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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二十五回 冰雪不与泥沼论 磐石难共朽木存(其二) ...

  •   市长如期赶往省里开会,会议一共进行了三天,会议结束后市长又赶往别处考察。省里的会议尚有余声,为了接受全民监督,各个部门的重要领导人都在现场接受了来自各地记者的提问。发改委、农业厅、教育厅、环境保护厅等一一登场。记者们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喜欢提出一些时下流行的尖锐问题以彰显自己对于国家的关心和对社会的使命,以至于有些时候人们误以为他们是一些敢说真话的人,但是毫无疑问,他们从来不会涉及敏感领域。借执言之名行阿谀之实成为了他们向往的既可沽名又可获利的聪明举动,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同官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旗手。
      这一天轮到了省工商监察部,会议厅了挤满了人,记者们各个跃跃欲试,盼望台上的人能够点到他们。整个提问过程一如往常,进行得十分顺利,领导对时下最新的政策进行了解读并对全省的企业提出了苛刻的要求。提问结束,主持人向全体记者致谢,他说道:“今天的安排就是这样,诸位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提问就此结束。”
      部长和各位随行人员收拾好了文件准备起身,记者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离场,这时候有一个人站了起来,由于他手中没有话筒,因此大声喊道:“主持人,如果有呢?”
      全场的记者都安静下来,有一些坐回了原位,台上的领导们也都感到错愕,主持人不敢应声。部长向主持人点了点头,主持人这才说道:“请将话筒递给这位朋友,这将是最后一个问题。”部长等人又重新坐了下来,他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讶异。因为这个年轻人,他只有一只胳膊。
      “多谢主持人给我这个机会。”接着,他开始陈述自己的问题:“圣天市曲博化工是本省最大的化工企业,养活圣天数万民众,它功不可没。但现在情况有所变化,近五年来,平均每年有两到三人死于设备事故,人们对于此事略有耳闻。更新设备需要上亿元,这么算来,死几个人便宜多了。”
      会场里躁动起来,记者们都在小声议论,他们之中有些人赞叹提问者的胆识,并为他的前途感到担忧。但是,更多的人却在暗暗责备他的狂妄,他破坏了每个人都喜欢的大团圆结局。而且他提出这样的议题无意之间将他们置于难堪的境地,这暴露了他们的胆怯和懦弱。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大家都知道而不说的事情他偏偏要说出来。主席台上的领导都惊慌起来,交头接耳,心神不宁,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答。
      主持人必须要出来救场:“这位先生,今天会议的时间已到……”
      “不。”部长先生阻止了主持人,“叫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一定要正视问题。”
      部长一句话迎来了满场的喝彩,提问者继续说道:“今年三月份,曲博化工发生爆炸,调查结果显示爆炸原因是操作不当,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使用报废设备,全场工人皆可作证,或者您现在就可以进入工厂调查。那里的状况并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因为它在象征性地停产一个月后便继续运行。十几个人的鲜血没有换来任何教训,那数万工人之中,有一些已经被死神贴上了标签,难道他们该死吗?为什么要把多数人的骨头嚼碎来填饱少数人的肚子?到底经济服务于人还是人服务于经济?我们的国家可以在没有人道关怀和公平正义的境况下富强起来吗?”
      “这位记者朋友,你的话很有分量,你指出的问题是严重的,虽然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情,但回去之后一定会好好调查,给民众一个合理公正的答案,给亡者家属……”
      “您不会不知情的,部长先生。”那人打断了部长的话,部长不得不抬头听他说完,“您在曲博化工是有股份的。”
      台下哗然了,记者们的心态变得出奇地一致,他们慢慢偏向于这个提问者,开始等着看部长先生的好戏了。
      “非常不幸,这件事关系到政府的声誉和我个人的名望。”部长先生一开口,全场立即安静下来,“我本意要亲自调查,可是我既然已经卷入其中又怎么可以担此重任?但我必须要给亿万民众一个交代,我要对得起帽檐上的徽章和母亲对我的教诲,我更不能辱没了法律的尊荣和正义的威严。没有任何证据,我又怎么敢擅自为自己开脱?现在当着众位媒体人的面,我做出决定,辞去工商监察部部长之职,这并非是我推脱责任,而是形势所迫,我的清白不能让我自己证明,谢谢大家。”
      部长向台下鞠躬之后转身离开,随从人员紧跟其后。台下轰地一声炸开了锅,他们都为部长的刚毅决绝感到震撼,这样一个理智的,聪明的,不爱惜手中权力的人难道会是一个圆滑世故,阴险狡诈的政治家吗?绝不可能!事实证明,这位部长先生不仅具有当时所展现出来的那些优秀品质,他还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因为他果然辞去了部长职位。
      “曲博化工事件”因为此次会议受到举国关注,中央勒令其停工整改,妥善处理工伤事故,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两个月后,时节已是深秋,花间市北风瑟瑟,落叶纷纷,一位穿着黑色皮衣,带着口罩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了谎言杂志社,他说要找刘问之。
      在三楼的办公室里,他们见面了。
      “刘先生你好,我需要跟你单独聊一聊。”
      “如果你的话不能公之于众,也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此事对你来说关系重大,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内容,也不会想要别人知道的。”
      “这么说,一定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可告人的事了,你勾起了大伙的好奇心,不如讲出来吧。”
      那人凑到刘问之跟前小声说道:“曲博化工的事你不感兴趣吗?”
      “感兴趣,大家也都感兴趣,不妨说出来。”
      “如果你让我在这里说,那我就不说了。”
      “问之。”林雪飞说道,“跟他上楼,且听他说些什么。”
      刘问之不情愿地带着他上了四楼的办公室,那人抢先一步坐在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将面前的一摞书本推倒,吹了吹桌面上的灰尘,眼睛环视一圈,笑道:“这可是声名赫赫的谎言杂志社啊!”
      “不对,不对。”
      “你是在故作谦虚吗?”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声名赫赫,而是名副其实。”
      “好了,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今天我来这里有事求你。”
      “不敢当,请讲。”
      “两个月前你在省记者会上指责曲博化工和谢森部长,人人都说你有胆量,让你出尽了风头。”
      “下次你来。”
      “哼,没想到竟然惊动了中央,曲博化工已经停工整改,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的目的达到了吗?那些逝去的生命还能回来吗?一个工厂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也都会好起来吗?”
      “我不管这些,总之,事情已经结束,无辜的人不该再卷入其中。”
      “你指的是……谢森。”
      “先前你写文章质疑他在曲博入股的事,现在是给他正名的时候了。”
      “所有证据都指向我的推论,他并没有证明自己的清白。”
      “曲博从被怀疑到被查处,他一点也没有干涉,还不够光明磊落吗?”
      “这不是我要的证据。”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建议你还是写吧。”
      “不写。”
      “你的生活可以过得更好,何乐而不为呢?”
      “一定有人愿意用灵魂的萎缩换取物质的丰富,做交易要找对人,否则你的商品会腐烂的。”
      “你的妻子病情严重,你不想让她得到更好的治疗吗?为了自己心底那一丝可怜的正义感,居然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去,这种沽名钓誉的行径不是很可耻吗?”
      “没有什么比我妻子的生命更重要,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不在意妻子的快乐,但这是我的家事,你无权过问。”
      “无权过问,哈哈,强权是不讲理的,谁敢保证你不会倒在回家路途中的墙角里?你的房子会不会在睡梦中倒塌?你的右手明天还能拿起笔杆吗?”
      “我的生命本来就短暂得不值一提,顺便告诉你,强权也是这样的,它制造黑暗,最终会被光明覆盖,它设置高墙,最终会被狂风吹倒,它践踏人权,最终会被人类踩在脚下。”
      “你真是这么以为的吗?”那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的话,都是你心里想的吗?”
      “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刘问之站了起来,笑道,“我们的谈话毫无意义,请你离开。”
      “刘先生。”那人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刘问之跟前,突然向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这倒使刘问之感到莫名其妙。他搀起了他,问道:“你是谁?到底来做什么?”
      那人摘下了口罩,看上去不足四十岁,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扁平鼻子下的胡须刚刚被剃了去,嘴巴左侧缺了一颗门牙,他哀求道:“请刘先生帮我。”
      刘问之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示意叫他也坐下,问他道:“你把我弄糊涂了。”
      “刚刚我是在试探你,要不我不敢对你说出真话。”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
      刘问之吃了一惊,那人继续说道:“我叫严坤,五年前从甘肃天水来到曲博化工当工人,一年以后,老板祁远鸿亲自找到了我,说我老实能干,要给我一个机会,我高兴坏了,想不到一个打工的也会有出头的时候。他将我安排进了一个实验室给一个老师傅打下手,跟我一起的还有四个工人,老板说我们几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跟我差不多年纪,你一定要记住他们的名字,黄伟和唐大军是湖南长沙老乡,王新朋是河北邢台人,□□老家是黑龙江鹤岗,这是我知道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事。”
      刘问之知道这四个人必然是凶多吉少了,他不愿听到这样的事,这意味着这个世界又被蒙上了一层尘埃,地球越来越偏离原来的轨道,距离迷失又近了一步。果然,严坤接着说道:“在实验室里我们几个负责配料、上料、照看反应釜,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接触的是什么。每个月八千块钱,有时还有奖金,谁还去管那些没用的。一年多以后,王新朋突然有一天倒地不起,我们看到他身上发紫并且有些浮肿,眼睛瞪得大大的,公司把他送去了医院,半路上就死了,他们说他得了心脏病。我们起初并没有怀疑,可是后来黄伟和□□也都生了病,整天咳嗽,看东西模糊不清,常常会流鼻血,等到他们都死了我和唐大军才想到我们干的这个活有问题。我们两个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们中了毒,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我后悔不该贪便宜,我是个光棍,没有兄弟也没有儿女,可是我有个母亲,要是她能过好剩下的日子,我死了活了的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和唐大军找到了祁远鸿,叫他赔我们钱,他说难道全公司的人生了病都要找他不成,对我们不理不睬。后来我们去了劳动保障局,他们一开始是帮着我们的,后来又都不管了,我们告到了法院,法院说我们证据不足。一年前,唐大军病情恶化去世了,我继续想办法,找了很多家报社和电视台,也没人搭理。一个报社的记者偷偷跟我说,这么有权势的人他们不敢惹,叫我老老实实回家养病。我不服,反正我要死了,豁出去也要扳倒他们。开大会的时候我去了北都,我想总有人能给我做主,恰好就遇见了工商监察局的谢森,他听了我的事很气愤,当场摔了椅子。然后他很热情地接待我,把我带到了宾馆,好吃好喝伺候我,让我跟他们一起回来,说到时候一定严惩凶手。我总算放了心,临死的时候也能闭上眼了,没想到回来之后再没见到谢森的面。我被关进了拘留所,挨了一顿打之后被扔了出来,他们警告我不要再到处造谣,否则就打死我和我母亲。我心里恨,委屈,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我灰了心,回到了老家,我每天都摸着肚子跟自己说,你看这皮还好好的,里面就已经烂了,我闻到了臭味,赶哪一天心不跳了,血不流了,我的日子就到头了。活着是没有机会了,我想死了以后在阎王那里干个厉害的鬼差,咱也不欺负小鬼,就是希望在阎王殿里可别再受气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关于你在记者会上质问谢森的报道,我的心又动了,想着再做一点点尝试,于是我就来到花间市找你。”
      “该死的人是他们,不是你,你的病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的病已经没治了,我现在就是要争个理,为了我的母亲和四个白白死去的朋友。”
      刘问之相信他的话,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无疑是悲惨的,但却并不是罕见的。他愿意尽其所能地帮助他,但是他首先要有真凭实据。他将他安顿下来,开始了证据的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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