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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伏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残酷。
      他一生只在两个极端里活着,一是欲念淡薄心如白纸的他,二是历经万年智慧苍老的他。无论哪个他都知道,更残酷无情的是后者。
      因为那个活了万年的他懂得情深意重是所有痛苦的源泉,所以他才能对自己也如此无情。
      两百年前,当他的黑丝成白发之时,他就想起了一切。
      他忽然想起,自己正处于一个完美无缺的设计之中,而其中的一颗棋子就是自己。
      这个设计诞生自天地愈演愈烈的动荡之中,诞生于他对自己永无止境的恨意之中。
      他在某一天恍然悟道——只有自己的死才能换来天地的生。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如果清晏是他犹豫不决的失败品,那么这次,他会以更决绝的心造出另一个敌人。他会与清晏不同,他既不会刚正不阿,也不会无情无欲。他与伏江信奉的天道截然相反,因为所谓宿敌就是应该截然相反。
      然后铸造一个毫不知情的、白纸一张的自己,下凡来享受最后的美好,与他相遇、彼此诱惑。
      沈长策无限的情种本就是他亲手种下的,他一定会爱上自己。而爱欲是人间最唾手可得的极乐,他自己下凡来,目无天法,本就多次深陷其中。洞房花烛,水到渠成。
      没有人比伏江更懂自己,就像他知道,无论他们之间爱得多重,当他把一切都想起来,最终还是会变成那个冷漠无情的伏江。那个伏江可以打着为了天下众生的旗号,逼着自己斩断一切孽缘,也可以为了天地的未来毁灭天地的现在。
      然后他就要开始逼沈长策来杀他。
      如果欲望总是能战胜人的神性,那么从欲望中诞生的恨,会不会比神性里诞生的恨更强烈?
      沈长策必须赤诚如火,然后再被逼得走投无路。刀山火海、鼎镬刀锯摧毁他的所有心碍,他会在九死一生中变得义无反顾。他要足够偏执,要极爱生极恨,从坚韧朴质的石化作一柄利刃,象征着伏江赴死的决心。他要毫不犹豫地将他的牢笼劈开,然后将他杀死!
      等伏江把自己铸成一个不会仙法的、不会反抗的凡人,便能在牢笼之中恭候他的杀意。到了那时,就算因为沈长策仇恨和伤痕而万般软弱,他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将这自己给自己的惩罚全然承受。
      因为他真正要逼向绝望的人,不仅是沈长策。
      沈长策要从失望中诞生纯粹的杀意,而他就要从痛苦中诞生绝无杂念的死意。
      无所不能的太界上仙,创造了日月,创造了人,最后创造的是对自己的谋杀。

      好凉。
      伏江从床上缓缓醒来,他摸着脖子上的伤,浑浑噩噩地不懂,好似已成了这宫殿里的石。或是一个象征,就像是人间庙里的神像。
      沈长策已经不在了。
      宫殿的大门没有锁上,天外天的光从门缝透过来。
      他下了床,身上□□,光着脚踩过宫殿冰凉的地,又踩进松软的泥土里。这天外天寂寥无声,没有任何人。
      伏江一步一步走向水边,那里虽然依旧辽阔安静,比起其他地方,他却更喜欢这里。他与这里的风光彼此注视了万年,彼此两相厌,别的地方他已经很久不去。
      无边的水域通向无数未知,也许他的未来就在那些未知里。
      他就是在这水边构想出了他的今日。
      如果让沈长策记起所有回忆是最后一步,那么这个设计的第一步,就是他在水边与榆丁说的一句话。
      “我要找到结束它的办法。”
      他当初说这话时,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白发变作黑发,双眼清澈无瑕。神仙要改头换面,比妖魔轻松得多,瞒天过海的本事只高不低。
      榆丁陪在他身侧多年,伏江知道他更心疼那个自己。他终究是破了戒,最后果真下凡来点拨了沈长策。
      等沈长策再次想起榆丁所说,他便会明白,无论如何挣扎、反抗,他的命依旧在神的手心之中。而这两百年被仇恨侵蚀的痛苦,都是那短短半年极乐的代价。
      他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再爱他了!他的爱有多深,他的恨就有多绝。
      这是现在的他也无法抗拒的命运,那个想好一切的他,把自己反抗的能力也夺去了。作为神仙,他的心一向地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他不可能同时获得爱和死亡。
      伏江望着无边无际的水,心想等他再次回来,一定是自己死在他的手中,一切再也不可挽回。
      “快下个决心,快下个决心吧。”伏江自言自语,“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全都准备好了。”
      他的目的已经几乎要达到了。此时的心痛如此强烈,就像是贴着脉搏感受跳动,两百年前那短暂的时光有多满足,此时便是多绝望。
      可他现在没有直面沈长策的面孔,又总还抱着希望。想着也许沈长策彷徨过后,也许会决定继续爱他。
      沉浮在痛苦之中的希望比痛苦更煎熬,等待所爱和等待死亡一般漫长。伏江望着四周的蓬勃死气,又畏缩着身子,坐在了水边。他想着不必再忍受这一切,就快要等不下去了。
      “快下个决心吧······”伏江恳求道。
      快下个决心,打碎自己的所有希望,让这个不断逾矩的罪人如愿以偿。

      榆丁殿气势恢宏,仙雾缭绕。
      鲲鹏身上缠满了仙索,在天宫逗留了四日之久。漱丹今日来榆丁殿,看到那大鸟还在,心中便知道沈长策今日又没去那天外天。
      他思考着沈长策不去天外天的原因,手不由得抚向那鲲鹏的羽翼。鲲鹏乃天上神物,最恶妖气,顿时抖擞翅膀,仰头啸了一声,气势如虹。
      漱丹赶紧躲开,免得被伤了。
      榆丁殿大门打开,沈长策踉跄出来,发丝凌乱,神色苍白颓丧。他听了这声啸声,眼睛往那大鸟看去,看那大鸟还在,这才放下心。
      漱丹看他出来的姿态,又往空气里一嗅,是酒味。
      这一下,他心中已经摸清了个七八分,又嘲笑他这种人间消愁的做派:“你可听说过醉生梦死?酒只会让活物醉了,却会让你们这些死物还活在梦里。”
      沈长策冷冷扫他:“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漱丹看他神色,知他不是说笑。漱丹可是个怕死的,赶紧敛了神色,正色看他:“他告诉我,我把你从那地府中救出来,他便能让我与清晏再见。你当我会拒绝?”
      说着又苦笑:“我们可是连爱恨都由不得自己,更别说命。地府何等凶险,我为了救你,可是差点死在里边,你当我愿意去?况且,就算我不去救你,也自有人替我,难道你又会拒绝不成?”
      沈长策无神地望着漱丹,却不能辩驳。只觉得浑身无力,他不得不坐在了榆丁殿前的石阶上。
      漱丹看他颓丧,沉默片刻,又问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沈长策思量片刻,便脱口道:“我从生开始,与他相遇,再到现在就是为了完成他的死。我要把他杀了,两全其美,也好为我这笑话一样的一生结束。”
      沈长策话里是恨的,可语气不急。这恨也恨得和认命一般。
      他话说罢,又忽然急喘一口气,那股恨劲彻底散去,只剩下死寂的绝望:“可在我想起生前光景时,最后悔的却不是被他带到世上。就算是现在我还在想,他也许真的怜惜过我。也许那个他曾给过我机会,阻止我走到今天······”
      漱丹看他如此潦倒,也掀起衣袍,坐在沈长策身侧。
      同是倍受煎熬的人,说起话来好似也能近一些。
      “他当然给过你机会。地狱之中落在你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在阻你。只要你一时软弱,就能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你只有做你不愿意的事,才是算是对命运的反抗,可你会做吗?”
      漱丹说着又笑道:“你最终还是来到了天外天。我不知神仙的心情如何,但如果是人,怎么会没有触动。”
      人当然会触动。
      漱丹恨自己与清晏的分分合合,但当他把两人的过去发泄一通,无论在哪一世,无论清晏如何冰冷,道行如何高深,他一定会动摇。他的动摇让漱丹如此心动,只要他动摇,自己便能以此为破口,一步一步,又让两人又纠缠在一起。
      人会触动,伏江呢?
      那个无情的神仙,他是否有过真正的一点怜惜?
      沈长策是鬼,终究还是人的遗物。人不会思考大道,只会思考小爱。
      此时天宫的天漆黑,与在凡间苍茫大地上仰望的天没有差别。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生老病死万物全在自然的规矩之中。
      除了那天外天,永远凌驾在自然和规则之上,永生不死。
      沈长策望着天空,突然想起了在人间征伐时某个思念如泉的夜晚。那时他刚从梦中醒来,也这么看着天空。他已是战无不胜,好像也真的凌驾在了所有自然和规则之上。那时那不知何才能停泊的心境,是否与永生不死的感受别无二致?
      “若我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会把仙法想起来把我杀了。也许很久以后还会有第二个我,第三个我,第二个清晏,第三个清晏······可我与清晏的魂魄,对他的爱和恨,却已经永远消弭不见,只有伏江依旧永生。”
      沈长策说出口后才发现,自己所思考的东西已经全然围绕着伏江,就连自己想要讨要的那点怜惜,也已经无足轻重。
      原来事到如今,他还是认了命。

      时间几乎静止不动,一日、两日······十五日、十六日,天外天一片蓬勃死气,无人造访。
      这也许也是伏江死前要承受的最后的煎熬。
      伏江在水边等着,等着那根缠绕着两人命运的丝线穿透自己的心脏。他如今对死有着狂热的向往,他“这一世”没有用过仙法,却害了无数人。如果能怀抱着爱和痛苦死在沈长策手里,难道不是他最好的结局?
      可平静的水面风平浪静,就像是亘古不变的天地法度,他望眼欲穿,在等着打破这水面的浪花。
      他等了一日又一日,时间把他折磨得迷糊,他甚至不知自己是真的在等死亡,还是只是在等沈长策。
      他不睡眠,只盯着水面,几乎已经化作天地之间一颗不起眼的石。
      在水面惊起第一缕波澜,他的眼睛便有了光彩。
      他来了。
      巨浪滔天,一艘舟从水里掀浮而起,水花被水吞没,舟上站着他思念已久的人,迎风而来。伤痕爬满他的脸,此时却像是一片一片的灵魂,合成了少年原本的面目。
      就像是多年前早出晚归的少年,伤痕累累归来,心中还怀着甜蜜。而伏江则等着他,在此处猜想他要给自己带来什么。
      舟行得慢,两人遥遥相望,好似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情,但等舟驶近了,两人的目光却已经错开了,一切无从考究。
      只是沈长策上岸时,又看见水面里的那个伏江正望着他。但不过是一瞥,有可能只是错觉。
      伏江道:“你来了。”
      两人站得很近,本该有许多话要说,但此刻却是无言。
      沈长策沉默片刻,只望着伏江的头顶:“天宫的神仙已经一一去投了凡胎,这天上只剩下你一个。”
      伏江沉默片刻,再开口却是:“对不起。”
      沈长策没有回应他。
      伏江又问:“接下来你要杀了我,对吗?”
      沈长策话语冰冷:“这不就是你的愿望?”
      计划圆满的人本该庆幸,可伏江的计划本就不是让他快乐的。他的眼眶又朦胧起来,现在的他心多么敏感幼稚,若是那个白发苍苍的他,定不会如此软弱。
      他又想着这是他活在人世的最后一刻,也终于有了勇气说一些话弥补对沈长策的伤害:“你不必有对天下的罪恶,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在人间时你也目睹过我的一生,我的欲望不只是害死身边的人,如今妖魔丛生,也是我的欲望所促。”
      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应该知道,这天下的生灵都是我仿着自己的模样造的,无论是人还是妖,他们的残暴、自私、好淫,都是源自我。拥有这些东西的我,如何能做到天地不仁?我寻了无数办法,最后发现只有一条死路。”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让我同情你?”低沉的、无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伏江仰头望向沈长策,沈长策就那么遥遥地看着他,眼睛漆黑,犹如对他的审判。
      伏江看得伤心欲绝,但他知道两人就这样冰冷地隔着便好。
      不能再说,不能再望。不能再藕断丝连。
      他又低头,流泪不语。
      沈长策却走近了,他蹲下来问他:“你哭什么?”
      好似答案多么让人伤心,伏江泪水更止不住,只得摇头。
      “杀了我,你杀了我······”他抓着沈长策的衣角,几乎是恳求,几乎是催促。
      可他的下巴却被擒住了,伏江又听他的话冰冷:“你不说清楚,我绝不会杀你。”
      伏江摇头,再摇头。
      他不应该流泪,沈长策不应该问。只要沈长策此时把自己杀了,当做一场冷血的复仇,这一切就永远结束了。
      伏江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他仰头看沈长策。他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那声叹息像不是他所做。
      “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沈长策道,“在此之前,你与我去一趟凡间。”
      凡间?满目疮痍的凡间。那里满是太界上仙的罪证,再无他所迷恋的东西,他再去做什么?
      “不······不!”伏江摇头哀求,他把沈长策推开。
      可沈长策已经捉住了他手。
      “不!”他挣扎着要逃,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如果他不流泪,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
      伏江挣脱不开,任凭沈长策用一卷黑袍将他裹在怀中,登上了那鲲鹏所化的舟。
      这难道是他死前必然遭受的罪罚吗?
      可沈长策的怀中却如此温柔,就像是曾经两人相拥在一起一般。伏江渐渐地不在挣扎,这是他也许不仅是死前的罪罚,还是他死前最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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