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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直书生与大红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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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书生与大红袍
1
“爷儿,这穷书生是被赶出旅馆了吧?”
小斯红伞高高举起。下面一张秀脸半遮半露。红唇启,无情语。唱那京中多富贵,路有冻死骨。
小斯心有不忍。
一红袖卷起小斯掏到半途的百文压了回去。
“你要做什么?”
“我看他可怜。想施舍他几个钱。”
红唇咯咯笑,不是女子声。铜钱落地,叮叮当当。“哦听到了吗给。捡吧。”
赴京赶考穷书生二文钱住马棚。病重之时店家怕他染上瘟疫,把那马儿来祸害。扫地出门那是毫不客气。
张生两日来粒米未进。昏昏沉沉倒在路边。耳边隐约有人声。抓起衣料来马上默念非礼勿视。那是人家红裙边。更意外此人生为男子,声美如莺莺夜啼。张生也就记住了这人的好嗓子。然,此刻张生更愿此生未见红裙。
红裙下藕足踢起两个钱。又是几声叮叮当当。几声肆意嗤笑。
“读书人有手有脚有骨气,哪里能饿死”
读书人三纲五常天地人伦背得滚瓜烂熟,嗟来之食,弃之。然而此人话里恶毒,不经意间却有意落下一道生财之道。莫非今日我张生非要卖画为生不可
张生自幼父母双亡,随老祖母给大户人家放羊为生。幸得私塾先生赏析,入得他门下。
2
“我祖母含辛茹苦供养我成人,就为我有朝一日读书有成,摆脱牛羊俗物,入仕途,为民请命。做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大丈夫。”
“多少贪官污吏入五谷丰登路他们照样是官。”
“子曰……”
“食色性也。”
一门心思满口孔孟的正直张先生为生计在大街卖画。开张第一天,得贵人相助。莺莺细语可以说救了危困的张生。张生逮着小斯,病愈还钱。方知贵人身份贵在秦淮河边。敬他语出惊人,不是一般艺伶可比。也是一般接待并无下视之意。
奈何此人这一次竟然开口要他画春宫图。男男那种。
张生转身,不让这花魁小倌看出来他那羞红的脸。“此等有伤风化之事,你岂可随口而出污了这一张好嗓子。”
“哦先生怎知我青萝一曲胜过莺莺燕燕莫非先生来看过我唱戏”
秦淮河边靠唱戏勇夺花魁的除了你九爷还有哪一个难道我还要告知本人曾受人所托,临摹你隽美肖像一幅吗?
张生数了数连日来的银钱所得,青菜白粥够半月,那京考加殿试也不过二十来天。心里有了打算。罢了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也不能一直屈着。
张生执意不肯画那有违圣贤的活色生香。任他子曰食色性也,我但求一生坦荡。
张拂袖离去。尘土扬起,染不上他青白衣袖半点。那叫一个走得痛快。
“爷儿,人走老远了。”
“红漆,明日想办法帮我约章大人。”
“章大人明日定了小崔姐姐。”
“那便再明日。”
“再明日也是。再再明日也是!章大人包了小崔姐姐你不是不知道。爷儿,我搞不懂你。”
“我要那个人考不上状元。”
小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不明白这日日要他买一副字画的爷儿,怎么向着书生本人偏偏恶言相向。此言说出时,更是难见一般的毒辣。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载,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时依爷儿唱戏就能拿花魁的嘴上功夫,只要那贡院主考官章大人一来,这卖字画也要住京赶考的穷书生准是要梦碎长安城了。哎~
3
翌日,章大人果真抛弃金屋娇妻,推开了那位爷儿的门。
他上楼,左转弯,开门,跪下。扑通一声那个响。“我的祖宗哎!我的心啊!我的肝啊!你饶了我吧!”
胡乱一通喊发现眼前人没有怪罪他官员混迹青楼的意思。这御前三品章大人方缓缓站起。
九爷玉葱指尖,从怀里掏出二两尖尖嫩芽。正是贡品雨前龙井。淅淅沥沥,给自己满上一杯,茶香四溢,未尝口中先有微微甘。
“好茶。白吓我一跳。”
章大人惬意嗅一口,馋的口水流。
小斯看得两眼发光,舔舔唇。准备拿走加水时顺便偷喝两口。
章大人压住他。“小子,九爷这茶你可喝不得。”
小斯被拆穿心思。无奈收手。强作骄傲,“谁稀罕!哼!”
九爷手上一杯茶,几乎被他一盅落桌震翻。唇起如二月荷尖。
小斯垂手低头,“爷儿我错了。”
九爷推杯过对面,正要说话。
章大人起身一掌压小斯肩头。爽朗大笑。“走吧走吧。皇帝十兄弟夺嫡之争死剩的亲弟弟九王爷,这大院子不住非来这秦淮河边包一间。我章于晚也是实在受不了这怪人怪脾气。如今还不让状元之才为国为民。走走走!不理这疯子!”
小斯已不知该惊于这为他赎身的爷儿真实身份还是这无规无矩的区区三品。
杯盏落地,碎成片片雨。
“章鱼丸。”
章鱼丸大人终于规规矩矩了一次。呈上了今年选出的状元文章。
皇上大喜。当即召张生进殿。两人于政见之上同样痛斥当今朝堂尾大不掉。一拍即合的结果,张生一年内连胜九级,直指一品丞相位。
九王爷大红袍加身,多次示意招张生为幕僚。无果。
4
“直接一点。你直接一巴掌糊他脸上。告诉他,”喝多了两杯的章大人悔不当初。“都是那章鱼丸的错。只懂任人唯贤,不管人命关天。”
章大人趴在青石板桌子上,涕泗横流。抓起九王爷一双玉葱似的手。再次跪下,叩头。“爷儿,我错了。”一如当年的小斯。
新科状元力行新政。除贪官,诛污吏。百姓交口称赞。日前正被街上发疯车驾撞飞三十里,躺在自己那从老家带来的烂草席上。被小心安置在金碧辉煌的九王爷主人房。
“我错了。”
章大人还在自责。九王爷已然无心再听。一双眼穿透多少事,回到那无情的一甩袖。“张生性直,易折。为官即为祸。你当初一张嘴君王仁义,说的本王无言以对。如今又来道歉悔过。”九王爷手中杯盏崩碎。上好的雨前龙井茶水和着血。连血也变得甘美可口。“你存心要本王杀你的崔小娘子是不是抬起头来!他还没死!我现在要他死!你该做什么,晓得”慢悠悠晓得二字,章大人只悔恨晓得太迟。
火光冲天,金碧辉煌转眼之间变成断壁残垣。章大人面无表情摊开奏折,念“罪臣张生,不顾同僚情意,以新政扰乱视听,迷惑帝上。按律抄家诛九族。念张生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仅赐白绫一匹。罪臣九王爷,不知皇恩浩荡,不识大体,意图窝藏嫌犯张生。判,连坐。”
圣旨收起。火光烘烤着章大人无神的双眼。两匹白绫,空中一抛。“臣,不辱使命。”
小斯笑死了。“章鱼丸!人都死了你还念什么圣旨?最亲的弟弟最得力的大臣全他妈放屁!”
章大人转身,目光坚定。“朝堂已无贪官污吏。张大人死得其所。”
“他呢?我家姑爷昨日才在我爷儿怀里说此劫难逃,福厚能活下来就跟我家爷儿成亲。他说他知道的。他知道我家爷儿就是嘴贱逼他远离朝政。他前脚做了状元,我家爷儿后脚就从秦淮河搬回来穿上那重死人的御赐大红袍!他要查两江总督。我家爷儿跟着去。他钦差大臣要微服私访,我家爷儿连二钱一斤的龙井也要跟着吃。有危险我家爷儿先上。有坏人我家爷儿抢着打。夜里风凉,我家爷儿陪他一宿拜祭他那早年双亡的父母。我家爷儿为的谁?我家姑爷为的谁?他一句话的事,我家爷儿呢?我家姑爷呢?”
小斯说的急。呛了两下。身子晃荡一下,竟是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他头有点晕。“怎么会这样”“我好像看到爷儿跟姑爷了。等等~我”
倒下之前,依然只有那双异常坚定的眼睛。“去吧去吧!这场仗,我来打。陪你家主子去吧。”
意识渐渐沉没。耳边隐约有水中。明日大概是要浮起来做一只臃肿的水鬼了。
5
“章鱼丸!我死也不放过你!”
“哎爷儿姑爷”
掀被子而起的小斯揉揉眼睛,看见两人脚下交叠的影子,马上红了一双眼。扑上去。三人抱作一团。“爷儿啊!姑爷啊!你们那影子是真的不是我没有眼花是不是”
“是是是。”
九王爷嫌弃地一指点开这鼻涕虫。顺手在张生袖子上揩干净。
“你说你是不是傻?多少人等着找跟我俩有关系的九族拿来诛杀。你倒好。光天化日文武百官面前,公开承认自己跟我俩交情非浅。你说你傻不傻?傻不傻?”
一个傻字戳一下。小斯傻兮兮笑着流泪。不晓得是重逢高兴还是挨骂伤心。
“你这嘴!收!”
立竿见影。
船舱清净得听得见船家掌橹的竹篙破水而入的声音。
“远方两山夹持。水流清的很。听说大文人苏东坡在此地取水煮茶。三位公子不来一壶吗?”
张生诧异。张嘴转头向店家。“上段为茗为佳,中段次之,粥饭之事,结果友人取了中段的那条河!”
“这位张公子识货。”
噗噜噗噜两股气泡。探头下去喝了两口。餍足地咂咂嘴。“圣人诚不我欺也。”
又连忙用手掬起一捧。
“小九,你喝不”
船的另一边,小斯已经自觉去勺水。
“我们爷儿要喝雨前龙井。雨前龙井你知道不穷书生那王府的砖头那都是……”
正打算拿昔日王府金砖碧瓦数落这穷书生。回头一看,他家爷儿不争气地凑上去吃穷书生嘴边淌着的清清河水。
手中水落,一地水渍。渗啊流啊,回到河里去。
“道一千说一万。吃到嘴里那才是自己的。走你!”
船家一用力,小船顺水飘过三五棵灼灼的桃花树,朝那天门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