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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命硬 ...

  •   第二十三章

      回去的路不远,风堂小心谨慎地开车,目光偶尔被路上的建筑物所吸引。车辆驶过他想去的那家酒店门口,油门都踩得重了些。

      整座酒店是超级市场,而发生的所有关系都是架上的货物。
      这座城市大得可怕。一千三百万人口,有一千三百万种死法。他想起那些外来的朋友,都说这里很好,很舒服,但是不管待多久,也没有归属感。
      偶尔路过市中心一角,哪怕没有人,也显得繁华。城市的本质不再是给人生活,而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小资”如此残酷,却吸引着若干“奇奇怪怪”的年轻人。

      风堂忽地想起从前和封路凛骑摩托,过江岸线,穿大桥,再走小道,也是满目繁华满目万家灯火,但偏偏就没有这种孤寂感……

      那会儿倒觉得,真有一盏灯在为自己亮着。
      以前上学,他常打这儿过,有时坐轿车,有时骑单车。他是喜欢把“自行车”讲成“单车”的,就好比“摩托车”与“机车”,讲后边那个称呼,总觉得就像那么回事儿。
      情趣酒店附近以前是公交站,旁边有钟楼,常有十来只白鸽逗留此处,不吃路人给的食。但凡遇到阴雨天,石柱边总搭一圈湿漉漉的面包碎屑。

      他年纪小,不愿意搞特殊,也不懂事,非要坐公交车回家。柳历珠说只有一路,来车就上。风堂那会儿还打超级玛丽呢,来车一兴奋,跟着跳上去。直到车开到市郊区的一处镇里,风堂才知道又加了好几路车。

      那镇子是卖玉石的,他好奇,逛了下车站市场,把回家的路费拿来买了个塑料镯子。于是他在车站站牌下,一等就是四个小时。

      大人说,走丢了就在原地,别走动。
      后来风堂被找回家,第二天恰逢校内搞橡皮泥大赛,风堂心想天助我也,照着在玉石镇看的玉雕捏了个四不像,稳拿第一名。

      贺情在旁边酸他:“哇,真是好像一头牛。”
      风堂说:“这是麒麟。”
      贺情说:“因为你去过玉石镇,所以大家相信你捏的是麒麟。”
      风小堂解释道,伟大的艺术家都是经过生活的磨砺的。于是一放学,他领着贺情又跑了趟玉石镇,又在站牌下等了四个小时——他们忘了带回去的车费。

      贺情说:“我坐你腿上不行吗,干吗收两个人的钱啊?”
      风堂摇头:“你思想不端正。”

      那晚,双方家里找人找得人仰马翻,几乎快要出动城里警力。等贺家和风家把两个小孩儿捞回家时,风堂还在安慰掉眼泪的贺情:“其实吧,我捏的是牛。”

      第二天一大早,风堂率先往迟刃青楼盘的销售部走。

      兰洲半夜发消息过来,说风准前几天买过去隔壁省会的票,就以前封家宅子在的地方。
      先不说飞机票还是火车票,光坐飞机都得颠簸一小时,风准独行绝不可能是旅游。风堂自从两年前痛失亲人后,一扯上风准的事儿便做得谨慎。兰洲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提醒:“别太明显,别太明显,你就当去找迟刃青……”

      找什么迟刃青?风堂暗暗咬牙,他今儿就来逮风准!就算不正面交锋,也得看看那人什么态度,到底跟不跟自己打招呼!

      “哎哟,风先生来啦。”销售部接待穿着黑高跟,踩上地板砖,声音特响。
      她笑着递茶过去:“迟总才交代过……”

      “嘘,看房。”风堂接了茶道谢,看姑娘跟儿高,走路速度放慢了些。他盯着广告,问道:“你们这盘子谁起的名儿?找人算的?”

      接待说:“迟、迟总起的!算过,特别吉利,特别好。”
      风堂看着广告念出来:“巴黎皇湾……厉害,住得还挺远。”

      他笑一声,继续说:“你们迟总的品位,依旧不让我失望。嗳,不过这儿哪来的湾?市里就一条护城河,一条江,你们这儿也不挨着啊。”
      接待连忙解释:“哎呀,现在不都这么起吗?什么半岛什么山庄的!哪儿来的岛和山啊,全是土堆子差不多,唬人的。”

      风堂无语了,不过他也见得多了。
      市面上那些什么尊爵名门、皇室帝府,小区名字取得跟住了就分阶级似的。像地下钱庄、山寨王朝,里边儿住的人都是旧社会出来的。

      他收了资料往里走,嘀咕一句:“旁边还有个维多利亚公馆呢,你们这让客户欧洲一日游啊。”

      他一进办公室,看到迟刃青正靠在椅子上转,手里拿块机械表把玩,一点儿都没个大人样子。风堂无奈地敲敲门,迟刃青迅速装好表,扯扯领带抬起头来:“请……我操!你怎么这么快啊?”

      “来看你土味取名儿,”风堂把户型资料摔桌上,眼神往外飘,“风准呢?”
      迟刃青说:“在楼上人事部,等会儿就下来了。”
      风堂点头,找沙发坐下来,差点儿没陷进去:“你这儿的沙发是夜总会搬来的?”

      “被发现了,咳,”迟刃青不好意思地抹一把脸,“舒服就成了。英雄不问出处,舒服不问……”
      风堂抬眼,厉色道:“停——我戒了。”

      “戒色啊?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迟刃青吐槽他,“你还没把那个交警睡了?”
      风堂破天荒地被说到双颊发烫,别过脸去不吭声。这种隐秘被忽然窥破的感觉,让他心跳得好快。但是,话说回来,谁睡谁还不一定呢。

      迟刃青面色也沉下来,说:“没事儿……哥们儿,其实在下面也超级舒服的。”
      “你?!”风堂猛地抬头,感觉晴天霹雳。他刚想骂迟刃青这王八蛋到处霍霍人,结果下一秒,迟刃青抱着头解释道:“是是是贺、贺、贺情告诉我的!”

      “……”风堂沉默一阵,服了。
      那小兔崽子怎么什么都敢说?上次真的该买镶钻的胶带,把他那张金贵的嘴封上。
      他俩正大眼瞪大眼,风堂手机响了。

      兰洲在那边叽里呱啦一通说,风堂挑着唇角,闭眼点头:“哦好,嗯嗯嗯,好好好,OKOK就这样没问题,嗯嗯嗯……行行行知道了!”
      电话一挂,迟刃青傻眼了:“怎么了?”

      风堂头疼道:“兰洲周日有个客户,沿海来的,是个姐姐。他怕遇到成熟的,他又拜倒在石榴裙下,把项目拱手让人。再加上他有事儿出差,所以让我带那姐姐吃海鲜去。”
      兰洲讲话常常词不达意,他们之间脑电波传输全靠意会。风堂琢磨一阵,又说:“你说他这么没创意,人都沿海的了,来咱这儿吃什么海鲜啊?”

      迟刃青说:“那你要怎么接待?”
      风堂答:“玩点儿刺激的。”

      等了没一会儿,风准果然拿着文件下来了。他叩门而入,见到风堂坐在沙发上玩笔。

      风准那双本就稍显狭长的眼眯起,纹路更深。风堂这才意识到,六年未见,风准老了。
      那年风准被捕时,市里下了夜雨。风准穿得相当体面,偌大的小区内就只这一处动静。风堂眼睁睁瞧着二伯和二伯母跟着警车,跑了好长一段路。

      五十岁的人了,蹲在雨里痛哭流涕。
      风堂想跟着蹲下去,安慰安慰长辈。不料,后脖颈被父亲猛地一提。
      风堂一抬头,父亲怒道,你蹲什么蹲?给我站直了!

      “好久不见啊,风堂。”风准说完,把办公室门合上。他穿了身西装,裁剪考究,已能看出些精心准备的痕迹。

      风堂没接话也没抬头,只是紧盯住掌心的钢笔,深吸一口气。
      这笔身有块中看不中用的钟表,永远指着一个时间,不动一下,好像时间也这么停止着。
      他指腹慢磨过镀铂银笔身,漫应道:“准哥。”

      风准一点头:“嗯,我才回市里,现在在迟总这里工作。”
      见风堂还没有站起身的意思,风准皱眉,再怎么说他也是风堂的兄长。
      迟刃青是个明眼人,看出来风准的瞬间不快,连忙站起来,说:“准哥,风堂他今天有点不舒服。”

      风准缓缓道:“怎么了呢?着凉了?”

      “吃坏肚子了,”风堂掌心覆上小腹,懒懒地抬眼,“中午跟好多朋友去酒吧玩了回来呢,又吃了辣,现在说过来找刃青看套房子。贺情你还记得吧?他想买一套来出租。”

      他声音很小,又轻,像是真干了这么些事。坐直起身,风堂听风准说:“你还这么爱玩啊……怎么中午去酒吧?”

      风堂笑开眼,漫不经心道:“及时行乐嘛。”
      “买房,我们得摇号。不过你要买,迟总肯定给你开后门。”风准笑着,“两套户型,一个三百一个四百,差价是三百万。运气好,可以挑。对了,还赠送地下室……”

      “准哥,”风堂忽然打断他,“你出狱这一两年,有没有去看过二伯和二伯母?有没有看过我爸?”

      风准一进去就是六年。第一年风家尚且风平浪静,第二年堂嫂带了小孩儿改嫁,第三年已暗流涌动,第四年二伯母郁结在心,凄然病逝。第五年挨过,眼瞧着风准都要出来了,可到了第六年年初,二伯患癌,在风准出狱的前两个月,睁着眼死在病床上。

      那会儿风堂已醒事,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拿着给二伯剥好的白鸡蛋,正要放碗里捣碎。他抬眼就见着二伯翻白眼,连忙喊来医护。
      虽后来并未力挽狂澜,但风堂算是清楚记得人死前是什么样的,弥留之际是什么样的,死后又是什么样的。

      从此也再不吃蛋白。

      风准只是说:“前年供的是西凤酒,去年是尖庄……对吗?”

      “行了。”风堂猛地站起身,像被屋内空调吹得冷了,他一吸鼻子,哑声道,“我还有事儿。”
      他也没再跟风准说什么,倒是转背去看了看迟刃青。

      迟刃青往他肩膀拍拍,安慰道:“你有什么事儿先去吧,有空再来看房。我这儿最好的户型都给你和贺情留着,公寓有,别墅也有……”

      “我没钱,”风堂扯出一抹笑,“你自个儿留着卖吧,看看你都起的什么名字。”

      他离开“巴黎皇湾”的路上,在街边看到俩纸糊的灯笼。高挂树梢,远看像有人攀在那处。
      风堂忽然想起来,这边有死了人得点灯的习惯,估计是这里才出过车祸。他放慢车速,心中难受起来,也不自觉惦念,今年什么时候得到山里去给父亲烧纸。

      他还没法儿好好面对风准。风堂觉得……风准立在那处,就像个凶手。

      如果当初父亲愿意动用“siquan”把这事儿压下来,风准也不至于坐牢,那他的父母就不至于受打击如此之大,再相继去世。一般来说,风堂觉得风准应该是这么想,是这么怨恨过的。

      可世事难料,时间也不能倒流。就算预料到后来的意外车祸,风堂也不觉得父亲当年做错了。

      这段路上有家牛肉豆腐脑好吃,常撒些辣椒润色。以前父亲总来,一来二去,身份也再瞒不住。不知是哪里传开,这家店也在市里出了些名。父亲不再去,风堂偶尔打包给他。直至后来,风堂只记得某日红油漏满地,白嫩豆腐碎成渣,连打扫过后,都还闻得见股诱人的香味。

      店边有口缸,说是民国初年造的。缸沿被摸得锃亮,如今拿来盛些红油。

      风堂停车下来,独自闷着头喝一碗豆腐脑,被辣出眼泪来。中途像是心有灵犀,柳历珠打电话问他在哪里,莫名心慌。
      风堂只说,等会儿就回去。

      周末,风堂又跑了趟4S店,要继续跟进追尾那事儿。是他拿到的单子,就得一直监督着。
      忙了大半天回家,风堂没敲门,直接掏钥匙开锁。一开门,他就看见柳历珠正靠在软椅上缝绣,软缎摆了满桌,以彩丝挑红绿,是做的袖珍小件。

      她掌心里攥的散线过紧,拉扯用了力,恰好断在最不能断的地方。
      “哎哟……”柳历珠叹一句。她的针脚本相连,如今全乱了。芙蓉花叶卷着边,都给搅和成了水波纹。

      柳历珠取了老花镜搁到桌上,任由发髻重垂于肩,佯怒道:“你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回来?全给我吓乱了。”

      “妈,经不起吓啊您!”风堂背着手站在玄关处,被数落得不敢凑前,“您多绣绣,继续绣。今儿周末嘛,又不上班,时间多得很。我先上楼,等下来给您放《蓝关走雪》,什么什么,眼望八千路程甚是远……”

      眼瞧着儿子哼哼唧唧,假兮兮地要逗她开心,柳历珠倒也不跟他计较。她收了针线包,把织布卷在一处,说:“先去给我倒杯茶!阿姨在院里打扫花盆呢,你去二楼拿点猴魁来。就上回,上回贺情送的那个。”

      风堂蹑手蹑脚地上楼,懒得折腾,直接乘电梯下一楼,再摸进厨房里。烧好的矿泉水烫得他压住喉间一声惊,瞪着眼嘀咕:“怎么这么烫。”

      站在一边儿等水凉,风堂没事儿做,掏出手机,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是封路凛的。
      电话接通,封路凛在那边说:“我今儿做饭了。”
      风堂把话音拖得老长:“哦……”
      封路凛又说:“但我烫手了。”

      心里边阵阵发紧,风堂不自在地说:“哦,你也有今天?”
      封路凛轻笑一声,说:“那鱼进锅还蹦跶,我这第一反应是拿手去摁。”

      “你是猪吗,”风堂怒了,“就你这样还下厨呢,下海吧你!”
      封路凛笑着:“行了,我做事去了。没别的,就是想跟你说说。”
      风堂:“哦。”
      封路凛:“顺便心疼心疼我。”
      风堂:“多大的人了啊你?”
      封路凛接话接得倒是自然:“二十七,哪儿都比你大。”

      “二十七,我看你是二百五!”风堂哑着嗓子骂他,一口吐息喷上麦,“大不大不算数……要看谁的活儿更好。明白吗?”

      “行,那……”封路凛应下来,“改天比一场。”
      他耳边又传来风堂一声呼吸,过电后更显迷离,粗重得压紧了他心里全部冒起的尖儿。像朝阳涌上海平面,光芒喷薄欲出。

      风堂挂断电话前,坏气儿着笑一句:“成!改,日,吧。”

      电话打完,给柳历珠沏的茶水都温热了。风堂又倒了矿泉水进去,再烧了些。柳历珠看他磨磨蹭蹭,走到厨房边看他,正巧瞧见风堂时不时盯一盯手机屏幕。

      柳历珠狐疑道:“儿子,你谈恋爱了?老盯手机做什么,本来就有点近视,你还要不要眼睛了?你这几个月一直不对劲儿。”

      风堂内心一咯噔,果然柳书记明察秋毫。他端了茶放到盘上,不慌不忙地解释:“没谈,谈了不得带回来给您看看吗?”

      “你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别往家里带,”柳历珠沉着脸说,“这几年我是看你乖了,才没催你每个月去做体检。自己注意点,你爸就你一个儿子。”

      风堂声儿有些沙哑,柳历珠递过来一瓶药。
      凑近晃了晃袋子,他发现是小时候爱喝的金银花颗粒。
      他想想封路凛,沉痛闭眼。
      风堂朝着柳历珠郑重道:“妈,喝完这一包,我再也不中爱情的毒。”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评论〒▽〒,感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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