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六回 ...

  •   话说因着王晋在半路上救了小雀之故,玉山过几日看那丫头大好了,便让她做了桂花糕送到斥国公府,也算表了杯水之谢。那王大公子笑着收了,又打听了些玉山的事情,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到了八月十三日那天,中秋将至,家家户户都在预备着拜月赏桂。盈珠穿一袭暗绿色绉纱裙,赤红绣花上襦,贴金大袖,抱着胳膊倚在锦园门口。她梳着百合髻,斜簪一支珍珠孔雀步摇,步摇上垂下的流苏在秋风里发出叮铃啷当的声响。她面上的胭脂很淡,口脂却很红,从那如花的朱唇里飘出一段小调,
      “芳草逐白马,萋萋不肯留。白马飞驰去,妾自绕城头。”
      那路过的农夫,担着些蔬果,方从东市回来。听她唱歌,便停下脚步,从筐里拣出一个顶红顶红的苹果,抛给她,道:
      “珠娘子唱的歌,比这苹果还甜哩!”
      盈珠衣袖一闪,便伸手将那苹果接住了,笑骂:
      “去你的,一个果子就收买我了,你再贫,小心我讹你缠头!”
      言罢,虽说得字字不让,却还是咬了口那鲜红的苹果,倚在门边。
      而那盈珠倚在此处,实际是有些缘由的。今日那李全出门,去与人商量将锦园中的栏杆换过一遍的事情,园中便无人主管。彭婆子是个老资历,但为人嘴太碎,见识太短,拿不动主意。玉山倒是个嘴狠见识长的,却不喜欢抛头露面,让他出一次琳琅阁比那大姑娘下花轿都难。于是一来二去,这差事便落到了盈珠头上。而这盈珠生性好赌,更好出风头,于是便成日在锦园前站着,要让过往众人都见识那锦园头牌歌伎的模样。
      此时,远远从北面走来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一件铁锈色罗袍,腰上扎着皮革蹀躞。他生得本不丑陋,眉眼周正,口鼻宽阔,但那眼中不可一世的神情却教人厌恶。他走到锦园门前,撩起眼皮望了望门上的牌匾,拉着嗓子,
      “这——就是锦园?”
      盈珠见他一副小人得志嘴脸,于是也没好脸色,眼一横,说:
      “你又不是瞎子来的。”
      那男人闻言,气得鼻梁都歪了,指着盈珠骂道:
      “好你个小娘子,下九流的货色也敢在爷面前吆五喝六,叫你们管事的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盈珠一听,反倒笑了,
      “不巧,我就是管事的,只是没你这个便宜孙子!”
      “你……你知不知道,爷是余府的人!”
      “哟,那你可吓死奴家了。”盈珠装模作样的抚了抚胸口,又娇声道:“奴家知你是余府来的,但究竟是人是狗,恕奴家眼拙,真就分辨不出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那余府家奴走到哪里不是爷样的人物,至今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一时间竟被噎得无话可说。偏生盈珠又伶牙俐齿,骂也骂不过,气也气不得,只好干瞪着眼睛看她巧笑晏晏。
      盈珠好逞风头,见状还不罢休,珍珠步摇一颤一颤的,又道:
      “这余府的狗到底是余府的狗,到锦园来,难不成还会听曲子?”
      “八月十五余贵妃回府省亲,要路过你这破园子,需你们凑一吊钱。这钱名为‘瑞凤捐’,寓意福瑞吉祥,凤凰展翅——”
      “我呸!”盈珠听罢,靠在那院门上,瞪着眼睛,“你当我这钱是天上掉的,还是大风刮的?你嘴皮子一碰就要一吊,我管什么省亲不省亲,有本事绕道走,没本事别来触老娘的霉头!”
      “哼,那可容不得你选!”那余府家奴闻言便冷笑起来,恶声恶气,“你若不交出来,我明日便来拆了你这园子。到时只怕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盈珠眼珠子一转,心说明日便不是她掌事了,但又不好真落下这个烂摊子,得罪了余府的人。正打算要再损那家奴两句,出了口恶气,然后方把钱一交,就听见院门里有人呼道:
      “小雀,小雀,你将我新买的琴弦放哪了?”
      话音刚落,只见玉山穿着件海棠红缂宝相花锦袍,簪着赤金簪子,自门内走出来。他顾盼风流,又被那娇艳欲滴的红色锦袍衬着,仿佛天上人。
      那余府家奴甫一见他便怔愣起来,用衣袖擦着眼睛,将人看了又看。
      盈珠见了,一搡他,喝道:
      “看什么看,你这狗眼也配?”
      那家奴却没吭声,眼珠不错地盯着玉山,脸上泛起一副惊愕而又狐疑的神情。玉山却由得他看,径自问盈珠,
      “这是什么人?”
      盈珠不敢在那琵琶伎面前逞能,一五一十道:
      “余府的下人,说八月十五贵妃省亲,非要沿路商户各出一吊钱来,说是什么‘瑞凤捐’。我气不过,就和他争了两句。”
      玉山听闻余府二字,眉头皱了皱,神色微变,却仍沉声道:
      “这‘瑞凤捐’是余家的主意,还是贵妃的主意?”
      那中年男人听得这话,回过神来,见方才那张牙舞爪的歌伎在他面前服服帖帖,料想眼前的,定是锦园中排得上名号的人。而那人眉眼温润,体格瘦弱,看上去是个好相与的,于是他又摆出那余府人的派头,慢声道:
      “余家的主意,贵妃的主意……和你有什么干系,老实交钱就是,问这么多作甚?”
      玉山闻言,那双桃花招子冷了冷,反问他:
      “巧立名目,私自课税,难道这京中就没有王法,你们就不怕报应了吗?”
      “哈……”那余府家奴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起来,心说这来人气度不凡,一开口却像个酸腐书生,“王法?在京城中,余家就是王法!至于报应……你最好还是先担心自己!”
      玉山闻言,神色不变,
      “我看你余府,盛极必衰,物极必反,风光横行到了尽头,已是大厦将倾模样。”
      那家奴听他言语间字字狠辣,更是戳尽了余家的痛处,恨得眉眼倒竖,伸手就要打。
      “住手!”
      随着那声怒喝,当空伸出一只大手,手上一个玳瑁扳指。王晋一袭绯红袍子,将那玉山严严实实护在了身后,拧着那家奴的手腕,瞪他:
      “我管你什么来历,我王晋的人你也敢打?”
      那家奴未曾料半路杀出这么号煞星,暗忖虽然斥国公府外强中干,但那府上定不会为一个下人和王晋撕破脸面,到时候算起账来,也只有弃了他这个卒子。如此一想,便又觉得冷汗涔涔,却仍嘴硬道:
      “我不过是为府上办事,是他——”
      “还敢多嘴?”
      王晋看他不知死活,猛地将腰上那千牛刀拔出了一寸。
      那家奴见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求饶,
      “小的不敢了,小的有眼无珠,爷您饶了小的!”
      王大公子还想再驳几句,却被玉山拦下了,那琵琶伎冷着脸,让盈珠拿了一吊钱来,将钱交到那家奴手里,沉声说:
      “这吊钱你收好,但我无非是想看看,这世上的轮回不爽。”
      余府家奴捧着那钱,忙不迭脚下生风,片刻功夫便无影无踪了。
      王晋见那人走远,连忙转身抓着玉山的肩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又温声问他:
      “可有伤着?”
      玉山垂下眉眼,摇了摇头,却忽然想起一事,抬头挑眉问:
      “我几时是你的人了?”
      王晋见他瞪着那双桃花眼,忽然就笑了:
      “你看不上,做我的人有什么不好?”
      他这话倒把玉山问住了,以王大公子的家世,样貌,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此事能用好与不好评判?
      玉山语塞,皱着眉头寻不出说辞,最后只好反问他:
      “你来干什么的?”
      王晋闻言,向永禄递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捧着两个锦盒凑近了。王大公子揭开上层那盒盖,道:
      “这是我写的,托金匠打成了薄板,以后莫要用那卷帛纱,免得人说我寒碜。”
      玉山刚想说自己的招牌,扯上他王晋作甚么,但一看那盒中金板却哑了声。那琵琶伎曾以为王大公子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如今看来,却是起码通了一窍的。这些年,他面前走过的字画不计其数,孰高孰低,孰优孰劣,看得清楚分明。而眼前王大公子这五个字,想必比那金板要贵重得多。
      王晋见他不言语,又将那下层盒盖揭开,只见锦盒中整整齐齐叠着件上好缎袍,雪白作底,上面如乱红飞花般间杂了湘妃色花纹。
      “你说要芙蓉花色的锦缎,我当是容易的,去和那织工说,却差点被人撵出来。这百来号人,小半个月,才得了件袍子的料。”
      玉山听那王大公子为自己费钱费心,蓦地有些羞赧,伸手将那盒盖盖上了,道:
      “牌子我会挂,袍子我会穿,倒是你,究竟还听不听琴了?”
      王晋闻言,舒了那俊朗眉目,牵着玉山的手腕便往里走,又喝了几碗茶,听了几曲琵琶,到锦园开张方休。
      而到了那八月十五,中秋节时,
      众人起了个大早,在李全指使下,将锦园内内外外扫洒齐整。又沐浴焚香,换上簇新的衣衫鞋袜,就连锦园门前的灯笼,都用那最红的红纸糊上。
      待到黄昏时分,便有一队禁宫侍卫小跑而来,仔仔细细将沿途商户人家搜过一遍,查看是否妥当,有无犯忌。又将宫中礼仪原原本本的说了,嘱咐众人切莫失仪,该回避者要一律回避,方消失在暮色里。
      李全是个见过大阵仗的,从前服侍那家的主人还主理过帝王行宫,纵然省亲候驾诸事庞杂,却也难不倒他。待那侍卫走后,他便召集了锦园众人,将那服色纹样,统过一遍。又将众人按高低尊卑,主次长幼,依次安排了位置。方由他领着,跪在门前。玉山亦不免俗,与那李全比肩,穿一身水红袍子,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放在身边,也跟着低头跪下了。
      盏茶工夫后,天色渐暗下来,只见远处长街跑来两列宦官太监,手抬鲜红色牡丹暗纹绫罗,艳艳的铺了满地。玉山见状,暗自咋舌,心说沿路每家每户那一吊血汗钱,原来是作了铺地用的。如此一想,便不知怎的,又回忆起王大公子那句“我的人”来,惹得脸颊发烫,神游天外。他暗啐一口王晋这浑鬼,说话也不挑个地方,在那锦园门前,人来人往,若传出去了,保准又是个笑话。正出神时,只见有无数彩衣宫娥,穿一水儿绣花宫装,手提镂金描花八角灯笼,十步一站,香尘如飞,直连到天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直跪得两膝发麻,脖颈酸疼,方听见远远的鸣锣开道,马蹄声得得作响。而那仪仗赫赫,灯火辉煌间,簇拥着一架华贵凤辇,照得临街两旁恍若白昼。辇上金雕玉砌,镶珠嵌宝,五彩丝绦翻飞如蝶。上面端坐一位华贵妇人,穿朱红色宝相花罗裙,外罩层层烟罗贴金大袖,戴珍珠璎珞,发髻繁复,钗钿熠熠,恍惚间如那神妃仙子。只见那余贵妃三十左右年纪,容貌端丽,眉目含情,举止间仪态大方,笑语中国色天成。她路过锦园,见那园子门前的红纸灯笼,殷殷昭昭,如宫里最好的鲜花,忽道:
      “慢。”
      “慢——”她身边的太监捏着嗓子,将她的话又高声复述了一遍。
      于是那浩浩荡荡的车驾人马应声而止,竟无一差错,无一例外,无一参差。
      余贵妃与那太监低语,蹙着蛾眉,眼中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地方?”
      那太监闻言答道:
      “回娘娘的话,这是京城里一处顶繁华的歌舞场,名叫锦园。园里有一琵琶伎,名叫玉山,那琵琶弹得,号称京中魁首。”
      “玉山,京中魁首,琵琶伎……”余贵妃似有所感,将这几个词反复念了数遍,涂着凤仙花的殷红手指一指,问:
      “你所说的,可是他?”
      顺着那手指看去,玉山一袭水红袍子温温柔柔,正跪在锦园门前。他体格瘦弱,双肩既单且薄,如此跪着,好像只见那纤细项背,与身边一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
      那太监见了,忙答道:“回娘娘的话,这玉山性情古怪,在锦园弹琴总要放下帘子,从不以面目示人,老奴也不知道的。”
      言罢,又问李全:
      “那京中魁首,锦园台柱,说得可是你身边之人?”
      李全应声答道:“回公公的话,正是。”
      于是那太监又把此话转告给余贵妃。
      余贵妃听罢,缓缓点头,珠翠步摇晃动着,闪成一片炫目迷离。她沉默半晌,幽幽道:“便让他弹一段。”
      “锦园玉山,娘娘让你弹一段!”
      玉山一愣,抬起头来,李全忙给他使眼色,疾道:“快弹一段!”
      那琵琶伎闻言,低头叩谢,又道:
      “粗浅技艺,难登大雅之堂,恐献丑了。”
      说完,便自怀里取出那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低头理了琴弦,扬手弹了段春风度。此曲乃是反借“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语所创,言大江南北,春风吹遍,万物欣欣向荣,芳草绵绵连天,极尽轻灵活泼,是专在华宴盛会上演奏的曲调。而他又不愧京中魁首,将此间种种生灵蓬勃描绘得栩栩如生,尽态极妍。
      一曲毕,玉山将那象牙拨子收回怀里,又把琴轻轻放回身边,整了整水红衣襟。复而叩首,道:“此曲名春风度,贵妃恩泽天下,如春风春雨,照拂日月。在下愿以此曲,祝贵妃芳华不老,青春永驻。”
      余贵妃闻言,看着他,和他身边那五弦琵琶,眼底翻涌起怜惜又温柔的感情,忽觉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她连连点头,急忙小声吩咐那太监,
      “弹得好,弹得好,快赏他。”
      那太监附耳过去,点头称是,直起身来唱道:
      “赏——!”
      话音刚落,从旁跑来一个穿官服的侍卫,手捧满满一盘金锭,在余贵妃面前请示。余贵妃见了,微微颔首,表示应允。侍卫点头,便抬腿就走,却又被那贵妃唤住。只见她从手上褪下一串水精念珠,仔仔细细放在那黄金之上,方挥手让人送走。
      玉山伸手接了赏赐,低头叩谢。
      锦园众人见状,又惊又喜,也跟着谢恩祝福。
      待礼毕,那太监一挥拂尘,高声唱道:
      “起——!”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复又缓缓前进,像移动的灿烂宫殿,灯火闪烁皆飘飘渺渺,不甚真切。余贵妃依旧坐在那凤辇上,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入骨侵肌的寒冷,或是为那琵琶伎,或是为了自己。她茫然四望,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只是被那珠光宝气遮盖了,被那低垂项背忽略了,被那安然微笑遗忘了。她的手,抚过华美的罗裙,抚过雕花的车驾,却不曾抚过至亲至爱的脸颊。
      她闭上眼,往事如烟如幻,被那如水月光冲淡,连叹息声都变得微不可闻:
      “阿斫……”

  • 作者有话要说:  宠妻狂魔王晋上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