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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沈长策盯着它只看了片刻,不忍它睡在那冰冷的路上,便赶紧跑上去把它捡到怀中,然后抱回了屋中。
      伏江依旧盯着地上,惊讶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睑。
      淑莲看他直直盯着那几寸灰色的土,好似能从这寸灰里看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好似静如死水,却又好似是另一番愕然。
      然后他终于醒了,转过身往屋里寻去。
      淑莲也赶紧进来,把门掩了。
      沈长策在埋小狗,就在原来埋过它的位置。
      所谓坟,就是广阔的土地上挖出多余的土,然后把尸体填进去,最终它们也会化成尘土,用来掩盖别的余热未散的肉身。
      伏江冲过去,把沈长策捧着土的手拿开:“你埋它做什么?”
      沈长策道:“它死了。”
      伏江却胸有成竹:“我能让他活。”
      他当然能,可沈长策却神伤道:“让它走吧。”
      伏江呆看了沈长策片刻:“你难道,不想让它活过来?”
      沈长策沉声道:“想。”
      伏江却依旧天真:“它可以长久陪着我,你也可以。”
      他终于说可以了。他可以为他爱的小狗他爱的人做任何事情,违背天轨,对抗律法。那些他恪守的天轨,也像他所摒弃的人间道一样,被他踩在了脚下。
      沈长策却盯着小狗的肚子,它的肚子有一块在动,好像是平日在床下睡着均匀地呼吸。
      它没有活过来,那是它的肚子里的虫子,正在蠕动啃咬着这具腐坏的尸体。活过来的是那些虫子。
      淑莲站在他们身后,她也看到了。她瞧了那小狗肚子里的虫,犹犹豫豫,还是开了口:“人间有取狗血对付妖怪的法子······也有半仙说,要是在狗的肚子里填满蛊虫,再取虫血混合,能使得除妖效果事半功倍。”
      伏江沉默片刻,低声问:“镇上有谁在用狗血驱妖?”
      淑莲一定知道,身为妖,怎么能不留意这处处的杀机。淑莲偷偷看了沈长策一眼,小声道:“是赌庒的胡老板。”
      伏江听了,整个人阴沉地垂着眼,片刻后像是挣脱牢笼的鹰,冲出门去,拉也拉不住。
      “伏江!”
      沈长策想也未想,赶紧追了上去。

      胡老板住着的也是气派恢弘的大屋子,门上法器符咒琳琅满目,好个怕死的人家。但这年头谁不怕死?而法器符咒的多少只和钱多钱少有关。
      可再多的法器和门锁,伏江一挥手,那门就开了。说到底,世上哪一条道又不是为他而敞开的?
      这门内在他来之前,却早已乱成一锅。
      人在里边低头弯腰四处翻找,匆匆碌碌,姿态诡异。
      有仆从看见伏江,顿时惊慌失措。
      这时不远处有人嚷嚷过来:“吵什么?找到了吗!一具狗的尸体都能弄丢?半仙都说了,那死而复生的狗,血得和吃了肉身的蛊虫血混在一起才是奇效,你们要是找不出来······”
      “老爷!”仆从指着伏江,神色畏缩。
      胡老板看见伏江,一下子冷汗迸出,浑身动弹不得。这镇上发生的无数惨事就是人永远在妖法之下的明证,他自然也怕。但胡老板却很快回过神,他与那些死人不同,他的钱财给了他底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一个血气冲天的瓶子。
      手忙脚乱地,又把那瓶子上边的塞子打开。然后朝伏江狠狠砸去!
      那瓷瓶子好似一只乱扑的蛾子,衔着满腔热血,飞快地往伏江脸上飞去!可那胡老板心底害怕,手颤抖得厉害,那瓶子没砸在伏江身上。
      它在伏江脚旁崩裂,鲜红的血染了灰色的土地,还有伏江的鞋。
      胡老板吓得胆都破了,嘴里直泛苦。
      他不是不知道偷了狗伏江会找上门来,只是半仙怂他,说那毒药旁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这克妖的东西,也在妖的身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虎子到了手,连那老虎都能被克死。
      这些话正端端地入了从商之人的心头,李宅和胡老板,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信一套富贵险中求,就是知道害怕,也爱自作聪明,有胆上前探个极路。
      胡老板偷偷看那伏江,此时伏江却没过来对付自己,他低着头,注视着那一滩血,又抬了抬脚,看到血在他脚下印出半步红印。
      “死而复生的狗,奇效无穷!你、你身上沾了这血······活不久的!”胡老板怕极,病急乱投医,还想着要吓他。
      伏江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沾了沾那血染的土。他神色尚有些天真,好似是为好奇。
      他天真残忍地,把手指伸进人的伤口里,这地的伤口。
      血已经冷了。
      素白的手指上,染了淡淡的血色,脏的,他下意识要抬起手甩掉。人沾了脏污想要洗去还得污浊水,但神仙有本事,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仙法可以给神仙六根清净,可他的手却僵在眼前,好似那仙法再也起不了作用。
      小狗死于“死而复生”。
      伏江突然惊醒!他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那脚下的血印一下便多了好几个。一个比一个淡,却是层层叠叠如影随形。
      他怕了,转身落荒而逃,像个被驱逐降服的妖。
      “伏江!”有人迎面追来。
      他手忙脚乱推开那人,手上的血在那人胸口抹开一道。
      从深到浅,层层叠叠,如影随形。
      伏江六神无主本只想着逃,此时看了那血渍,又恍了神,目光从那人的胸口晃到了脸上。他怔怔看着沈长策,那人的眼神赤诚如磐石,如影随形,在追着他走。
      逃去哪里?
      伏江又一别过头,便又往家中赶去。
      那胡老板还未从伏江到来的震慑里回过神,他被下人扶起来,眼睛依旧呆讷,许久才露出劫后余生的神色,嘴里却在喃喃:“原来真的有用、原来真的有用······”
      此时一下人从后屋出来,还未知前门发生了何事,只火急火燎一边跑一边给主子说报:“老爷,后厨的徐大婶说,她见一只狐狸把那狗尸体叼走了,但也不知是不是她老眼昏花······”
      这时那下人才发现,他踩着的地下,有几瓣碎瓷、一小片血。

      空荡的街道,伏江不爱看,所以不出来。可此时回去,就不得不走。路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幢幢房子矗立在两旁,冰冷地迎着他,里面也许有人,也许没有。
      迎面而来的冷清让伏江呼吸如堵,跌跌撞撞间,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屋子。他加快脚步进去,到了后院。
      小狗安静地躺在土坑里,安静地被虫蚁啃食。淑莲站在一旁,不敢动它。
      伏江走过去,卑躬屈膝,跪在那小小的土坑前。它还那么小,就像是人三四岁的孩子,生性好奇,四处乱窜。只要是新鲜的颜色和味道,就能让它每日快乐。
      它虽然还无法享受反复咀嚼旧事的乐,却也不用尝反复咀嚼旧事的苦。
      伏江伸手过去,像是往常那样温柔抚摸它,好似他不是睡在土里,而是睡在自己身边。他在遇见自己以前,日夜流浪,是不是也是睡在尘土里、与虫蚁为伴呢?
      他要是没遇见自己,也许一生艰苦,却也还算平静。就算他第一次死是因为他,却也比现在安详。
      自己越是干涉,它就越苦。
      “泥土尘埃里,至少也长过芽开过花。”沈长策在他背后,“让它归根吧。”
      伏江终于妥协,他亲手把泥土撒在它的身上。伏江掌纹被泥土勾勒得深刻、污浊,晃眼一看,就和五六十岁人的手一样。
      沈长策半蹲下来,和他一起撒。
      土一点一点把小狗埋没,落入它的皮毛里,它们会融为一体。从此那个快乐奔跑的小东西,只有地能看到,天却看不到了。
      小狗入土了,也不知安不安。
      伏江看了很久,终于要回屋去,却发现淑莲还在。
      两人眼神触到一起,淑莲眼神一躲,好似那话不知该不该说。
      “何事?”
      她犹豫片刻,瞥一眼那小狗新鲜的土坑,又低眉,遮遮掩掩地:“我昨天服了你给的丹药,洗浴时看了水中的影子,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忍不住,当晚就去找了他······”
      她说着又有些羞涩,却也幸福:“我能感觉到,我肚中有了他的孩儿,他昨夜也允诺了会娶我。只是现在世事无常,我们两家都贫穷无助,就算成了婚,对孩子也没有好处······”
      只言片语,已经把事情说到了点子上。她是来要钱的。
      妖与生俱来的杀斗之法,只能救命,而金钱能买安定、权利、情爱,变出钱财便是高深的妖法。淑莲从小被穷苦人家抚养,这些妖术她不仅会,甚至没有好好见识过。但她天生知道它的好处。
      沈长策盯着淑莲的面目看,果然见她面若桃李,一双眼睛原本只是大而亮,此时眼角含媚,流光暗动。
      一张脸好似和从前一样,又好似相差甚远。其间变化,微妙难察,只在一杯酒之间,这杯酒是她饮的还是看的人饮的,谁也不知道。
      酒是淑莲饮的,散发了妖气的也是她。
      伏江的目光看向她的肚子。她是在问自己,十个月后降世的那个人,他是要用洪福迎接他,还是让祸乱迎接他?是要偏爱他,还是不能偏爱他?
      伏江的目光又回到淑莲妖艳的容貌上,他凝视她片刻,忽然用一种痛苦的语气:“你走吧。”
      淑莲一怔,好似有些窘迫,但又低声哀求道:“你别怪我贪,要怪就怪我把那砍柴的杀了。我杀了他之后,是越来越贪。”
      黄昏时看不真切,淑莲说这话,影子像是脱胎换骨,换了另一番模样,妖一般地狡黠。
      连语气也跟着狡黠起来:“你知道我为何想杀他?我养在穷苦人家,出了门便是嫁给刘砍柴,受尽痛苦和节俭的人,哪来那么多贪念。就像沙漠里的草,只贪那两三场雨的润泽。你每日带我疯玩,又教我不去理会那些人间规矩,是你把我种到了泉边。现在我实在痛苦,不甘只求那几场雨了。”
      淑莲说这话,又渐渐不遮不掩,把生利利的刺和爪绽了出来,凭着天性就知道如何伤人。
      她竟然笑了一声:“当初我与你去那柴房说话被人告诉刘砍柴,他毒打我半死不活。我在那屋子里又痛又苦,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但突然想起你。我想着你的容貌多好看,话多中听,心里痒极,就像爱了你一样······然后我就把他杀了。杀了他的那一刻,我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妖。”
      淑莲说着也好似陷入了苦恼,她看着伏江:“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不来,我就一辈子在那灰暗的日子里,像人一样修行一辈子,也不会像这样,总也得不到满足。”
      太阳西斜,淑莲身后那座小坟旁落下一个影子,后院草木的脚下也落了影子。正午时几乎看不到的影子,现在一下子铺天盖地。
      伏江无声地听着,许久又道:“你走吧。”
      他的话变得平静、沉稳、仁慈。
      沈长策闻言,眼睁睁看着伏江的背和长发。此时天色昏暗,夕阳如血,他面对着夕阳。
      他所看到的东西,无论黑发白发,都与人混成一色,无论神仙凡人,都与影子混成一色。
      突然之间,伏江动了。他猛地转过身便跑,甚至不让沈长策看见他的面目。
      他义无反顾,扬长而去,像是脱缰的马,或是挣脱牢笼的鹰。
      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的丝线骤然断了,天外天一般保护他的牢笼轰然崩塌。
      “伏江!”沈长策唤着他的名字,想也不想便又去追。他每次都能追回,这次也一定能追回。
      可不过是一个转角,人却不见了踪影。
      路两边空荡无人,一边通往神仙庙寂静林,一边通往不再繁华的集市。
      淑莲也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凭什么?他给你的却不给我,他要做到,明明易如反掌,又没有什么坏处······他恨我贪心了么?”
      她一张脸通红,眼里含着泪,不甘又悔恨。
      淑莲忿忿不平抱怨,沈长策却傻傻望着树林的方向:“他要走了。”
      “什么?”
      沈长策魂不守舍:“他要走了。”
      “走去哪?”淑莲怔住。
      “他不满足你,也不会再满足我。”
      淑莲打量沈长策的脸:“你问他要了什么?钱、屋子还是活命?”她从来是个伶俐的丫头,又猜:“我知道了,你要他留下。”
      淑莲忽然念起与伏江初见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天真无忧,就算一个是妖,一个是神,又有什么干系。
      淑莲并非不知道自己变得邪恶、贪心,她腿一软,又朝树林的方向跪下。
      此时夕阳昏惑,地上非红即黑。
      “我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我换,我命都可以给他,十年二十年都好,也不知我这条贱命,能换几个钱。”淑莲低头轻轻抚摸着肚子,又换了一番语气,幸福、满足、绝不后悔。
      “只要有了钱,接下来的日子再短也比现在好。”
      沈长策望着树林的方向,他一定要去找他。他也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自己换,命也可以给他。
      可这时,屋子脚边的黑影里却忽然走出六七个人的黑影。他们躲在暗处,就像是潜伏在那屋子的影子里一般,未曾让人察觉。
      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大道一半腥红一半浓黑,伏江沿着路,跑到了树林中。
      他头痛欲裂,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霞光够不着了,才看清了它的本色。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好似青山上的雪。
      伏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抬起手,看着手中的掌纹。他许久不记得看自己的命,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的步子很慢,是仙踩在云间,闲庭散步的从容。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色。血干了,如影随形。他看得心中一痛,又把鞋脱下,扔在一旁,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
      他舒服了不少,就像是天地初始之时那样,只有黑暗,尘土和自己。
      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生生不灭。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他无情地碾着尘土,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虔诚又卑微,他开始冷静,然后是寂寞。
      寂寞绞着他的胸口,让他调动智慧,造化天地。接着是万物生长,人诞于世,日月运转。每一日的太阳从哪里升,从哪里落,月是缺是圆,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然后他记起了人的死亡。
      谁的死,如何死的,什么面貌,姓谁名谁,死时如何痛苦和自弃······一切就像虫蚁如饥似渴地噬咬尸体,如麻地爬上伏江的心脏。
      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干,缓缓坐下。冷汗涔涔,湿了他的背。万年以来,所有苦楚,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
      为什么要记起来?人心也从生长到腐朽不可逆流,所以人的身体也从生长到腐败永不复原。
      为了人不被痛苦缠身,他赐给人死亡。可人的死亡却赐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来了,他该做的不是忘掉,他该赐给自己死亡。
      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
      他是谁?
      破旧老庙里,为了我的死,他生。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
      伏江忽然睁开眼,粗重地呼吸,望着眼前的天。暗红的天被黑色的叶影分割,支离破碎。
      这里是哪里?
      他记起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在他万年里实在短暂,不值一提。但好在他醒得早,没有许多无法挽回的事。除了一条狗,没人死了。
      不。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他死了。
      吃心又痴心的母狼妖,一双怨恨又兴奋的眼。她把他一截一截砍下,和她的心一样一段一段碎了。他在惨叫,大惊失色,被这无端的祸吓得魂飞魄散。
      伏江靠紧了树干,无神地喘着,油尽灯枯一般。
      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脸上,好似将他死死缠住剪不断理还乱的密网。他从发丝间,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过来。
      不是人。红发如火,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重欲重情、不依不挠。
      是妖。
      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一面平静:“你想起来了。”
      伏江望着他,好似在看着一粒尘芥,渺小地漂浮。
      漱丹道:“你记得么?你教过我如何杀你?”
      伏江点头:“你是第一个找到天外天的妖。”
      漱丹盯着他,侃侃道来:“二十年前,清晏的妹妹死了。他还小,那时我听着他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后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
      漱丹窃笑:“这是天注定,还是你的意思?”
      他又敛眸不笑了,温柔道:“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我那时只想着为了清晏把她追回来,却跟着她找到了阴间的入口。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竟然到了仙界。我不断地走,竟然到了天外天。然后我看到了你,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

      那时伏江看见他,眼里不惊不动。他的发是老发,如苍雪。眼是老眼,如死水。
      伏江告诉他:“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心如磐石,便能杀死我。”
      漱丹想起那还未长大的清晏,他这几日还在为妹妹落泪。
      他又问:“如果他不能,我就不能杀你?”
      “这世上只有我能杀死我,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人间的希望。但我错了,要么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要么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才能我弱他强,我才能死于他手下。可这绝无可能。”
      漱丹又问:“那你既然创造他,为何对生还留恋?”
      伏江不答他。
      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自然而然地,就像是山雪消融,落叶归根,就连漱丹这样的妖,也产生不了一丝歪念。
      他浑身赤-裸无一物,然后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
      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苍苍白发化为青丝,他慢慢睡在水中,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
      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漱丹也在岸上为了一个答案,也等了他十月。
      水中有朝霞万里,还有星罗棋布,好似被施了仙法。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
      等伏江终于醒了。可他睁开眼,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
      伏江变得清澈、灵动、纯净,然后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

      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却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不老,就贪人间的乐,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这么贪,怎么死呢?”
      他又不笑了,身为妖怪,情思欲望活络,神情也是瞬息万变:“不如我来帮你?”
      伏江望着他,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漱丹道:“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你决心死去,清晏就能杀了你······或者,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
      可现在的伏江是仙,他不会再逾距,沈长策死了也不会。
      伏江道:“我与沈长策之间,不仅是你想的那般。”
      漱丹却笑道:“那不更好?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以免遭厄运,但没想到你如此喜爱他,正好合了我得意······我听闻,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人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到时候,你的死意会多绝呢?”
      天真。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
      伏江站起来,望着漱丹。他顶着一头白发,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
      “你不明白。”
      漱丹听出来了,他所说的明白,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
      漱丹却笑。为什么他要明白?妖和人一样,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无用的、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
      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漱丹知道,他并不偏爱自己。
      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色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色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漱丹看他不见,心中不妙。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清晏从昏黑的屋中醒来,今日天亮他方才睡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吸,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而漱丹已不见了踪影。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等他手忙脚乱梳理好,恍然间却看到那半幅垂落的榆丁像上,投下一格一格红光。而桌上还放着一支雪白的拂尘。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他又看着那拂尘之后的榆丁图。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死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是上天把一掊土变成人,人也只能在人的视角里掂量悲喜,怎么会真的去抱怨自己被迫只能做人呢?他们被钉死的念头里,从来不会真正认为,做尘土比做人更舒服。
      就像被钉死念头的他,也不会认为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死后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清晏一丝一丝捋顺那拂尘,心静如水。他此时已认定此生做不到心坚如铁,但斩妖除魔他亦不可能放下。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看着那拂尘,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又将那拂尘轻旋。拂尘柄中空空如也,那缚仙丝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他还未问出口,那人见了他,竟然惊奇道:“清晏道人,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呢?”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道人奇怪:“您不是说那沈长策被妖所迷惑,要其他人去相助?难道······难道那个清晏,是妖不成?”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一直以来漱丹扮作清晏没有败露,靠的是漱丹的安分,清晏的情分。如今清晏就是留着情分不开口,可漱丹偏要惹是生非,这其间的默契也就烟消云散了。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
      往那集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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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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