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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5章 断袖 ...


  •   戌时四刻,饶临大狱。

      江秋萍等人闻讯赶来的时候,袁宁已经恢复了平静,戴着轻镣的双手枕在脑后,屈起的左膝上架着右脚踝,看起来竟然有些落魄不羁的侠士风范。

      江秋萍抬脚踏进牢房,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地笑道:“醒了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袁宁。”

      这话听起来极有深意,袁宁从臂膀上微微抬起头,扭过来怀疑地盯着江秋萍,脑中心念电转,在想这狗官何出此言。

      江秋萍八风不动地与他对峙了片刻,周身渐渐透出一种由自信和笃定筑出来的沉稳。

      袁宁如今被人捏在手中,对于牢房之外的事一无所知,这种井底之蛙的境况侵蚀着他的底气,旁观的张潮很快就发现,他的神色里染上了焦躁。

      “哦?”袁宁傲慢地说,“诸位大人明察秋毫,看来已经摸到我的老底了。”

      江秋萍不受他的恶劣态度影响,兀自怡然道:“明察秋毫不敢当,但诸位的底细确实摸得差不多了,你、清凉寺、监栏院、刘乔,甚至包括你们作案的种种奇技淫巧,我们都已经掌握了。”

      他每说一样,袁宁的脸色就会阴沉一分,俨然被戳中的正是痛脚。

      等到江秋萍话音落尽,袁宁已经被激得两眼发红,猛地从铺位上翻坐了起来。

      然而他忘了自己浑身是伤,在迸发的剧痛牵扯下失去平衡,歪倒着从床上栽下来,四肢压叠地趴在了地上。

      “谁说的?”袁宁目光阴鹫地瞪着江秋萍,脸上愤怒、不信、仓皇和痛苦交织,额角青筋毕露地低吼道,“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江秋萍爽快地说:“刘芸草。”

      袁宁刹那间仿佛如遭重击,连面上的复杂表情都被冻住了,他张着嘴,眼底迅速堆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江秋萍看不懂的茫然。

      “不可能,他,”袁宁咽了口唾沫,结合刚醒时那种让人不安的心悸,胸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皱着五官迟疑地问道,“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江秋萍一语带过:“需要交代的他都说了,现在到你……”

      袁宁猛然打断了他,令人费解地烦躁道:“你是聋了吗?我问的是细节!经过!清凉寺、监栏院,他都是怎么交代的?”

      张潮觉得他作为一个犯人,这种态度未免也太嚣张了,脸色一黑就要呵斥。

      江秋萍却是眼明最快,偷偷冲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潮稍安勿躁。

      比起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江秋萍明显更愿意袁宁像这样不恭不敬、暴跳如雷,这说明衙门这边在接近他的秘密。

      这让江秋萍心情大好,咬文嚼字地吊着袁宁作弄道:“你这问题可真古怪,自然是事实是什么,他就交代了什么,难不成眼见着你命悬一线,他还能胡诌一通,欺瞒我们吗?”

      袁宁虽然心急如火,但神智还算冷静,闻言立刻觉察出这书生模样的狗官是在戏耍自己,干脆深吸一口压住火气,挪开目光去盯地面上的砖缝,脑中的思绪沸沸扬扬,乱得他一阵阵心慌。

      他心想先生能交代什么啊?他不过是一个,不愿意帮忙的……同路异心人而已。

      “刘芸草人呢?”袁宁缓慢艰难地爬起来坐好了,靠在床沿仰起头,看着墙角无风自舞的蜘蛛网说,“我要见他,你们让我见他一面,我就什么都交代。”

      “不是我不愿意满足你这点小要求,”江秋萍遗憾地说,“只是眼下他已经不在饶临了。”

      钦差来的时候袁宁伤在昏迷之中,所以刘芸草的去向他无从揣测,袁宁震惊地看回江秋萍身上,不相信地说:“那他在哪儿?”

      江秋萍忽然朝北方看了一眼,说:“算算时间,你那位先生和我们的提刑大人,此刻应该已经身在京师了。”

      昨夜出发之前,考虑到刘乔行踪不定,李意阑唯恐迟则生变,临时改了主意,好歹游说洪振留下了一位下属,悄悄带走了刘芸草。

      而在午州驿站中那位趴在桌上睡觉的“钦差”就是刘芸草假扮的,此刻饶临的辰字号牢房已是人去楼空。

      除了兴师问罪,袁宁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理由需要连夜进京,他不知道刘芸草对官府说了什么,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样,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人过于迂腐的秉性,如果需要流血,那么第一个站出来的必然是他。

      袁宁恨铁不成钢地猛捶了两下石板,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人耳中能听到却只有铁链的叮当做响。

      袁宁将心一横,瞬间做了一个无可回头地决定,他嗤笑道:“你们带他他到去江陵,应该是去认罪了吧?但是很可惜,此人和我们心不齐,所以最机密的事情,他并不知情。”

      这话一出,江秋萍和张潮不约而同地心下一震,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

      不过江秋萍藏住惊讶,面不改色地试探道:“你是刘芸草的养子,为他开脱是人之常情,本官念在你不忘本的份上,不计较你这次的胡言乱语。”

      “刘芸草坦白的一切都与事实契合,你再左右视听,就别怪本官对你不客气了。”

      “契合个什么契合?”袁宁仰天一笑,虚弱又轻蔑地说,“片面之词不可尽信,你们办案的人,不该最懂这个道理吗?”

      江秋萍一时竟被他驳得无话可说,因为截止到目前为止,公门里确实只有刘芸草的独一份供词。

      加上大案的主谋也不是什么让人趋之若鹜的好东西,依照人之常情,向来只有抵死不认,而少上赶着将罪名往身上套的,所以才没有人怀疑刘芸草。

      但袁宁的道理也不失为正理,江秋萍知错能改地说:“那你不妨让我们听一听,你所知晓的那些‘不片面’的说辞。我问你,白骨案的主谋是谁?”

      袁宁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说:“是章仲礼、林庆、刘诘,和我。”

      他在刘芸草的供词中去掉了刘芸草和王桥,又加上了自己,江秋萍难免要怀疑他是想替刘芸草顶罪,又或者和王桥十分交好,便质疑道:“这和刘芸草交代的不一样,说明什么?说明在你们两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在撒谎。”

      “而刘芸草亲身遭遇了平乐宫变,说实话,在我看来比你要有作案动机。”

      袁宁冷笑了一声:“没有胆识,光有动机有什么用?刘芸草一生懦弱,活该痛失所爱、忍辱偷生,否则凭他的本事,要是有心报仇,何须等上这十余年。”

      “只需越过西疆、北域、东境、南乡的任何一座边城,报上排云弓铸者的大名,自然有群强环伺的番邦礼贤下士,届时为别国铸天兵、造利器,让这大瑞朝廷痛上一痛。”

      “可是他没有,他心中根本就聚不起恨意,”说到这里袁宁恨恨地说,“他就是一个只会逆来顺受的人!”

      江秋萍挤了下眉头,刚开始在心里腹诽,张潮就心有灵犀似的,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

      “纵然刘芸草在机巧上是有些过人的天赋,可你未免也把他说得太神乎其神了,得他一人就能对抗我朝的百万骑兵?荒谬!”

      “再说了,他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大瑞朝廷难道会在一个每年都能添补的后妃,和一个可以一挡万的造兵奇才上选择前者吗?”

      “不知者未必无罪,但不可代替者将功折罪,这个道理上头自比你我要懂,所以你这番说辞,根本就站不住脚。”

      “哈哈哈哈,”袁宁闻言朗声大笑,笑声从大到小,湮没时竟然蓄了满眼的泪光,他眼神锐利地反问道,“是吗?不可替代者将功折罪吗?不,你错了,不可替代者只会死得不明不白,袁叔当年就是这么死的。”

      江秋萍和张潮知道的都是袁祁莲死于和后妃通奸,但听他这话似乎另有隐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由江秋萍夹带心机地问道:“袁太仆怎么死的不明不白了?你说清楚。”

      他以太仆相称,意在拉近和袁宁的距离。

      心不在焉的袁宁果然入了套,不知道在笑什么地说:“一个有着两个故乡的奇才,你们说他该为哪一边效力呢?父亲出生的瑞朝?还是母亲的故土路苏国?亦或是两边都不理,隐进闹市里当个寻常的铁匠?”

      江秋萍刹那间意会过来,袁祁莲的生平是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

      张潮却一针见血地说:“他哪边都效不了力,同时也当不了寻常铁匠。”

      袁宁欣赏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举起左掌做了个忽然捏碎的动作:“所以他死了,死得很不体面。”

      江秋萍听得心口一阵憋闷,疑惑道:“所以实际上他并没有和后妃通奸,是吗?”

      袁宁用一种异常可笑地神情说:“半点情意都没有,通个屁的奸啊,袁叔敬爱的人一直都是……”

      ——

      戌时末,江陵三宝堂。

      高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意阑愣了半天都没能回过神。

      他在想这位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冤情,是案发的时候就知道了,还是事后经过调查才得知实情。

      然后李意阑想了想,委婉地问道:“这,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可是时过境迁之后有新线索暴露,谴人查证调查过?此外既已知晓,那为何袁太仆至今……仍然是戴罪之身?”

      高赓眨了下眼以示肯定:“是,当年太仆在狱中自尽以后,父皇同时痛失爱妃和大才,心性大变,一听人非议此事就会雷霆大怒,刑部尚书为了迎合上意,短短几天内签押流放,让风口上的人全部从京城消失了。”

      “等父皇冷静下来,觉出此事办得太过仓促的时候,太仆和章贵妃已经相继故去,连尸骨都不知该去何处寻。”

      “父皇追悔莫及,密令金吾卫彻查此事,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他在荒废的平乐宫里对着北边军器监的方向枯坐了一夜,翌日朕再见他时,就已变得老态苍苍了。”

      “他将真相告诉了朕,一并传来的还有这大统宝座,自己则一意孤行,去慈悲寺削发当了僧侣。”

      “所以朕让你代为约见知辛大师,其实是想从大师那处打听打听他的近况。”

      高赓平时金口玉言,说一不二没这么多废话,但是平乐案是一桩令他也无可奈何的冤案,他对此案感慨颇多,因此絮叨半天没能说到点子上。

      李意阑一听他找知辛是为了孝道,连忙放下了这边的猜忌,专注起案子来。

      他被高赓吊足了胃口,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道:“皇上,所以当年平乐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微臣查了这么久的白骨案,唯独对于平乐案的内情的掌握,仅限于第六具白骨上所刻的内容,并且那是真是假,也……不敢去查证,总是有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感觉。”

      “朕明白你的难处,”高赓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朕和父皇,何尝不是如此呢。”

      “平乐案背后的真正主谋,应该不能说是某个或某几个人,它牵连甚广,刨根问底的话近乎能将半个朝廷都淹进去,所以应该称之为党,冯党和柳党。”

      “长乐太仆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在数年之内完成别人一生都爬不到的高度,他不招人嫉恨是不可能的。”

      “而如果光是嫉恨,那无伤大雅,问题是他的辉煌挡了许多的人财路和官运。”

      “他造的好军器越多,将军的战功就会越显赫,那么谁该显赫谁该落于人后呢?所以威逼利诱就来了。太仆为人高傲,不是肯受制于人的秉性,被他拒绝的人都被他得罪了。”

      “说完名声再说金钱,他的武器越锋利,朝廷投入匠造的饷银就多,多出来的这些数额,都得从其他的政令中扣。”

      “这偌大的朝廷,就是一个装满了两张口的庞然大物,那么多张嘴你不让它吃饱,还怎么指望它来替你办事。清官自古百里挑不出其一,你说这种让人将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的事,搁谁身上受得了?”

      “再说路苏王朝,有个吃里扒外的王室,巴巴地将刀柄递到敌人手里扎自己的心窝子,你说他们能让他久活吗?”

      “所以当年太仆遇事,只有工、兵两部尚书出来替他说了话,为什么?因为增铁加铜,主要打交道的就是这两部。”

      “盼着太仆死的人太多了,所以通奸这事再拙劣,也会被众口铄金,你一言我一语说成是煞有介事。”

      “而太仆因着章贵妃弟弟的缘故,数次进过平乐宫也是不争的事实。”

      “路苏同样乘风而起,在京中大肆散播谣言,说袁祁莲这人还算有良心,明明造出了新的军械三才炮,威力巨大,但因为不忍心让母亲的故乡尸横遍野,忍痛割爱烧掉了炮车和图纸等等。”

      “父皇一连遭遇宫丑和背叛两种打击,被人说得昏了头,才失去理智酿成了大错。”

      “至于通奸这事的主谋,最后领罪的一个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一位是与冯阁老隔着多层关系的小太监。”

      皇上都喜欢玩点到为止那一套,高赓虎头蛇尾地停在这里,突然结束了话题:“平乐案的真相,大抵就是这样。”

      但凡阴谋,身处局中的时候看不分明,但事后却很容易一目了然,只要看看是谁在最后笑得最环,九成就是“黄雀”无疑。

      纵观平乐案后的局势,一枝独秀的军器监被连根拔除,而冯阁老和柳太师平分秋色。

      李意阑没有高赓那么爱打哑谜,直接问道:“所以平乐案的主谋,看起来是骨书上写的皇太后,实际却是冯阁老和柳太师吗?”

      高赓笑他还是思虑不周,提点道:“获利最大的是这二老,但这阴谋却一定不是他们策划的,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一个能在高位站上十年乃至于二十年的大人物,除了才学和手腕,务必要有德行,否则撑持不了多久。”

      “朕猜想平乐案真正的主谋,应该是他们那枝繁叶茂的党派下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人物,借着大势成了事。”

      李意阑不解地说:“皇上明知道还有隐情,为什么不继续深挖到底,还袁太仆和章贵妃一个清白呢?”

      高更似笑非笑地说:“你想让朕,亲自将自己的母亲送上是非台,将阁老和太师的党派捏在手中,想剪除哪根枝吖就剪除哪根吗?”

      “实话告诉你吧,朕不能、不该、不会,也不敢,皇帝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所不能,如果他想长治久安的话。”

      李意阑连一个三品官都当不好,更无法理解帝王的纵横之道,他似懂非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没问这位皇上想让他查到哪一步。

      他不问,心中没有约束,就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

      而高赓乐得他不闻不问,他自己不好下手动摇朝局,但借着李意阑适当地敲打一下越来越尾大不掉的冯党和柳党却也不错。

      这一晚在李意阑离开皇宫的时候,满城的金吾卫正在盘查城中的每一处,而饶临牢狱里的江秋萍和张潮却在袁宁的交代之下,听到了另一种不同的真相。

      “……袁叔敬爱的人一直是刘先生,”袁宁讽笑道,“敢问一个断袖,怎么会忽然跑去和皇帝的妃子通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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