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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富春谣 ...


  •   【一】

      富春山下,桐江烟水冥灭。清风过处,江底白云与山间草木随波摇曳。岸边有巨石高耸出江面,一人闲坐在石上,举着长长的竹竿垂钓。

      这一垂钓,就是十五年。

      不论晴天丽日,还是斜风细雨,他总会坐在这巨石之上垂钓,唇边悠然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一只雪白的野鹭飞到他身边,把嘴里衔的小鱼放在他手心。

      严子陵微微一笑,放下右手中的钓竿,修长的手指拈起小鱼又塞回到白鹭嘴里:“我会自己钓鱼,你的鱼就自己吃吧。”

      白鹭仰起头,伸着脖子,喉咙一动便把小鱼吞了下去。

      严子陵在一旁笑着,重新举起钓竿:“如今天下终于安定,这富春山中清风流云,才真是属于我们的。”

      白鹭满意地向天长鸣几声,似乎在应和他的话,一扑腾翅膀,飞向山林深处去了。

      “别藏了,出来吧。”严子陵好笑地开口道,“你来了三回了。”

      “嗯……是的。”树后一个人蹑手蹑脚地钻出来,又回头招手让树丛中一同藏匿的几个人也都出来。几个人纷纷对严子陵点头哈腰:“严先生,这回我们带来了黄金千两,前来聘请您。”

      怕开的条件不够丰厚严子陵不会动心,那人连忙补充道:“陛下说了,只要您愿意前去相会,还要什么只需开口,都会满足您。”

      “哈哈哈,都十五年了,阿宣还记得我啊。”严子陵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车都来了,又有厚礼相送,那就去会会故人。”

      这天下之大,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敢直呼直呼当今皇帝刘宣的名讳了罢。

      严子陵悠然上了车,此番离开吴山越水的灵秀,再入帝京繁华,谁知道又有什么新的旧的人和事在洛阳相待呢。

      ————————————

      【二】

      洛阳,馆驿

      房中,严子陵穿着青灰色的中衣,枕着手臂,悠然闭目仰躺,口中哼哼着小调。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噫……”

      “子陵,你一点都没变。”一个温润而威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严子陵依旧顾自躺着,就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狂放惯了嘛,你知道的。”

      “啊呀子陵。”刘宣解了外衣,还与当年一般,径直枕到严子陵的小腹上,“那你觉得我变了吗?”

      严子陵沉默良久,低沉着声道:“你稍微有点变了。”

      “啊?”刘宣惊讶地抬起头,旋又平复枕回他腹上,“我哪里变了?”

      你是觉得我变老了,还是变丑了,还是觉得我得到了皇位,就变自己的初心?

      “你变胖了,压得我喘不上气!”严子陵倏地坐起来,把刘宣推开,“阿宣你个馋猫,十五年前住我家一个月吃了两百斤米,你现在当了皇帝是不是更能吃了哈哈哈!胖成这样还睡我身上!你这么多肉应该你给我当枕头用的,一定很软!”

      “你……”刘宣清雅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子陵,你竟然还提那个……我……我那时候……吃的多了点,我给你钱就是了,干嘛提那些个……”

      “哈哈哈……你今天不是派人给了我黄金千两嘛,那就当做还钱了。”严子陵指了指自己身边,“那时候你说,只要我帮了你,等你当了皇帝,就什么都听我的。现在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坐过来给我当枕头吧!”

      “你这狂放样子呀。”刘宣坐到严子陵的身边,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没错,我就是想到了当年的承诺,派人去请你来洛阳。可是为什么请了你三次你才来呢?”

      “才三次已经便宜了你。要不是看在千两黄金的份上,我是不会只请三次就来的。起码也要三十次才够排场是吧?”严子陵抬起手抚了抚刘宣的脸,“现在你终于得到这天下了,感觉如何?”

      “感觉,还是需要你。”

      “十五年,你应该学会依靠自己了吧。”严子陵欣慰地笑道,“你凭借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开拓了这样一片朗朗天地。再用自己的智慧,去耕耘,去收获……”

      “你说起大道理来,好像还是挺对的。”刘宣伸出手,轻轻抚摸严子陵敞开的胸怀,麦色的肌肤,紧致而柔韧,“可是,你不再帮我了吗?”

      “人各有志。勉强多不好。”严子陵闭上眼,慵懒地开口,“阿宣啊,十五年了,我看到你也稳重了许多。接下来的事,我相信你自己可以的。”

      一人心在庙堂,一人心在山水。能走到最后么?刘宣与严子陵相枕而卧,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一梦,就是十五年。

      ————————————

      【三】

      十五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桐庐城里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一个淋成落汤鸡的人飞奔着冲进一座豪华的庄园。

      “啊欠!给本王拿一件干衣服!”刘宣打了个喷嚏,一边站在门廊瑟瑟发抖,一边抬头打量四周。

      这里当是一座地主豪强的庄园:四周高墙将这里阻隔成一方朝廷之手也伸不进的独立天地,庄园中上至生活用品,下至奢侈玩物一应俱全——甚至自己打造兵器。

      地主豪强割据一方,不受朝廷的管理,是当时的常态,刘宣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惊喜自己终于有了庇护之所。

      “贵客里面请。”一位仆人将刘宣引入后堂,“我家主人就在里面。”

      “求件破衣服如此麻烦,竟然还要你见家主人。”刘宣不满地走进后堂,衣裳的下摆还在滴滴答答淋着水。

      堂上有个人背手而立,虽然只见一个背影,身姿依旧完美得令人心生遐想。

      “在下刘宣,拜见这里的主人。麻烦你给我件衣服,再给我点吃的,再给我住一晚……诶?你不是……”刘宣愣了愣,跑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你是我同学严子陵?”

      “啊?”严子陵惊讶地转过头,“阿宣啊?你什么时候自称起本王来了?”

      “额……我……你先给我衣服吃的喝的我们再说……冻死我了……好饿……”刘宣放开严子陵的手,抱着自己的双臂,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我要吃……”

      “好了,你先去换身衣服,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刘宣想想也是,都同学五六年了,他还是了解自己的,便跟随者一名仆人去厢房换了衣服。

      换完衣服的刘宣到了饭厅,眼前已是满桌的菜肴。

      “啧……”刘宣激动地无以言表,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子陵,你真够朋友……”

      “食不言寝不语。”严子陵故作不屑的样子,“吃完了再说。”

      哼!自己一个堂堂的王爷,竟然被他数落了?吃得快饱了,刘宣才想到一个贵族该有的风度,便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慢条斯理地细品起来——人大概只有吃饱了,才有闲心去折腾出“风度”二字吧。

      不过,刘宣还是将满桌食物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若非亲眼所见,严子陵简直不敢相信如此精瘦的刘宣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吃饱了!”刘宣拍拍肚子,“现在能有个地方舒舒服服睡一觉就好了!”

      “带客人去东厢吧。”

      跟着仆人再偌大的庄园里走,刘宣东张西望着,突然在一方精致的木门前停下脚步:“这里很香啊……有一股兰花的香味。”

      “这里乃是主人的房间。”仆人解释道。

      “怪不得这间房看起来特别不错。”刘宣指了指房门,“我就睡这儿吧。”

      “这……不……东厢有很多房间都很不错。这您睡这儿主人没法睡了。”

      “怎么会没法睡?”刘宣已经径自推了门进了房间,“这榻不是很宽敞嘛。我们同学的时候都睡在一起的。”

      “那……好……那小人就先退下了。”

      “嗯。退下退下吧!”

      仆人甫一关上门,刘宣便欢乐地蹦上了榻:“哈哈哈!逃个难还能有这么好待遇!随便进个地方还能遇到老同学!还是想了好久的严子陵!”

      “这里还真不错啊。”刘宣仰躺着,转头观察四周的陈列。

      左边是竹帘遮挡作屏风,能隐约见屏风外几案上一盏明灯,几案前似乎挂了一副孔子像,另一侧则悬了一张七弦琴。房中幽香也当是来源于案上的燃香,淡淡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转头再仔细品味右侧雕花窗外,是泠泠檐雨溅地之音,闲疏散漫,生趣盎然,令人不觉而忘尘俗。

      这个严子陵真会享受啊!我也要来舒服舒服!刘宣在床上张成一个“大”字,闭上眼嗅着幽香,听着雨声。要是能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多好。

      往枕下一伸手,刘宣摸到一块软软的东西。好奇心驱使下,刘宣揪着那东西将它从枕下抽出来。

      “嘿嘿!”刘宣激动地忽一下坐起来,手中是一方雪白的帛。

      这是严子陵的心上人给他的情书,他珍惜地放在床头?还是他写给心上人的情书,他还没敢送出去所以放在床头?

      哈!那个散漫的狂人也会有这种小感情?刘宣坏笑着打开帛书,一字一句地读起来:“鸡鸣喈喈,风雨洛阳。子陵子陵,愿无相忘。燕燕于飞,爰止春江。子陵子陵。愿无相忘……”

      这不是严子陵完成学业离开洛阳时自己送他的诗么……刘宣红了脸,忙把帛书塞回到枕下。这严子陵还真看重我们的同学之情啊,竟然把它放在枕边……还是,我写的太好了,他要珍藏起来增值?

      这回,依旧闭目仰躺,刘宣原本悠然的心情却成了乱糟糟一片搅拌着桃花的泥浆。

      “嗯?阿宣……你怎么在我床上?”严子陵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的房间比较舒服。”刘宣依旧张成“大”字躺着,毫无给严子陵让点位置的意思,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

      “哦。我也习惯我的床,那就挤挤算了。”严子陵把外衣一扔,径直扑在刘宣的身上,“这么睡挺不错的,又软,还暖和。”

      “额……你重……我刚吃的饭都要被压出来了……”

      “嗯……睡觉……”

      “严子陵,我给你让个位置,你别睡我身上行不行?”

      ————————————

      【四】

      “严子陵,我给你让个位置,你别睡我身上行不行?”

      梦中刘宣低声絮絮,猛然惊醒。
      身旁是熟睡的严子陵,他没有压在自己身上,只是把一条腿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老样子!”刘宣拍了拍肚子上的那条腿,合上眼,继续那个十五年的梦。

      在严子陵家住了一个月后,庄园的门被一队粗暴的官兵敲开。

      “我们是来搜查逃犯的,看看你家有没有窝藏什么前朝不干不净的人!”官兵道。

      “你都说了是我家,我不想让你进,也是我说了算吧?”严子陵站在门边,从容笑道,“我管你们搜查谁,我不喜欢被人打扰。”

      “大胆刁民!竟然阻碍我们执行公务!再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不客气了!”

      “呵。不客气?你们可以试试看!”严子陵转身径直走进庄园,“全打死了就扔远点,还有,一个活的不能留,免得官府找我麻烦。”

      “诺!”

      庄园中的守卫迅速集结,与门外官兵一场厮杀,竟真杀得一个不留。

      毁尸灭迹,不过是一把火,一盆水的事。

      可是,最高权力落在他人之手,再厉害的人又能毁尸灭迹多少次呢?

      那时候的刘宣意识到,自己的同学,是一方豪强大族。而自己,却是在外戚王僚篡位后趁乱逃出洛阳的落魄王爷。

      刘姓皇室已被几乎屠杀殆尽,只剩下自己被到处追杀。躲在严子陵这派与世隔绝的天地之中,难道能躲一辈子吗?

      就算能躲一辈子,大丈夫在世顶天立地,也不能活成这样!有家仇不报,有国难不顾,让自己的朋友为自己一直抵挡欺侮?

      刘宣是最后的皇族,应该站起来,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

      那天,刘宣喝得酩酊大醉。

      “我要起兵,我要去夺回洛阳,夺回我的天下!”刘宣泪流满面,发了疯似的在严子陵面前咆哮,“我不要连累你!我要让你因为我过得更好!”

      “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安逸地过一辈子,我就陪你踏花走马,浪迹天涯;如果你想要夺回你的天下,那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你愿意帮我!”刘宣冲上前一把抱住严子陵,“子陵,你若愿意帮我,待我登上帝位,一定与你共享富贵,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真心帮助你的人,不会想要回报。况且,人间富贵好比弱水三千,我只要一瓢也够饮了。”严子陵抚摸着刘宣的后背,“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就支持你。”

      这一夜,两人促膝而谈。不同以往,讨论的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重振江山的战略。

      “王僚即位以来,政策屡屡失当,且为篡位之贼,早已不得人心。阿宣若要起兵,就要有仁义为本,让天下重见希望啊。”

      “嗯,一定。”

      “好,再说这起兵条件。‘侠以武犯禁’我这庄园,藏匿有不少亡命之人,俱是江湖上有信义的侠士。阿宣,千万别小看这些人的作用。朝廷昏聩,那么对抗朝廷的,就是你团结的对象。”

      “嗯,记住了。”

      “第三,你看当今天下,虽然新朝已立,而豪强割据,是朝廷最大的威胁。王僚也看到了这点,正在采取措施瓦解地方豪强——这就是阿宣你最重要的基石。许诺即位之后,永不侵犯,他们便都是你最大的后援——能有如此后援,阿宣你的宏图伟业也不远了。”

      “这……”刘宣挠了挠头,“他们以后不会也对抗我吧?”

      “相信你自己,得道多助。”严子陵敲了敲刘宣的头,“想好你的目标是什么,不要狐疑不决。”

      “嗯。子陵,我想好了。我要夺回我的东西,再和你一起过好日子。”

      “哈哈哈,我等着啊……”

      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严子陵散尽家财,资助刘宣起兵。

      遵循着严子陵和自己的三条建议,十五年,刘宣怀着仁义之心,招揽了形形色色的人,团结了各地的豪强大族。

      一战又一战,不论何时何地,刘宣都身先士卒;一年又一年,不论春秋冬夏,刘宣的斗志都没有衰减;一寸又一寸,刘宣的土地在一天天扩张……

      起初,还互相写信。渐渐,也杳无音信。

      严子陵在富春江畔独自垂钓着自己的春天。春天,如约而至十五年。

      这是十五年来最美的一个春天,严子陵又见到他,他终于实现了抱负,给天下人播种下一个明媚的春天。

      不过,严子陵和他十五年的梦里春天已经醒了。

      翻身抱了个空,身边的刘宣已经不在了。

      天刚微微亮。

      严子陵想起来,皇帝是很忙的,毫不在意地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

      十五年,习惯了。

      ————————————

      【五】

      洛阳南宫,德阳殿

      刘宣一早便派人接严子陵进了宫,下了早朝,迫不及待地回到寝殿陪他闲聊。

      “你这里的香,怎么如此熟悉啊?”严子陵斜倚着几案,嗅了嗅周围弥漫的淡香。

      “这是十五年前,从你……那里顺了点……”刘宣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忙补充道,“我就是觉得好闻,所以找人研究了下成分,一下子配了很多,我打算一直用这个……”

      “哦。阿宣你不光馋猫还是小偷啊。”严子陵随手抓起一个桃子,咬了一口,“看在这桃子这么好吃的份上,我就帮你保守秘密好了。”

      “子陵,你觉得十五年,人是变好,还是不变好?”

      “问得好。”严子陵道,“变有变的道理,不变有不变的道理。”最可怕的是,有人没变,有人却变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可是只有一件,是永远不会变的……”刘宣的话还没出口,却被现实狠狠甩了一巴掌。

      “父皇父皇,我们出去玩吧。”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跑进殿内,抓着刘宣的手不停摇晃,“外面太阳很好哦,花园里很好玩哦。”

      刘宣愣了愣,十五年前还是孤身一人,没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妻妾成群,连儿子都有了。那句话那里还配说出口给子陵听!只怕是脏了他的耳朵,徒惹他嘲笑而已。

      “哈哈。阿宣,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严子陵冲着小孩拍拍手,“过来过来,让叔叔看看你。”

      “叔叔好。”小孩跑到严子陵面前,天真地笑说,“父皇总是说严叔叔是他最好的朋友,以后要给你很多很多钱,给你做大官。”

      “啊哈哈哈,是么?看不出来阿宣你这小子还真有良心。”严子陵乐呵呵地抱起小孩,“真会说话,叔叔带你出去玩。”

      这孩子说的话令刘宣头疼不已,恨不得把他撵出去。可是看严子陵如此热情,只能起身跟在严子陵的身边随他们一起出去走走。

      “叔叔,我和你说个秘密。”小孩趴到严子陵耳边小声道,“你知道我父皇最喜欢的人是谁吗?其实不是我母后,是王贵人那个小贱人。你别告诉别人,是我母后告诉我的。”

      “哈哈,是吗?你真可爱呀。那你父皇有多喜欢啊?”

      “很喜欢,一看到就丢了魂儿。就喜欢上她一个人床,天天都和她睡。”小孩认真地说道,“不过只会喜欢一段时间,因为他过阵子还会换一个,换来换去的。”

      “噗……哈哈……”严子陵听得不禁往刘宣看了一眼,“太好笑了。”

      “对啊,我母后还说你是我父皇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你来了那就一切都好了。因为他这样换来换去是不好的,你可以和他说说。别人都不敢说。”

      “嗯。好的。”严子陵点点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你告诉我的这个秘密,不可以再告诉别人。”严子陵微笑着刮了刮小孩嫩嫩的小鼻子,小孩子明明这么可爱,可是为什么心中如此……嫌弃?真是自己太狭隘了么。

      哪怕只要见识过写宫廷华美的一隅,世上也没几个人能拒绝富贵的诱惑吧,难怪阿宣想要这些,为之奋斗了十五年。不过在严子陵看来,这些还不如从富春江上钓上一尾鱼来得快乐。

      “哟。这孩子跑这儿来啦。”一个穿戴华丽的女子走近了严子陵,又忙对站在一旁的刘宣施礼,“陛下。”

      “啊……”来了一个小的,又来一个大的!刘宣尴尬地看了一眼严子陵手中的孩子,“皇后你终于来了,快把这孩子抱走,他打扰了我和子陵聊天。”

      “诺。”皇后张丽华命人抱过严子陵手中的孩子,对严子陵笑道,“对不起,打扰先生了。”

      “没关系,没关系。”严子陵摆摆手,“小孩子乱跑很正常。”

      “他要是胡说了什么,也请先生不要太在意。”张丽华温良端庄地一笑,“毕竟童言无忌,也往往是实话。”

      “好。”严子陵一阵头皮发麻,富春山下十五年与鸥鹭为伴哪里听得懂复杂的“人话”,更别说费尽心思猜那复杂“人话”里还有一层话。

      皇后的意思,这是开始拉拢党羽。阿宣的江山还没坐热,他们就开始为自己谋划了。其实,这一切真没意思。这趟浑水,严子陵一点兴趣也没有。

      “好了,我们要说说话,不要打扰了。”刘宣终于如愿以偿拉上严子陵的手,把皇后甩在了身后。

      陛下与这位严先生的感情,真是不一般。想来他飞黄腾达在朝堂叱咤风云已经不远。皇后一笑,只要得到他的帮助,自己与孩子的地位也能稳固,他也能有更多的依仗。如此互利之事,谁会乐意为之?

      ————————————

      【六】

      德阳殿,夜。

      “子陵,子陵。”刘宣推了推睡在一旁的严子陵,“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严子陵悠闲地抬起一条腿,放在刘宣小腹上,“睡前来个小故事可以安安眠,放松放松心情。”

      “十年前,我在庐江兵败。”刘宣抬眼望着床顶高高悬挂的金缕,回忆着一件遥远的事,“那时候追兵重重,我以为,我真的要死在那一天了。就在我无路可走,想跳井自尽的时候,有一位老者,他舍弃自己的生命救了我。”

      “真是伟大啊。”严子陵长叹一声,“这是你的福气呀阿宣。”

      “是么?”刘宣自嘲地一笑,“你不是总说福祸相依吗?受人恩惠,自然也欠了他。欠了他,就要回报他。他死前有个心愿,就是希望我娶他女儿为妻……”

      “哈哈哈哈……”严子陵笑得捂住肚子,泪水湿润了眼角,“笑死我了……他女儿不会就是那个皇后吧?”

      “是啊。子陵你为何笑我?”刘宣不满道,“我是和你说真心话,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说实话,我真希望他当初不要救我,我也不欠这个人情。现在,我也不会……我报答了他的,却欠了你的。”

      “人都是这样,陌生人的恩情总更贵重。毕竟你们非亲非故,报答他是应该的。”严子陵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反正我们是朋友,报答我什么的不要紧啊。再说了,你不是给了我黄金千两么?就当你也报答过我了。”

      “子陵,你为什么总是提黄金千两……你我的恩情,哪里是黄金千两能比的。”刘宣道,“我还要给你很多很多,何止黄金千两万两,只要你想要的,我能得到的,都给你。”

      严子陵哂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喝喝山泉,吃吃野鱼度日的人,黄金对于我和石头一样,勉强可以垫垫桌脚。况且,你要用金银衡量感情,就算堆了金山挖了银海,也没有丝毫用处。”

      “所以子陵,你不接受我要给你的一切么?”刘宣转身抱住严子陵,“我说过我要报答你!给你荣华富贵!”

      “那我也说过不要你报答。”严子陵狠狠戳了戳刘宣的额头。给你最大最深恩情的人,本不希冀你的报答,你也永远无法报答——这大概是许许多多人活在悔恨懊恼中的原因吧。

      “唉!子陵,我真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好了,那就睡吧。”严子陵翻身把刘宣抱在怀里,“睡一觉就好了,想这么多干什么,自寻烦恼!”

      “我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子陵……我还需要你……”

      “人各有志……是你的脚步在向高处,我却还在原地寻觅……难怪会偏了……”

      越是人间至高处,越是炎凉瞬息变。今日同榻而卧尚有说话的余地,而暗潮汹汹,俗世羁绊之中,谁知他日又将如何相对?高处不胜寒,还是吴山越水间更温暖。

      ————————————

      【七】

      宣德殿,清晨

      朝堂上,太史令一脸急迫地向刘宣奏道:“有客星犯御座之上,陛下请多加小心啊。”

      刘宣一愣,忽而反应过来,笑道:“这是我与故友子陵同睡罢了。”

      “哦,原来如此,那是臣等多心了。”太史令道,“听闻严先生格调高雅,又与陛下是好友,臣等仰慕已久,无缘一睹风采。”

      “他起床晚,现在还在高卧。”刘宣笑道,“朕改日可以安排安排。”

      “那真是臣等荣幸啊。”众臣纷纷点头,“陛下这般有道明君,才能得严先生这般高人。”

      听到众臣都如此夸奖他,刘宣比自己被夸奖还乐不可支:“朕聘请来子陵,想先请他担任谏议大夫一职,不知众卿觉得如何?”

      众臣纷纷表示支持。

      严子陵,就像天边一道苍翠山色。可以远望,却永远无法近观。与风雅没有隔阂,世俗亦没有冲突。淡然怡然,如梦如幻——也许才是真正的真。

      一下朝,刘宣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德阳殿,要告诉严子陵一个好消息——至少是自己认为的好消息。

      子陵听到这个好消息,会怎么样呢?笑着说“算你还有点良心”,还是高傲地说“我才不要”?

      不管他怎么说,都要让他开心,让他留下,把能给他的一切都给他。

      刘宣兴奋地踏进殿门,御榻却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今天起得如此早?刘宣忙向一旁的宦官询问:“严先生去哪里了?”

      宦官支支吾吾道:“严先生说……他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刘宣一惊,不敢置信地追问道,“桐庐?富春山?”

      “嗯……他还有话留给陛下。”

      “什么话?”

      “他说,陛下是一个好君王……但是就算是贤如尧舜,也会有巢父颍川洗耳。陛下给的富贵,他不想要。”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刘宣怒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要……什么……如同十五年前淋成落汤鸡的落魄,刘宣一步一步走进大殿深处,把自己淹没进黑暗中。

      你当年为资助我散尽家财,不就是为了让我走到今天?你等我十五年,不就是为了再相逢?接你到洛阳来,不就是好好回报你?

      子陵,你到底要我给你什么?也许正是你什么都不要,我才留不住你……

      也许,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结局。

      ————————————

      【八】

      阿宣啊,这一切不怪你。毕竟从十五年前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结局了。

      十五年,我是为一个执念。

      现在,也放下了。

      以后,我们各自珍重吧。

      富春江畔,苍林云水。严子陵悠然举起钓竿,取下钩上一尾小鱼。

      一只白鹭站在他身旁,伸长了脖子。

      “怎么这回不给我鱼吃,倒想吃我的鱼。哈哈。”严子陵把活蹦乱跳的小鱼塞进白鹭嘴里,“喏,给你。”

      白鹭吞下小鱼,安静地栖息在他身边。

      云山苍苍今古未变,江水荡漾着斜阳自在东流,无尽无穷。日子久了,就连手中渔竿都忘了,何况那百种千般拘束与荣辱。两岸烟林,半溪山影,一人垂钓。

      这一垂钓,子陵忘却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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