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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52章 旧案 ...


  •   十八日深夜,江陵,仙居殿。

      如意桶里凭空冒出一具尸骨,事发时太后吓得屁滚尿流,可等白骨停止动弹之后,她镇定下来,又因为失态变得怒不可遏,以杖毙的严刑逼着几名奴婢忍着恐惧和恶心,生生将那具死人骨头从便溺器里拉了出来。

      神出鬼没加上会写“冤”字,明显就是白骨案的特征。

      在几桶水的草草冲洗过后,太监颤颤巍巍地端着烛台往上一凑,很快就发现了这第六个冤死鬼的大名——章仪。

      看清之后,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愁云惨淡的神色。

      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向来更换得快,皇上身边的粉黛颜色也是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有无数的秘密悄然发芽又湮灭,但唯独“章仪”这个名字,是大内皇宫里两朝以来的禁忌,虽然大家并不清楚,一个女德有失的妃子,何以至于让人们噤若寒蝉。

      然而好奇心向来容易反弹,越是打压就越是生长,其他的宫殿里很难说,但仙居殿里没有一个奴婢,私底下不知道这个女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据说,章仪是原来江陵望族,前大鸿泸寺卿章荃的掌上明珠,十七岁时应选入宫,沉没六年之后忽然飞上枝头,从嫔妃之位扶摇而上,一路晋升到皇贵妃,住在最靠近太上皇起居的养心殿的平乐宫,是当年皇后最佳的人选。

      可是在奉天十六年的岁末,也是这样的隆冬时节,宫中忽然爆出了她和当年担任长乐太仆的袁祁莲私通,被廷尉捉奸在床的轶闻。

      最后章仪被脱衣杖毙,死的时候脊骨尽碎,浑身的血都淤积在皮肤表层,欲出而不得出,使得她的尸体看起来像是一堆被剥了皮的血肉。

      而袁祁莲因为才能卓越,在兵、工两部尚书和军器监大部分长官的联名请求之下,被破例从死罪改为宫刑,只是此人生性骄傲,行刑前在狱中用稻草精编的草匕首割喉自杀了。

      朝野一边可惜,一边又忍不住脊背发寒,觉得一个连草梗都能用来制作杀器的人,就像是院子里圈养的猛虎,保不齐哪天就会兽性大发,还是死了比较让人放心。

      两人死后,这件通奸案远远没有结束,章家满门被流放边疆,袁祁莲所管辖的军器监为杜绝番邦人渗透,遭遇了空前绝后的大清洗,这件事因为株连之广、判刑之深,被民间的野史撰写人批注为“平乐宫案”。

      十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淡忘许多事,谁也没想过这个家破人亡的后妃,会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和之前的五具白骨一样,章仪的骨骼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她所状告的人,也正是被她吓到失禁的皇太后。

      她在骨书上陈述,后妃柳氏险恶毒辣,为夺权柄不择手段,污人清白害人性命,然国之不法、法之不公,她不寄望有人能为她伸冤平反,只会竭她所能,让柳氏此后报应不爽,将彻夜受万鬼打门惊扰、吃饭时盆中肉跳,饮酒失魂、熏香时来蚊,雨天鬼蛇来访、香炉中死灰复燃……享尽人间的富贵却惶惶不可终日。

      万鬼打门的恐吓已然应验,并且廷尉那边至今没找到是人在装神弄鬼的痕迹,太后恼怒之下已经将那几日夜间巡逻的首领打为犯人的同党关进了刑部大牢。

      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又怒又怕,果真睡意全无,当即差宦官连夜去向皇上禀报,同时急招刑部尚书、太常、廷尉等公卿连夜进宫研讨捉拿宵小的办法。

      是夜,层层的宫门和江陵城的九个城门相继接到了封锁令。

      白骨案发展到这第六桩时,算是彻底扫尽了天家的威严。

      而此时此刻,身在饶临的李意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只是听狱卒来报了新线索之后,匆匆带人去了牢里。

      “干什么干什么?没把儿的男人比大姑娘还好看还是咋的,都散了,给我散啰。”
      “省得一会儿上头来人,娘的全不在岗上,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还看?滚蛋!”

      李意阑走完通道的时候,班头正在骂骂咧咧地将人往外赶,他吼得不可谓不凶,但驱散的效果却不怎么样,原因无他,只是新鲜。

      毕竟这种不能算男人的男人,历来只是江陵皇宫里的特产,生生死死几乎圈在那片高墙里,小郡县的牢狱根本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

      今天难得见到一个,除了守门那几个实在不能走开的,剩下的一窝蜂地全围了过来,纷纷带着兴奋和批判在指指点点。

      李意阑去哪儿从来不需要通报,一方面也是没有那份悠闲的时间,他来得静悄悄,因此听到了好多闲话。

      ……
      “诶哟你看他,那个细皮嫩肉的劲儿,比我家那婆娘还水灵,啧啧啧,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
      “那可不,你看他的下巴,光溜溜的,身上想必也是一根毛都没有,摸起来肯定……嘿嘿……”
      “他妈的,还想摸?你们可真是会倒人胃口,这不男不女的,还能算个人么?要是我早死了,多膈应人哪。”
      “诶,你这话说的就有点缺德了啊,那弄成这样也不一定就他自愿的,积点儿口德吧。”
      “嗨哟,我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随便说说,你还教训起我来了,你凭什么啊?莫不是看上这个漂亮的太监了?”
      ……

      这些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白见君皱了下眉头,投向狱卒的视线里渐渐升起了一些轻蔑。

      在他看来,扇贩子纵使躯体不全,但技高手巧,比这些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不知道高了几等,这些人愚昧狭隘又不自知,只会践踏别人的缺点,实在是可笑又碍眼。

      李意阑自然也听见了这些不入流的议论,立刻咳了一声,留下班头和审问的两个狱卒,将其他人都遣散了。

      张潮听到那些闲话,反应却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像是被勾动了什么回忆,眉眼蹙出了疑惑的形状。

      人墙散去之后,被绑在木桩上的扇贩子露了出来,众人就见他被从头到脚地泼过水,头发和衣裳都贴在身上,因为冷,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可怕。

      没蹲过大狱的人不会知道,牢里有些约定俗成的市侩规矩,进来的人不管冤不冤,都先要脱层皮。

      这个所谓的皮不止是身体发肤,还有犯人身上那层外衣,狱卒们时常美其名曰与其被鞭子抽成破烂,不如孝敬给大爷们攒点喝酒的钱,因此扇贩子一进来,浑身就被扒得只剩下一层中衣。

      中衣色白而轻薄,被水一泼身上如同轻纱一样黏在身上,连块深色的胎记都藏不住,就更别提扇贩子平平的裆.部了。

      一旦注意到之后,那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缺陷,刚刚挤在这里的狱卒九成就是来看这个的,然而在各种取笑和恶意的目光之下,扇贩子给人的感觉却仍然体面,他脸上只有一些忍不住泄露出来的细微的苦痛,并没有仇恨和屈辱。

      从张潮的经验来看,这人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

      不过没进过宫的那些譬如李意阑,就看不出来了,他只是忽然和白见君有了些痛感,觉得扇贩子不该遭受这种侮辱,这人对于疼痛的忍耐力极高,由此可见内心必定非常坚韧。

      拥有这样秉性的人,干什么都喜欢持之以恒,因此他和假伙夫等人一样,很难在严刑拷打下屈服。

      李意阑既钦佩又有些无力,但这人不比练家子,寒冬腊月地披一身冰碴冻上半宿,第二天起来说不定就只能收尸了,他没办法只好心情复杂地移开了目光,侧头去吩咐班头:“去拿套干衣服给他换上。”

      班头应着“是”,按着刀柄跑走了。

      李意阑又去问那两个狱卒:“说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不是哑巴的?”

      两个狱卒碰了碰眼神,瞬间无声地达成了一致,其中一个拱了拱手道:“禀大人,约莫一炷香之前,我俩看他冥顽不灵,就泼了桶水,准备冻他个把时辰,哪知道水一浇下去,就发现他那儿特别平。”

      “我俩最开始吧,还没想到他是太监,只是觉得奇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完了手刚摸到裤头儿,就听见房里忽然冒出一声‘滚’来,嗓门尖细尖细的,特别扎耳朵,那会儿我才有点反应过来,立刻拉下裤子一看,发现果然是个阉人。”

      李意阑不是很爱听他们反复强调这个事,应了一声让他俩先下去了,这时班头又匆匆跑回来,李意阑等他单独进去给扇贩子换完衣服才带着同行的人进去。

      扇贩子的头发还是湿的,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更显得肤色苍白,干的囚服仍然单薄,他仍然在打哆嗦,只是眼睛睁开了。

      李意阑和他对上眼神,立刻发现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和知辛有点像,都很平静,但又不一样,知辛的眸光趋向于平和,这人则是无动于衷。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没人移开,也没人说话,最后还是李意阑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阁下身份特殊,要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吗?”

      扇贩子知道他不是虚张声势,静默半晌之后忽然开了口,满脸正色地道:“是,我不能说。但严五是局外人,希望诸位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

      他嗓音细软,语速有些慢,神色间有种近乎顽固的诚恳,让人即使有些别扭,对他也很难生出恶意。

      江秋萍实话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管严五的死活,你不觉得一个钦犯的关心,对局外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么?”

      “也许吧,”扇贩子虚弱而温吞地说,“不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关键还是取决于诸位是什么样的官,想怎么查这个疑案。严五与我只是萍水相逢,我这边不多做辩驳,大人们可以去找他取证,我希望他能获得应有的清白。”

      王敬元凉飕飕地插.进来说:“还清白?你这种人也是真自私,自己把坏事做尽了,把无辜的人拉下水了,完了就用一句‘好人’来堵我们的嘴。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什么都没交代,根本就不可信。严五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抽他个皮开肉绽的,不信他不说实话!”

      扇贩子被他骂街的气势所碾压,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之后再问话他就不答了,李意阑看问不出什么来,便带着一行人转道去了严五所在的牢房。

      白见君落在最后面,等其他人都出去了之后忽然折回去,脱下自己的外衫草草裹在了扇贩子身上。

      微弱的温暖透体而来,扇贩子愣了一下,张嘴说了声“谢谢”,但这次没有发出声音。

      白见君本来是想问的,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五年前在西疆相遇的时候要拿纸笔来佯装不会说话,但这句无声的“谢谢”一出口,他好像凭空无由就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这人大概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跟常人所不同的地方。

      这猜测也许不对,但白见君愿意这么认为,于是他什么也没问,裹完衣服直接走了。

      出门之后他发现李意阑等人并没有走远,起先白见君以为那拨人是在等自己,靠近一截后听见了那边的谈话内容,才发现自己的想多了,他们还是在讨论扇贩子。

      刚刚张潮一口咬定扇贩子不是宫里的人,寄声不信,非要他拿证据来看,但张潮又不是大内总管,因此只有猜测而没有证据。

      “宫里的太监级别再高,说到底也是伺候人的,每一个都深谙左右逢源、曲意逢迎的本事,特别圆融能忍,可这扇贩子看起来温温吞吞,但你们没发现,”张潮说着环顾了一圈,问道,“他骨子里挺傲的吗?”

      “是挺傲的,”吴金拍了拍江秋萍的肩膀,开玩笑说,“有点像你们文人,宁死不屈。”

      “他算哪门子文人啰,”寄声难以苟同地打岔道,“你没听别人白大侠说吗,五年前这扇贩子整个小蒲扇,都能当小弩用,哪个文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啊?你还不如说他是个参军的呢?”

      吴金笑得不行,站出来以身说法:“那不能,你看他那薄薄的身板,风一吹就倒了,去参军统领不敢要……”

      “等等!”江秋萍忽然被乱七八糟的鬼扯勾动了思绪,抬头看向李意阑,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地说,“慈石、傀儡、小弩、矢服、石像生,都是机枢匠造之物,你们想想,天底下除了快哉门,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将这些技艺的巅峰水准集与一身?”

      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是朝廷专门主管兵器和宫廷御用器具制造的军器监。

      军器监和一个不像太监的太监,很快就将话题导向了逐渐明朗的境地,也就是野史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十五年前的平乐宫大案。

      李意阑根据猜测推断道:“也就是说,扇贩子很有可能就是军器监当年涉案的旧部,但圣旨不是流放西疆么?”

      剩下半句他没说,但张潮已经领会到了,掀起嘴角露出了一抹有些讽刺的笑容,他说:“天下的事情那么多,怎么可能件件都写成圣旨。你们也知道,我是江陵人,十五年前在都城念私塾,因此对这事有些耳闻。”

      “当年被罚宫刑的人不止是袁祁莲,那些在他治下又反复帮他求情的朝官都被打成同党,一应三十多人,全部被拖进过净身房,这扇贩子恐怕就是其中的一个。”

      王敬元莫名感觉腿缝里发冷,龇了龇牙,暗自腹诽这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切人的子孙根还切上瘾了。

      寄声的脑子有些跟不上,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满头雾水地说:“不对啊,根据我们之前查到的,这案子背后的主谋不是首辅冯坤吗,怎么又跟军器监的人扯上干系了?这么看他们比那什么冯坤有嫌疑得多,那我们之前的方向不是全错了?”

      李意阑不知道该什么答这话,只好实话实说:“有可能。”

      寄声登时就感觉天灵盖上压来了一块泰山般的巨石,重得他承受不住地蹲到了地上,刨着头发发愁:“诶!烦死了,就剩十二天了,还这么多事儿。”

      然而其实他们可能连十二天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值此深夜,江陵皇城的太和殿里,老油条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太极,和上次一样,三公九卿六部,谁也不愿意接仙居殿这个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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