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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沉冤 ...


  •   十二月初二,亥时五刻,义庄停尸堂。

      室中有种腐烂的臭味,灵幡无风自舞,看守的老人停下脚步,指着墙角道:“大人,这些就是了。”

      李意阑顺他指向看去,五具棺材并排齐列,既不发响也不放光,与其他葬具无异,看不出什么妖魔鬼怪的异样气息来。

      寄声不想去掀棺材,眼珠子一转,先后使小动作推了下吴金和张潮。

      被推的两人顺着手寻去,就见那小厮冲他俩将眼神和下巴一起往棺材那儿一甩,李意阑不爱说话,倒是这小厮整天叽叽喳喳,两人会错了意,还以为这是公子的意思,二话不说上前搭伙,问看守要了工具,砰砰哐哐地开始卸最外侧那具棺材的九根钉。

      李意阑见状,不由感叹了一句老父选的人就是靠谱,好些事不需要吩咐就主动上了手,有了这些人的相助,一个月即便紧凑,但应该也能查出些东西。

      送葬的九根钉向来钉得牢实,棺材又有人小腹高,吴金使不上力气,跟张潮低语了两句,忽然对着棺材说了声“得罪”,手一撑顶部跃了上去,站在上面拉拔起来。

      随着他们的动作,挂在棺材侧面的火纸草签晃动,引起了李意阑的注意,他弯下腰伸手捞住,看见上面写了一排竖字。

      崇平,许致愚。

      这应该是白骨生前的故乡和名讳,李意阑脑中光影一闪,往事忽然被勾起,让他连身都来不及起,就那么陷入了沉思。

      江秋萍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眉间泛出喜色就要问话,寄声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抢在他开口之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李家一门人都没多大脾气,但都不喜欢想事的时候被人打断,因为人要抓住脑中纷至沓来的短暂闪念并不容易,而那些直觉又或许正是事情的关键。

      江秋萍是个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将疑问暂且含在了口中。

      李意阑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也没发现什么关键,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家中的憾事。

      十二年前,他刚及束发,他大哥李遗也还健在世上。

      那时李遗还没当上提刑官,身上担着两西按察使的僚属一职,在西南停留过一段时间,当时他写信回来称,崇平山林毓秀,养出来的人也妙,等到岁末年关他从外头回来,一家人才知道他夸的妙人,居然是个女人。

      李意阑的大嫂王锦官就是崇平人,与他大哥相识以前在当铺女扮男装做打手,婚后换上官服,当了李遗五年的护卫。

      夫妇俩志同道合,感情也很和睦,母亲却不喜欢这个不安于室的媳妇,王锦官虽然是一介女流,行事确是男子做派,对婆婆只有客气。李遗去世以后,她受不了母亲天天埋怨她婚时不孕子嗣,导致如今夫子两失,于是夜里打了个包袱留下一张信纸,孤身回了崇平。

      然后这一晃就是五年,岁月不饶人,他自己也到了黄泉路口,李意阑心中有些惘然,又察觉到耳畔的捶打声似乎停了,他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发现吴金两人已经拔完了钢钉,正喊着声口令一起发力。

      棺盖徐徐移开,惹得人心惶惶的祸首之一慢慢露了出来。

      由于归去已久、血肉凋零,白骨不腐无臭,对视觉的冲击力比那种土化过程中的尸体要友好太多,有胆量的人做好了准备,一般都不至于大惊小怪。

      然而这具白骨却不是寻常的骸骨,虽然来路上已经听江秋萍讲过古怪和特征,可开棺的瞬间,第一眼见它的另外四人仍然是反应各异。

      吴金眼珠子瞪大,表情不像是受惊,而是疑惑,他茫然地说:“这是……啥啊?”

      张潮抬着另一边棺盖,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锁着眉头,没有说话。

      李意阑眼底被塞满,关于往日的伤感登时就空了,他扣住侧面的棺材板,将头探到了棺材正上方。

      寄声则是意味深长地“噫”了一声。

      江秋萍站得最靠后,白骨的情形他之前来查探过,此时见怪不怪,淡定地朝前面迈了一步,方便李意阑找他问话。

      一步之差,所见既是两个景象,棺材内部随着距离露出来,一具白骨静静地躺在底部。

      它呈现的姿态跟活人安睡时的摆放差不多,也被仵作清理得很干净,在尸骨之中绝对算得上体面,可体面的前提是,它的浑身没有雕满那些深色的铭文。

      那些刻痕在烛光黯淡的夜里,乍一看像是无数笔画形状的细长虫子,又像是某种邪恶吊诡的诅咒,让人从眼里到心里都极不舒服。

      人死百念消,不管真相如何,拿人的骸骨来玄虚做戏都是缺德之举。

      李意阑稍微凑近了一些,很快发现那些铭文并不刁钻难解,就是他们日常书写用的文字,他的目光随便扫过,就捕捉到了一节刻字。

      “……吾矢口否认,然孙置若罔闻,还以重刑加诸吾身,吾不耐受,昏聩失智,回魂时认罪状业已具备,荒谬可笑……”

      看这格式,凿刻之人像是将这白骨当成了陈冤状的白纸在用。

      暗沉处认字伤眼,他身体又不好,江秋萍体贴道:“大人,这些文书衙门都拓印过了,稍后我们回衙门调取来看就是,你看看大概情况即可。”

      李意阑想想也是,于是站了起来,指着白骨和另外四副棺材问道:“先生,这五具尸骨上的刻字,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江秋萍跟寄声换了下站位,说:“不是。这五具白骨上有四种刻字风格,其中两具因死者生前不会书写,骸骨上刻的便是线装书本体,剩下三具的笔迹经过衙门的比对,跟死者生前的字迹如出一辙。由此不难推断,背后策划之人心思缜密,极力在营造是阴魂在作祟的氛围。”

      李意阑点了点头,接着让吴、张二人将剩下四副棺材打开,然后发现字迹虽然不同,但五具白骨有一个更明显的共同点,所有白骨身上的铭文末尾那句话,内容俨然一模一样。

      “吾辈含恨而去,报怨而来,此恨悠悠,地狱难容,此冤不平,不归太清——冤死鬼谒上。”

      夜里抓瞎,诸多细节都观察不到,李意阑看了看白骨的基本情况,很快就打道回府了,走之前他交代义庄那位老丈,明日上午衙门会派人来将骸骨拉到衙门去,让他有个准备。

      回去的路上,照样是寄声在外头赶马,车帘子没关,他竖着耳朵不务正业地偷听得很欢。

      吴金等三人和李意阑挤在车厢里,继续共享他们提前过来搜查到的线索。

      李意阑听过任阳风筝节评书,衙门的记录跟说书人的版本在趣味上差之千里,但细节却丰富得多。

      吴金说:“这具白骨生前名叫周柱良,是任阳的一名屠夫,也是杀人犯。县里调来的卷宗上写的是,七年前的夏初,他用掏猪喉的铁钩捅穿了当时担任任阳通判的赵温的三儿子赵建安的咽喉,被判了秋后问斩。”

      “他的尸体上刻的,却跟卷宗是反着来的。白骨上写是赵建安那晚喝了花酒,在路上看见他妹妹周蕊,起了歹意一路尾随到了家里,好在他回来的及时,他与赵建安扭打间撞掉了挂在墙上的铁钩,赵建安自己跌上去被划死了。”

      寄声自作聪明地插.入道:“照这么说来,那装神弄鬼的肯定是他妹妹,她有动机。”

      江秋萍摇头说:“没这么简单,如今这五桩诡案绑在了一处,无论从规模还是形式上看来,背后起码都有一股力量,而不是一个两个人。”

      寄声:“那先算他妹妹一个呗。”

      江秋萍估计是懒得跟他争辩,满脸不认同地说:“好吧。我来说第二具白骨,它出现在崇平城的社戏上,当时台上演的是《扬州梦》,情景是生角下来,旦角重新出场。”

      “据看戏的人说,她是用水袖蒙着脸出来的,走完台中间旋了两转将水袖一抛,转过来的脸,忽然就从油墨花脸变成了骷髅头,然后它还用男人的声音,唱完了剧本的下一句词。”

      “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江秋萍不会唱戏,因此这一句他是念出来的。

      讼师不会无缘无故地加这一句,李意阑不解道:“这一句有什么深意吗?”

      江秋萍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许没有,但我很在意这一句,大人不要见怪。”

      李意阑却笑了一下,显得异乎寻常地和善:“不会,我大哥从前办案,也很依赖直觉,这习惯无凭无据,显得不太靠谱,但事实证明,有些时候他是对的。先生或许也是这一类人,在查案上有别人没有的天赋,请妥善记下这些念头,也许这就是我们抽丝剥茧所需要的那个断茬,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李遗是备受传颂之人,江秋萍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弟弟会拿自己和他比,这种赏识和理解让江秋萍心里一阵发热,他感激地在车里拜了一拜,郑重地答道:“是。”

      “言归正传,唱完那一句之后,空中也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冤’字,看戏的人都吓坏了,连滚带爬的,将戏台都挤塌了。”

      “第二具白骨,生人时叫许致愚,是个药商,在崇平经营聚义堂,他的罪名是假办军资。”

      “天奉十七年,也就是十四年前,路苏犯我西南,陛下当时还是良王,率兵前去平判,结果因为西南补给的药材里半数以上都是陈货、药渣,差点跟着瘟疫一起……事后陛下勃然大怒,指派了一路巡抚一路按察使,专门过来彻查此案。”

      “卷宗上说,许致愚利欲熏心,为中饱私囊不顾万千将士的性命,将本来该用作军资的药材高价调卖,四处搜刮劣等货填补,罪名犯上扰民,许家满门就地处决,九族株连流放。”

      “可白骨上却写,许致愚年年岁岁,上交的药材都是一等优品,至于交到府衙后何以变成了劣等货,那就仁者见仁了。”

      寄声这回没有发表高见,这一件两件,如果是真,那么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和人,未免也太可怜了。

      同一时间,饶临监狱。

      知辛气度温和,神态又宁静,提心吊胆的被抓百姓不自觉就开始在他身上找起安定来。

      一位小贩模样的人问他:“大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知辛:“快了。”

      小贩锲而不舍:“快了是多快?”
      知辛:“比你想的时候慢些,又比你不想的时候快些。”

      要不是他身份尊贵,小贩估计得烦躁到打人,他刨着头发追问:“小的不明白,还请大师说得更浅显些。”

      知辛笑了笑,摊手做摊牌状:“好。其实说白了,贫僧也不知道,如此含糊其辞,只是是希望施主能明白我有安抚你的心意,却又没有释放你的能力,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请问施主明白了吗?”

      他如此温柔坦诚,即使刚打完一个太极,也让人生不出恶感,不知是谁先起哄,后面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明白了明白了。”

      睡眼惺忪的狱卒被吵醒,没好气地朝牢里瞪了一眼。

      一群蠢货,都这样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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