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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福镇 ...

  •   年关将近,平福镇庙堂香火大旺。天还未亮,许多人赶来上早香,以祈来年福运高照。
      庙里供奉的是榆丁大仙。
      据传很久以前,平福镇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荒地,榆丁大仙路过此处,所走过的路面便成了青石板,摘下的树枝丢在路边便成了房屋,他将太界上仙门前的尘土带来,那尘土撒在风中,落在地上成了人,那是平福村最早的一群祖先。
      在榆丁大仙庇佑下,平福村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友邻和睦,村变成了镇,来往定居之人越来越多,都想让子孙后代可以受到这大仙的福泽。
      这虽是传说,可近几年不太平,帝王昏庸,四处都闹了荒灾,各地已兵荒马乱,就连妖魔也趁着机会肆虐人间,到处都是流民,平福镇却是少数免遭其害的福土。

      当年来到平福镇的流民中,有姓沈的夫妻两人,丈夫是个烙饼的,妻子正怀胎八月。
      两人赶着夜路来,岂料还未到平福镇,沈家娘子腹部剧痛,那沈小贩便不得不暂且把娘子搀扶到最近的庙里歇息,自己驾着快马去平福镇找接生婆。
      那庙不是榆丁庙,是平福镇外一座佛庙。平福镇里的人只信奉榆丁,那佛庙早荒了下来。
      夜虽没有雨,却是狂风大作,鸟鸣凄厉,沈娘子剧痛难耐坐在地上,一时心神不安,便朝那挂满蛛丝的佛揖了一揖。
      她才捧着肚子揖身下去,那庙里却突然阴风大动,烛火乱晃。沈娘子抬起头来,只见那佛面被烛光晃得阴晴不定,那大佛巨大的影子像是活了起来,在庙里四处摇曳。
      沈娘子想起近年妖魔鬼怪横生,吓得惊慌失措,捂着肚子就要站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却是两腿战战,哪里也走不了。
      阴风在最混乱的时候骤停下来,那诡异的佛影像是水墨一般流动,化成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
      沈娘子怕得浑身发抖,她从五指缝里望了他一眼,那少年生得极美,目光空无又天真,像是镜湖里清澈的一捧水。
      欲望往往让人显得危险,可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欲望。他不像妖。
      少年打量着那瑟瑟发抖的沈娘子,歪着头,语调平静道:“你快离开人间了。”
      沈娘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看到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对他所说的话确信无疑。
      沈娘子面色悲痛地跪在那少年面前,哀求道:“求求你,至少……至少让他活着。”
      那少年看着她的头顶,却轻轻摇头。
      他拒绝时并不冰冷,难免让人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沈娘子便禁不住抱着期望,爬到那少年的脚下,像尘土一样卑微地伏在地上,呕心哭喊道:“求求你,求求你······”
      少年蹲了下来,伸出手摸了摸那沈娘子娇美年轻的脸颊,那沈娘子一垂眼,他手上便沾上了一滴泪水。
      少年把那泪水放在嘴中尝了尝,他眉头皱着,又摸上了沈娘子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在轻轻挣扎,少年从手里感受到了他的心跳。
      沈娘子望着他:“我知道天地有规法,如果要交换,我可用来世的苦难弥补,不会为难仙人。”
      那少年将手从女人的肚子上收回,他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仅此而已。但那心跳的颤动却让他掌心发痒。
      他摊开手心,一阵夜风吹来,那破败佛像指尖上的一粒尘埃便落在掌心。
      他看着那粒尘埃,对那沈娘子道:“人来去不过是一粒尘埃,你死后不会受到丈夫和外人的指责,喝了那孟婆汤,也不会记得现在的不安和苦楚。这孩子你素未谋面,是生是死,与你又有多少关系呢。况且他生也是生,死了也是生。”
      少年又看她:“世间许多道义不过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衡量,你大可不必为了一句父母心如此哀求我。”
      那沈娘子听了眼睛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低声道:“我与这孩子之间确实没有寸草春晖的情分,可我在决定要这个孩子时,便是想好了如何爱他。而现在于我而言,那个喝了孟婆汤的我才是素未谋面的人,她的生死才是与我无关。而现在我不想放弃对他的爱······”
      女人忽然扯了扯嘴角,她为自己能够偏执和冲动感到幸运。
      少年看着沈娘子的手,她虽年轻,但手却苍老,她的衣服凌乱,隐约能看到身体里的疤痕。
      少年看着她,却摇了摇头。
      他冷漠地站起来,那沈娘子不可置信地看他,又毫无尊严地死死哀求,最后终于伏在地上,大声恸哭。
      哭声震动佛堂,少年听见那佛堂的石像发出了悲鸣,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漆黑无边的地方,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
      他看着手心里的尘,那胎儿的心跳似乎还在手心,那粒尘也轻轻跳动。
      凡人泪水的味道还在他的口中弥散,漆黑的天空之下,他的喉咙也被这哭声所颤动。
      他叹了口气。
      手心里的尘埃也在月光之中,不知被那口气吹向了何处。

      十六年后。
      那是平福镇的清晨,天光微亮,空气湿重。
      早起的都是不得不为生活劳累的人。买菜的小贩在路边架好了菜板子,给新鲜的蔬菜淋上水,好让它们卖出好价钱。运货的车夫起早贪黑,这样能够多赚上一些铜板,要是打仗到了这里,至少有钱带着妻儿逃得更远。
      这些来去的身影中,与众不同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十六岁少年。
      清晨万物复苏,人也活了起来,四处都是新生的朝气,只有他所在的位置,像是坟地一样死寂。
      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一双眼睛漆黑无光,只要稍与他对视片刻,便会彻身冰寒。但好在他几乎从不抬头看人。他就像是飘在阴世的鬼魂,就算在人群之中,你与他之间也碰不着摸不着。
      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死气。
      少年架起摊子,生了火,给锅灶涮上油,摊上面饼,动作熟练又麻木。他不会学着旁边卖包子的大声吆喝,也没有人愿意和死人站在一起,所以他卖得从来不多。
      一个满脸福气的男人看着少年这张死人脸,远远地就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走过来,一巴掌甩在这少年脸上,呸道:“就你这样做生意,你爹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我可不想到死连本也收不回!”
      这个男人倒是会注意这只阴世的鬼,因为他得从他身上捞油水。
      他看那少年没有太大反应,又接二连三甩了几巴掌,少年被打得脸上红肿,身子东倒西歪,却依旧闭嘴不言。男人打到后面倒不是为了生气,而是因为有趣。
      这早成为平福镇清晨里的常事,少年像是石头一样任人辱骂,路人悉索暗笑,都把这当成寻常乐子。
      就算有个别来劝的,也是无事要来调侃:“张老板别气了,这孩子当年在佛庙里活了下来,人人都说是受了福泽,他爹给他取名沈长策,想来今后定是策马长驰、飞黄腾达的人。你可不能现在把他打懵了。”
      张老板听了,看着那少年讥笑:“卖烧饼的能腾达到哪里去?那武大郎,他腾达吗?”
      周围人大声嬉笑,沈长策低着头,手里涮一下油,摊一下饼,那些刺耳的笑声半点听不见,好似不知冷暖。
      张老板看着他这不声不响的模样,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出了个好注意,便得意地点点头。
      张老板在平福镇开了一家布庄,也在赌场放些贷,是个擅于利用噱头的商人。第二天,沈长策的烧饼摊子旁就挂上了布幡,上面画符般写上了“沈大郎”的三个字。
      如他精明地预料,买烧饼的人多了起来,毕竟这奸夫□□偷欢故事总是最丢人的,能挂着这个故事卖东西,那一定是最不要尊严的人。
      在没有尊严的人面前,便可以尽可能地侮辱大笑,谁不愿意花个烧饼钱买个开心?
      但这“沈大郎”不过十六岁,骨骼还是少年,手脚却修长。平时冷面冷脸,死人一般,站在他面前,要笑也笑得不尽兴。没几日,张老板又把那架子腿全砍短了,让沈长策跪在街上做饼。
      这一下,谁也看不见他那张臭脸,只看得见他低垂的脑袋。
      那以后,这沈大郎烧饼便成了平福镇的一道风景。平福镇的人凡是吃烧饼的,就算不是沈大郎的饼,说笑起来还是会想到沈大郎。小姑娘们在“沈大郎”那里买了饼,当着面便色授魂与,掩嘴暗笑。
      没有人觉得有半点不妥,况且自己也给了饼钱。
      沈长策每天从早跪到晚,饿了便低着头吃烧饼,累了也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尘埃。
      从跪下开始,他再也不抬头。买烧饼的人当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来羞辱他的人多,买烧饼的人便也多,他也更忙碌。
      他更忙碌,便更无须抬起头。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平福镇的街道突然异样地安静了下来,连嘲笑沈大郎的声音也消失无踪。

      平福镇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也许是从天边,也许是海角。他的到来很奇怪,无论是他还是平福镇的人,都很奇怪。
      平福镇安静了下来,却不是因为那人让人害怕,而是迫于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可谓坑的感觉。
      在这街道诡谲的安静之中,沈长策依旧没有抬头。一开始他还是个死人,周围是静是闹,对他而言没有差别。
      但他即使低着头,也还是看见了那个来到平福镇的不速之客。
      那人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把身子钻进一个架子下,伸着手要够到一个泥人。
      非要闯入视线里的人,沈长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看这一眼,是以为这一眼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就像雨打在花上,花低了头只是一瞬间,雨停了,他还会直起腰。再深的缘分也不过是一眼。
      可是那人生得太好看。
      就算他的动作狼狈,衣襟凌乱,但只要看到他的眼睛,便会让人惊叹。
      那人站了起来,他也跟着仰起了头。
      那捧着泥人的少年看着年纪与自己一般,他盯着手里的泥人,似乎觉得有趣之极。
      但他也仅仅是觉得有趣,在仔细端详过后,他便又放在一旁的小摊上:“给你。”
      有的人就算举止奇怪,也会让人觉得神秘,就算言语痴傻,也会让人觉得纯净。他神秘又纯净,路人不敢逼视他的美,便没人把他的无知视作丑恶。
      那小摊贩呆看着他,许久才喃道:“这本来就是我的。”
      那少年一拍脑袋:“噢,对了。”
      他从荷包里掏出了两枚铜钱:“我买了它就是我的,现在我可以给你了。”
      他宁愿白白给钱,也不愿纠正自己的错误。
      那人给了钱便离开,一路又停停走走,东张西望。他对这条街上那些沈长策看腻了的东西都极其好奇,行为举止没有规矩,就连衣衫都是歪斜的,半点不像常人。
      对于他而言,这条街上每个地方都很奇怪,所以他也不觉得沈长策这么跪着会特别奇怪。
      他没有朝他看过来。
      沈长策和这街上所有人一样,屏着呼吸看着那举止奇怪的少年,他心里涌出一股莫大的空虚和惆怅。他跪在那里,就像乞求神灵那般虔诚,渴望他能朝自己看来一眼,给自己无限的福泽。
      可那人的目光在谁身上都停留得一样短。
      那人走远后,怅然若失的人们都只能站在原地,似乎谁心里都知道,那人不会和自己再有任何交集。
      只有沈长策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哐当!
      因长久跪着而麻木的腿绊了他一道,低矮架子上的锅掀倒在地,热油泼了他一身,皮肤火辣辣地灼烧。
      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苦,还要朝那人追去。可没走几步便跌倒在地,上天也在阻挠他靠近那人。
      他只得仰着头看那人远去的方向,粗重的鼻息之间都是泥土的味道。
      那人的离去,好似一只手把他从窒息的水中拉起,即使意识开始清醒,可混乱的渴望在心头生发,挥之不去。
      第二日,他腿上的皮肤像是烧溃的石头表面,布满四分五裂的疤痕。

      一连几日,他没有再见到那个奇怪的人。
      沈长策开始抬起头,静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但只要这街道是嘈杂的,那人便一定没有来。
      每日午后张老板便来他这里收钱,平日沈长策总要留一小串铜板好买明日的食材。可这几日,他竟然心神恍惚,连那几枚铜板也不想伸手去拿,一袋铜板哗啦啦地倒进张老板收利的布袋里,便不去理会。
      张老板打量了一眼沈长策溃烂的腿,什么话也没说,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天傍晚,沈长策终于发现自己身无分文,甚至买不到一小袋明日做饼的面。
      此时夜色已深,他望着空落落的街道,只忽然觉得心里寂寞万分又期待万分,他哪里也不想去,又哪里都想去。沈长策的心开始像平凡的少年一样能够感觉得到痛苦、寂寞,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时间的漫长。
      他开始听得见这几日的辱笑,甚至和普通人一样,敏感地把他现在的状况与那男人的目光联系在一起。但他悲哀又敏锐地知道,自己不会博得他的同情。
      他已经无数次想从那街上站起来,用寸步难行的双腿去找那个消失的奇怪身影,可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
      而此时他只能麻木地拖着双腿走回家,月光下的影子踉跄着,他要把被这个影子带回自己阴暗狭窄的家。可那个影子却把他的目光引向了一处地方。他看到了家旁墙角的红薯窑。
      住在旁边的一家人种红薯为生,平日也做些烤薯拿去集市里卖。那红薯窑里还有星点红旺的炭火,有一人蹲在旁边,不知好歹地伸手进那炭火中,要拿出遗落的烤薯。
      沈长策痴痴地看着那人,他呼吸停滞。如命运一般,再次重逢让他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涌出胸膛。
      “嘶——”那人倒吸一口气,红薯被甩得老远,可他却没有立刻理会自己的手指,又弯着腰追着那滚落的红薯,追到了沈长策的脚下。
      那少年用袖子将脏乎乎的红薯捧起,仰起头,一双圆亮的眼睛看着沈长策。
      沈长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可奇怪的少年比他更奇怪,他对不认为自己与那人距离足够近,便需要开口说话。他只看了沈长策一眼,又低头看着那满是泥灰的红薯,张口就要咬。
      沈长策终于伸手按住他的手腕,那人再次把目光看向了他。
      沈长策手心与他的手腕之间隔着一层顺软的袖子,他似乎能摸到那人脉搏的颤动,可过了一阵才发现,那乱跳的触感来自自己的心跳。
      沈长策与他对视片刻,竟有些呼吸急促,他对他道:“不是那样吃的,我教你。”
      他许久不与人开口说话,声音是低哑的。
      他等不急那少年反应,下意识抓着他的手腕,如抢掠一般,把他带回了自己昏暗狭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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