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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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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意识到日子已经进入七月下旬,我才再度慌张不已。
二十三号,孟一一带着我飞回孟溪。二十五号,一个记者发出的“孟晓出狱在即,孟一一亲赴孟溪接人”占据娱乐新闻头条。
趁着这一周空当,孟一一带我去看房子。原来拆迁后的还建房年初已经分下来了,在万香园小区,一百二十平,简单装修。
三十号一大早我们赶到孟溪监狱,大批记者已经蹲守在门口。
自从盖新田二次庭审后,孟晓也成了名人。瞧瞧,这么多陌生人比关心爹娘还关心他。
“孟小姐,你弟弟马上要出狱了,你能说说此刻感受吗?”
记者被保镖挡住,我跟孟一一目不斜视走进厅里。
大约一刻钟,警察领着灰溜溜的孟晓出来了。孟晓面色有些黯淡,目光一撞上孟一一就低下头。
我亲眼看着他签完字,也亲眼看着他走出去。当记者围住他,他的神情陡然从沮丧转为兴奋。或许一辈子没被这么众星捧月过吧,他对记者的问题有问必答,看上去蛮有耐心。
孟一一则没什么表情,也不像不高兴。唉,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懒得再去推敲她的心情。
“上车吧。”我扯住身材结实的孟晓。
他这才恋恋不舍跟记者招手,“先走了。”
这是我和孟晓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我从没想到,他对外人是这种笑容可掬的模样,这和我记忆中的家暴男有些错位。
我忍不住朝孟一一附耳过去,“他外表很正常。”
孟一一居然扬起嘴唇笑了。
我更加错愕。任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无端发笑的原因。
等司机发动,大票记者总算被甩掉。我们先去酒店,让孟晓洗澡除除晦气。洗完澡带他去商场买了身新衣服,换装后的他甚至有点小帅。我注意到,孟晓照镜子时,孟一一稍微皱了下眉。
单这一下皱眉,我就琢磨了半个小时。
将近中午,他说想吃龙虾,我们又带他去了一家有名的餐厅。用餐时,孟晓一切都跟正常人无异,偶尔几个瞬间还流露出风度翩翩。
我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光看外表,这妥妥就是个上等人。
一锅红彤彤的油焖大虾端上来,坐我左边的孟晓撕扯钳子吃得津津有味。坐我对面的孟一一对龙虾过敏,只拿筷子挑着青菜。
我小心翼翼观察两人,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但紧绷的神经总算微微松懈。据观察,两人仅有的一两个眼神交会中,没有刀光剑影。
这些日子我一直担心,他们见面会闹崩。孟一一埋藏多年的仇恨,从上次跟我吵架时,可见一斑。而孟晓,多半也是恨她的。
孟一一让司机绕孟溪兜了一圈,孟晓只是透过车窗左右看看,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入狱的十年,正是孟市巨变的十年。从前的村子拆了,家后的河填平了,不,应该说家也没了。面对这样的沧海桑田,随便换一个人,也会感叹一句面目全非吧。
还好,孟一一也没说话,总算不会吵起来。
再回到酒店套房,他们俩在小厅里各坐一端。我嗓子眼那根线再度提上来。
我知道,前面买衣服、吃饭、兜风都是暖场,这会才要步入正题。对一个和社会脱节将近十五年的人而言,重新做人简直比重新投胎还难。
相持片刻,孟一一总算开口了。
“现在你有两条路。孟溪的房子加五十万,随你去哪里,以后我不管你;第二条,你跟我去瀛洲,我给你找个班上。”
孟晓眼睛亮了:“上什么班?”
“库管、守门、保安、工人,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建议你跟我去瀛洲,上班能让你尽快融入社会。”
“我选第一条。”
我听到孟晓的话,心里顿时凉了。这个蠢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求孟一一指点一二不得,他却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五十万有什么用,花完就没了。蠢猪,真是蠢猪。
我气得胸口疼。
“你确定选第一条?”
“确定。”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做得到吗?”
“做得到。”
“这张银行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六个八,明天你自己改一下。”孟一一果然早有准备。整个对话里毫不掩饰想断绝关系的欲望。
她的作风素来干净利落,谈完飞回瀛洲。送她走后,我闷闷不乐回到酒店,一忍再忍也没忍住质问孟晓。
“你为什么要选第一条,你明不明白,你拿了钱就等于和她断绝关系了。”
孟晓浑然不放在心上:“我们是双胞胎,怎么断得了?”
我只觉跟喝了煤油一样,五脏六腑滚烫到不行。对着空调出风口猛吹了一阵,额头上的汗从湿到干。
冷静一些后,我转过身看向孟晓:
“你先休息。顺便想想,这五十万怎么用。看你想开个什么店,小饭馆也行。过几天我们去找房子,顺便了解市场。”
没想到,我刚走到门口,居然听见他哭了。
“画画,爸爸是不是很没用,这么大的人还要你替我操心。”
我真的很想说是,硬是憋住了。瞅着他抽抽搭搭哭了半天,内心很无语。他真是拿我当亲人,对女儿哭也不避讳。我劝也不是,干站着也不是,只好狠心离去。
第二天我们搬回万香园,添置一番倒是有几分家的样子。这个家不是童年那个阴气森森之地,我期待孟晓也能和房子一样焕然一新。
过了三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积累起一点点跟孟晓相处的经验。一个字,全靠哄。这让我想起去年在微博上走红的风水相师,他说孟一一六亲尽克的根源是八字硬,吸光一家人的阳气。
虽说是为了蹭热点,但这话中意思却有几分可取。三代人,除了孟一一,其他人都是泡在眼泪里的泥人。尤以我这个父亲孟晓为最。
我说和他一起去找房子,他立刻垂头丧气;等我问他想开个什么店,他又开始哭。
拖拖拉拉半个月,什么都没干成。因为他的情绪极其不稳定,也不敢出门。
有时候他说要去工地上干活,刚走到门口就折回;
有时盯着新手机数字键半天,拨不出一个电话;
他昼伏夜出,我也只好跟着他日夜颠倒。一到晚上,他就兴奋跑到楼底下,眼神急迫地在路人脸上搜索。观察多一阵之后我明白,他在找熟人,也就是找回忆。
对出狱的他而言,这世界已经沧海桑田。任何一个故人,都是他确认自己存在的线索。
然而很可悲,每晚他都趁兴出门失望而归。这样盲目的找寻持续一个星期。
更叫我心惊胆战的是,他总是打听何莲,口口声声嚷着要去外婆家找何莲算账。这幅凶光毕露的样子,终于能和犯罪分子挂上钩。
他要么抱着只有他一个名字的户口本嚎啕大哭,要么砸东西。若户口本从好几页纸变成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我也得哭。
他求我让他去找何莲,我真心觉得他可怜。
最终我熬不过暴躁的孟晓。反正何莲早就不在孟溪,去了他也见不到。而且自从十岁搬到瀛洲,我再也没回过外婆家,说不定早就拆迁了。
一去经年,我没想到孟晓还记得外婆家的地址。而且还真让他找准了。
外婆家还是老式的二层小楼,何莲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都成家了,一家七八口人挤在里头憋屈得很。
看到孟晓,他们没太多反应,倒是两位舅妈很戒备,甚至害怕地往屋里躲。孟晓急火火问何莲的去向,奈何他家两个孩子的哭声夹在里头,听得人格外恼火。
“我们真不知道她去哪了,反正这么多年没回来,也没往家里寄一分钱。”说这话的是大舅舅。
没一个人认出,我是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两天的孟诗画。
我拽着孟晓离开。
刚出那家门孟晓就用力甩开我。“你回瀛洲吧,不要跟着我,以后也不要管我了。”
我跟着他在路上晃悠大半天,最后他实在没地方可去,只得再回到他唯一的房子。一个没有家庭成员的家。
他拿手砸墙、撞脑袋、踹桌子,估计全身骨头都疼得狠了,又哭着向我道歉。
我终于确定,他是不能自控的。如果我不是他女儿,这会他一定对我拳打脚踢了。
这是个病人,病没好就进了监狱,现在出来病绝对不会自行消失。我相信,孟家的精神病基因在他身上才真正达到了集大成。
他的歇斯底里是奶奶身上的老毛病,他的懦弱逃避是爷爷的顽疾。爷爷的精神病有个发作规律,不打牌就各种拿刀耍威风,只要让他上牌卓,他立刻精神。他活着时一生悲剧,但最后死得其所。
爷爷是猝死在牌桌上,笑着死的。说起来这也未尝不是种福气。
月底,我回到瀛洲,又要开学了。就我有限的精神学方面的知识,我认为孟晓有明显的边缘性人格、明显的选择性失忆、以及明显的妄想症。
他说的最好听的话是,爸爸以后的店子留给你。可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开什么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