！”
被火烧得灰头土脸的步六孤冲上来一把抓住魏修的袖子，全然不顾身份，碧绿的眼睛里已然充血。
魏修缓缓转过头，看着步六孤：
“韩卓怎么了，他不是和魏银他们一起呆在白银城吗？”
魏修的声音既轻且缓，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
步六孤脸上闪过错愕，很快回过神，忍着急迫回答他：
“……是白龙教余孽。”
“白龙教？”
魏修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大河边那名手持长刀的匪寇。
前世的隆阿坎被他撞上，叫乔叔明逼得不得不引爆火丹脱身，导致意外早死在了黄土堆下，可没有机会活到现在来搅局。
魏修仿佛很是迟钝地回应着步六孤的着急：
“那韩卓他……现在怎么样了？”
韩卓留在白银城亦将豫州、青州、衮州、荆州各州牧留在了白银城，一来隐藏了他不可跨越大河的誓言，二来亦替魏修牢牢守住了后背，令他不必担忧盟友临阵倒戈。
可因为他久攻谢瑾不克，其他几部兵马已经归位，此刻隆阿坎率白龙教众攻城凉州势力反而最弱。
步六孤说，白龙教主隆阿坎以无数火丹生生破开白银城城防。
这一场突袭来的意外，让人措手不及。
“白银城的情形刻不容缓！”步六孤一把拉住魏修的手腕，“还请殿下边走边听我说。”
说罢，他也不再等魏修回应，拖一般拉着人往河岸渡口赶去，其余黑骑见状，纷纷跟随其后。
大河对岸已经是片烟火，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残破的船只和尸骸，显然是那些想要逃跑却没来得及的。
“先找些渡河的船只。”
步六孤看着众人纷纷沿着河岸收拢船只，心中的不安却始终没能淡下去半分，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了魏修一眼：
“殿下那谢瑾老儿已经死了？”
魏修缓缓点头，却目光直愣愣看着河岸那边白银城里升起黑烟，不急不缓地问道：
“豫州、青州、衮州、荆州的人马呢，难道他们就任由白龙教余孽闹事？”
白龙教是炙烤大魏王朝的一把烈火，也是催生了州兵制的源泉，大司马谢瑾耗费无数才将这捧火压下去，就算如今隆阿坎掀起的不过是炭盆中最后一点余薪，都足以令九州州牧忌惮。
“那些人本就不甘受主人驱使，看到白龙教徒焚烧白银城，他们巴不得……”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河对岸又爆开一大片的火光，几艘找来的船只仓促间翻入河中。
步六孤焦急地看着为数不多的渡河船只，转头朝身边的人吩咐道：
“你们再去找些船只过来，要快！”
说完，他才想起身边的魏修，退后半步，继而禀告白银城中的情形。
韩卓原本不告诉魏修白银城中的事情只是为了不让他分心产生后顾之忧，此刻王城一破，步六孤便原原本本将他渡河之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主人同王引一起，奉魏公主为白银女王，其他州牧不服，本想袖手旁观……”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从对岸传来，燃烧后的巨大黑烟冲上云霄。
“……殿下，我必须赶紧渡河了——”
隆隆的响声中，魏修什么也没听见，只有那一句“奉魏公主为白银女王”反复回荡在他脑子里。
他想起韩卓在大河边的悬崖上将自己一把抱上马背的情景，想起韩卓让一万南匈奴奉自己为主的时候，想起他跪在自己脚边低头亲吻的样子……
可这一切都逐渐淡化，最终化作白银城中男人看向魏银的那一眼。
他对待自己与魏银从来就不同。
韩卓，是为了白银女王才破誓渡河将自己杀死的。
“殿下……殿下……”
步六孤发觉了魏修的出神，连忙将他唤醒：“不若我们先行渡河，主人可能已经在对岸等着了……”
渡口两岸是大河最狭窄的地方，他站在这里仿佛就能看到站在对岸的韩卓。
在滚滚浓烟之下，被世人称之为副京的白银城亦如前世一般被烧得面目全非——
曾经的魏修也不懂，为什么韩卓要盘踞白银城却又要烧毁白银城，直到后来九州并为三州，半壁魏氏江山被他韩卓收入囊中，真正称得上繁盛京都的新白银城拔地而起，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前世众人不服魏银白银女王的身份，韩卓以白银城为代价，收拢九州的兵马才得以执牛耳。如今的这一把大火，在他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魏修脸上的焦虑忽然就化作了全部淡然，而后冷漠。
“小太子，我们还不走……”
“你们走吧。”
魏修却忽然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城门里走去。
步六孤觉得自己听错了，快步跑上前追问：
“小太子，你说什么，响声太大我没听清楚……”
“我不会回白银城。”
步六孤再受不了魏修那一脸无谓的态度，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小太子殿下——”
步六孤愤怒地看着魏修，却被后者一根一根掰开揪住衣领的手指，没有感情的话语清晰的钻进他耳朵里：
“白银城与我无关。”
步六孤惊怒到了极点反而陷入一瞬间的怔愣，怔愣片刻明白过来便只剩彻骨的寒意。
魏修轻松推开步六孤，站在原地，目光空泛地落在一旁乔叔明身上。
“不知道步六孤将军此刻能否体会到乔侍中当初的绝望？”
他看看出神的魏修，又看看身后仅剩一条手臂的乔叔明，低头看向自己握刀的右手，掌心握紧又松开，忽然“扑通”往地上重重一叩：
“殿下！步六孤冲动犯上甘愿领死受罚——”
说罢，他也不等魏修答复，抽出腰间的长剑寒光一闪，反手就斩去了自己持刀的右手。
斩断的手臂连带飞溅的鲜血溅落在黄土上，犹自抽搐了两下才缓慢变得青白僵死。
步六孤卑微地低下头颅：
“当初因为步六孤的错误害乔侍中失去右手，还请殿下容许属下将这条命留到渡河之后！”
求你——
回那个需要你的人身边，无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生死无惧的黑骑发出甲胄的轻响，站立一旁的乔叔明亦无法不动容。
魏修低头看着那死血逐渐流尽的断臂。
一枚令符蓦然掉落在步六孤眼前的黄土上。
“众黑骑听令，随步六孤将军渡河守卫白银城。”
“得令——”
残余的黑骑喊声仍如来时一般气势直上九霄。
步六孤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却猛地神情一紧：
“殿下——”
步六孤跪在地上，只能看着被韩卓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小太子面无表情地走进那座用凉州黑骑血肉攻克下来的城池里，沉重的金属大门在他眼前一点点合拢，小太子那张漂亮而无情的脸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后。
“魏修——”
然而此刻对岸硝烟遍布火光冲天，城中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封闭的王城隔绝外界，如同一座死狱。
魏修同死去的谢瑾那样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明光殿里。
前世他被烧死在这里，今生又重新回到此处。
黄金雕琢的羽翼展翅高翔，五彩夺目的珍宝将本为顽石的宝座点缀，一如记忆中那般尊荣庄严，亦死气沉沉。
“殿下。”乔叔明走上前，“我们真的不回去白银城吗？”
“不回去。”
“殿下不回去恐怕韩将军在白银城中不稳。”
“不用担心韩卓，他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反正……有魏银在。”
乔叔明没明白为什么有魏银在就不必担心韩卓的安危，他此刻更担心的是自家小主人没有回去，会被韩卓当做背叛者处置。
魏修双手合握，认真地看着台阶上那把展翅飞翔的金色座椅，无数人为它化作累累白骨，他自己也曾被一把剑钉在上面。
它是天下人的野心，也曾经是自己的魔障。
可直到今天他才能够静下心来仔仔细细观察，这样一把椅子为什么会令无数人踏入炼狱？
夺目灿烂的装饰下幽暗深沉的黑色巨石如同深渊，能够将人的灵魂吸引。
乔叔明站在大殿中看着魏修背对自己一步步走上九重御阶，看着他仿佛陷入魔怔一般伸手轻轻抚摸着被黄金缠绕的黑色巨石却没有任何话语。
就在乔叔明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魏修忽然拔出腰间的短刃猛地朝那黄金座椅斩去——
火星四溅，黄金浇筑的藤蔓装饰被切开，嵌住了锋利的刀刃，而黑色的岩石在蹦出火星之后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乔叔明见状欲言又止，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开始看不透这个少年。
“不论殿下如何决断，乔叔明都会永远站在您身边。”
过了许久，乔叔明出声打断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魏修对着王座的背影忽然一颤，乔叔明以为他在笑。
“乔叔明。”魏修回过头，他的确是在笑，泪水却不间断地从眼眶里掉落出来。
他看着乔叔明，小声说道：“……我只剩下你了……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乔叔明怔住了。
魏修看着乔叔明由惊愕到无措的表情，脸上“唰”一下变得苍白。
他错了。
他知道前世的乔叔明愿意为自己赴死，今生又对自己不离不弃，以至于自己似乎弄错了他对自己的感情。
干干净净的忠诚在他与韩卓的那些旖旎之下被自己也当做了不可言说的暧昧——是他错了。
魏修羞愧难当，且行且退，想要离开这个让自己难堪的地方。
然而却被一只手臂拦住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见对方以仅有的掌心贴住他的，十指交握：
“我早已后悔，我的小太子……我愿意与你一起离开。”
额上落下微凉的温度。
被破开的殿门打开又合拢，耗费无数心血夺下的宫殿群再次变得荒芜，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一张展翅欲飞的黄金座椅，以及留在座椅上那一柄玄铁所制的短刃。
万重宫楼与玉宇，化作人间焦黑土。
王城之战结束的这一天，有不少人侥幸得以生还，然而还来不及等他们庆祝休整，另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争在一河之隔的白银城燃起。
当日的火光烧透了整片天空，死尸骸骨一度令大河河道堵塞，凡是从中活下来的人终身都难以忘记那仿若人间炼狱的场景。
而这以后，天下人关于大魏太子魏修的印象皆止步于此，他们会记得一个亲手夺回王城的继承人，一个没有屈服的王储，而不是一个卑劣的血脉混淆者、面目可憎者、弑亲者、一无所有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第40章 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