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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

  •   说起玉山此人,不熟悉他的,都道他是玲珑肝胆,温文尔雅,好一派谦谦君子。但那些在他面前吃过亏的,谈起他来却都要皱了眉头,说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一等一的难缠货色。
      这也怨不得别人,那琵琶伎圆滑老辣,柔佞阴损中偏生一点率直,明敲明打里自带一份狡诈。就好比他那日在锦园中,当众驳了王大公子的面子,而众芳楼里虽调笑着,却又和那王大公子同饮了一杯酒。如此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的,教人想怒不敢怒,想喜不得喜,只得成天价里思忖他一言一行。如此,待回过头时,却又发现满脑子都是那琵琶伎,挥也挥不走,撂也撂不开,直使人没有办法。
      而那王大公子,为使这样一个狐大仙似的角色服软,愁得险些生出了白发。在众芳楼之宴的次日,他横竖睡不着觉,便起了个大早,洗漱罢了,急急带着永禄去了斥国公府西面的库房。
      那库房建在西北角门边上,外面是一间班房,由专人看守着,进出都要搜身盘查。库房里放的不是寻常金银钱币,而是数十年来各方赠送赏赐的余留。斥国公府浩大,每逢节庆前来拜会者不计其数,所得通常收归在主屋仓库中,待回礼完毕,便依次分发给各房的主子们随意处置。但偶也有散不完的,看不中的,分不得的,便堆在那西北角库房里,只待某日忽然记起,再来搜寻。
      王晋穿着身绛紫色绣银云纹罗袍,系着镶金革带,站在门前,惊得库房众人倾巢而出给他行礼。
      “晋大爷,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要什么,只管开口,小的巴不得给您送去。如此劳驾,真真折煞小的了!”
      王晋却不答话,永禄见了,连忙接过话头,道:
      “晋大爷要看库房所藏,你且去把门开了,一箱一箱展过。”
      那主管极利落的应下了,又招呼人搬椅坐榻,煮茶水,毕恭毕敬的将人往里迎。王晋见状,便打那库房中间的雕花短榻上架腿一坐,扬手扇了扇灰尘,抬眼向四处打量了一番。
      “主管,这库房所藏,比我去年来时少了?”
      “呃……”那主管低下头,神色为难,半晌方瑟瑟说:
      “近年来府上不,不景气,好些兑出去当钱使了。”
      王晋闻言点头,也未多说什么,只让人搬箱子验看。
      “这箱子是近年来的玉佩玉玦等物,这箱子是金银嵌宝的妇人首饰,这箱子是珊瑚树,这箱子是赤狐皮……”
      那管家垂手站在边上,一一向那王大公子介绍。王晋垂眸看着满地珠光宝气,琳琅眩目,忽然有些头痛。他摆手让那总管停下,托着腮帮子想了想,问他:
      “你说……一个连寒江雪景图都看不上的人,会喜欢什么?”
      那管家闻言犯了难,这府上除了花园里那一只白猫,一条黄狗,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寒江雪景图是何物。而若是连那画都看不入眼的人物,只怕这斥国公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看不上的。但他却突然想到些什么,支支吾吾说:
      “这,这几年前江南西道富商,送过一尊鎏金大仰莲观音像,倒是雕工精湛,很是好看。”
      “现在何处?”
      “在,在您背后……”
      王晋闻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尊三丈来高的观音像立在墙角,端的是一个顶天立地。那王大公子愣了愣,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扭过头来,道了声:
      “这不合适。”
      ……
      正两厢无话,横竖拿不定主意时,只听下人来回说,那秦澍已到了门口。王晋闻言,连忙召他来库房定夺。谁曾想,那秦润之甫一见他便笑成了一团。他指着那满地大小箱箧,上气不接下气,
      “伯飞,你终于,终于想起来要晒晒家底,免得生白毛了?”
      “滚。”
      王晋瞪他一眼,又絮絮道:
      “你快来看看,拣一样合适的。那琵琶伎忒难伺候,成天妖妖调调,不知存的甚么心思。”
      “伯飞,你这是关心则乱。”秦澍闻言正了脸色,叉着腰和他说:“玉山那样的人,甚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你何苦来?从前你不是最擅这些,怎么如今就魇了似的浑浑噩噩。他看不上钱,就与他寻个不值钱却有钱也买不着的。你是太看重他,反轻贱了自己……”
      他这话倒点醒了王晋。于是自那日以后,那王大公子成天混迹在曲江池边,早出晚归。锦园处也仅去露个脸,送颗珠子,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了四五日,到那七月二十八日夜晚。
      锦园的繁华依旧如故,仿佛不知疲倦的娇笑,银铃般萦绕在红尘如海。
      高台上,六片虾须竹帘如春日烟柳,堆叠摇晃间,现出一种深幽朦胧的情致。台前一盏华贵的百花宫灯,垂下三尺长的细密流苏。流苏下,是一卷素白帛罗,上书浓墨五个大字,
      “不识金貂重。”
      玉山坐在那高台之上,穿一袭水灰色卷草纹罗袍,镶金蹀躞,拿犀角簪子绾了头发,背后垂两道银丝发带。这通身打扮,清雅间透出华贵庄重,不似寻常乐伎般争那鲜红嫩绿。百花宫灯的光芒,穿过竹帘,斜斜照在他脸上,在他清秀眉眼处留下斑驳的细影。他略一低头,额前碎发便垂落下来,衬得他那眸子潋滟如水,双唇温润如玉。
      他今日弹的是一首霸王卸甲,言那西楚霸王垓下决战之事,象牙拨子上的金玉闪烁间,泛起一股戚戚然悲壮苍凉,如那西风卷大漠,如那霜月照明沙。
      此时一曲完毕,那琵琶伎便沉默片刻,接过小雀递来的茶碗,浅浅抿了一口,淡色朱唇映着那皎洁白瓷,煞是好看。他又一如既往,将那象牙拨子收回怀里,慢慢理了遍袖口衣襟,方正坐在台上。玉山隔着帘子,将那座中人物细细看过一遍,见台下灯火微茫,浩瀚如繁星。暗道身处锦园之中,良辰美景看厌,竟不知今夕何夕。
      捧缠头的小厮又鱼贯而出,站在台前,将那些金碧辉煌,绫罗锦绣的珍宝一一展过,高声唱报道来。那琵琶伎本是从不会看台前的,今日却缓缓垂下了眸子。只因那王大公子轻薄佻达,又海口夸下东珠一事,便不禁让人存心看那热闹,挑那刺头。
      隔着帘子,只见那小厮手中,有玉带扣,宝如意,缂丝蜀锦,雕花香囊,种种天底下稀有的,不稀有的,占了个齐全,却唯独不见王晋那盒珍珠。玉山暗自讶然,又有几分嘲弄在怀。他心道那王大公子原来也是个怕麻烦,没恒心的货色;抑或到底惧了人言,不敢在他面前兴风作浪,只缩头缩尾的跑了。
      如此一想,便又忽失落起来,暗想自己锦园台柱,京中魁首,旁人追逐不及,他倒竟敢甩开手,别过脸去。这满眼吹捧赞誉,火树银花,却到底是人心如纸,轻薄寒凉。既不可听,更不可信,又遑论那相知相交。
      正出神之际,却听远远传来一声骏马长嘶。
      玉山一惊,向那院门张望而去,只见一道鲜红的人影,分开人群,疾奔向台前。那虾须竹帘内伸进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拇指上一个玳瑁扳指,指间拈着粒珍珠。
      玉山认得那玳瑁扳指,正是先前在众芳楼里,被他驳回去那个。他抬眼细看,王大公子的丰神俊朗,便是隔着帘子也一清二楚。只是那王晋未免跑得太急,内心也太焦虑,让那鲜红罗袍下的宽阔胸膛径自起伏不停。
      玉山见他那样子,忽然笑了起来,甚至莫名有一丝庆幸。他暗村那王大公子原来比别人不同,值得自己挂心挂念。殊不知,他如此想时,便已将王晋这一点轻薄情义当得比天还大了,也不管这此间诸事,究竟是何开头,又究竟是何人纠缠至斯。
      放下这些不提,玉山一抖袖子,便伸手要去接那珍珠。不料他指尖甫一触及,那王大公子竟倏然翻过手腕,眨眼间,从袖中抽出一朵红白交杂的芙蓉花来!
      王晋看他一顿,暗自得意,笑说:
      “这是曲江池边,今秋第一朵拒霜花——
      可惜我的马跑得太快,震落了这花上的秋霜。”
      玉山闻言,垂眸看着他手里的鲜花,那花是这样鲜嫩,这样娇艳欲滴,仿佛还袅娜的开在枝头,散发着淡若无味的香气。他忽然明白,原来这王大公子千里迢迢,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不惜失了仪表在园中疾奔,都是为了这一朵花,这一眼。
      玉山心中震动。
      他明知这或许不过是王大公子惯用的,哄人的伎俩,却依旧感到一股子温热而又柔软的情感自胸中升腾,慢慢侵占了五脏六腑,将他全身全灵浸没。刹那间,他心跳如鼓,那些琢磨好了的,拿来算计王大公子的念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讥诮嘲讽,他的埋阱设陷,都顿时失了用武之地,那双从来清冷看世的眼中,只余下王大公子这一只手,手上这一朵芙蓉花。
      其他,其他,天地也好,山河也罢,
      皆不过尔尔,不过枕上黄粱。
      那琵琶伎张了张嘴,思绪纠缠间,伶牙俐齿竟没有一句说辞,只得在心底哀叹:
      “他这个人,他这个人……”
      那王大公子见玉山默不作声,心中不解,问他:
      “怎么,你不喜欢?”
      岂料他话音未落,那琵琶伎竟俯下身去,就着王晋的手,闭眼嗅了嗅那朵红白交杂的拒霜花。一瞬间,王晋自竹帘缝中窥见,青丝从那人脖颈间垂落,流水般滑下肩膀,贴入胸膛。而他那莹莹如玉的肌肤,在灯火晃动间,竟有种仿佛透明的光泽。那秀郁的眉头,浓而密的长睫,精雕细琢般的鼻梁,饱满圆润的唇线……那幽幽暗暗,忽明忽灭的一切,都好像神仙巧手的画作,竟让那娇媚无双的芙蓉花相形见绌。
      王晋看得痴了。
      他见过无数美人,也早知玉山定是个人间绝色,却不料会撩拨至此。那琵琶伎垂眸嗅花的一刻,就如明月自海上跃出,如烟柳婆娑在清波池头,如春风万里吹过关山数重。
      “这花不香。”
      那琵琶伎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很和缓,自有一股雍容气度。
      王晋闻言,自心底一笑,暗忖果然极难伺候。他为折这朵芙蓉花,每日清晨天未亮时便到曲江池边探看,一连数日守到暮色四合,星斗满天,直熬得两眼鳏鳏。到今日,苦心孤诣等那花正好的时候,算准了玉山弹完一曲的时间,方快马加鞭,绝尘如风的送到锦园。未曾想,这一切一切,竟只换得一句四字的评价。
      正当那王大公子丧了气,要收回手时,却见玉山忽然一笑,又续道:
      “但是好看。”
      王晋原本拿着那花,因着那琵琶伎嗅花的缘故,手臂酸麻却不敢移动分毫。听闻这话,陡然间浑身上下如沐春风,暗道这琵琶伎难缠如斯,能让他动心一回,也不枉自己费的这些工夫。
      玉山自那王晋手中接过花来,舒了眉眼,对他说:
      “我往后不要那珠子了,你带与这花同色的锦缎来,我就给你弹琴。无论晴雨,无论春秋。”
      满座闻言,皆大吃一惊。
      须知这玉山在锦园弹琴三载,从未揭起过那虾须竹帘,更从未开口说过一言半语。往日城中富家子弟,将那千金难买、万人羡慕的玉屏风,金杯盏献给他时,他也只微微颔了颔首。今日却为着王晋的一朵芙蓉花,非但开了金口,还字字恳切,句句殷勤,竟似将那王大公子引为知己。在座众人见状不禁暗忖这王大公子果然不愧为王大公子,什么样的人到他手里,都如那冰凌见了晴日,温温软软的化开了。
      而那锦园玉山的名头喊得天响,成千上百的公子王孙在他面前来了又去,砸进锦园的金银就更加不知其数,却无一人入得了眼,无一人近得了身,端的是高不可攀。却原来也怕纠缠,也怕温言软语,丰神俊朗,也会为一点小小的体贴动心。如此一想,便觉这琵琶伎顿时亲近了许多。从前只以为锦园玉山是个铁石心肠,冷眼无情的角色,如今一看,原来不过从前不得要领,不投所好。
      话又说回来,玉山实然也就对着那王大公子如此。旁人何等苦心孤诣,何等费尽思量,不冠着王大公子的名头,不顶着王大公子的皮囊,就都是竹篮打水,灯草搭桥,再不与他相干的。而那些岭南茶花,江南菡萏,蜀中戎葵,都被玉山堆在了琳琅阁外,风吹日晒,任那彭婆子挑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京中多嘴多舌的人向来不少,自那日以后,玉山与王晋的事情便传遍了京城。于是那风头一变,从前打趣王晋的贩夫走卒,亲戚好友,都不敢再多言一句,就连那众芳楼的吴二娘,见了他也只说:
      “锦园玉山何等样人,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脏心烂肺的?”
      但可惜,世人从来只解其一,不解其二。
      也是自那日以后,从前必在锦园露面的王大公子却不再来了,甚至连那玉山口中的芙蓉色锦缎的踪影也无。李全偷偷去斥国公府探了口风,只道王大公子近来事务繁忙,但天下皆知那王晋是个一等一的闲人。于是,饶是李全心思活络也摸不着头脑。
      玉山却似对此事漠不关心,依旧四平八稳的弹那琵琶,四平八稳的坐在虾须帘中。他也依旧会倚在琳琅阁的栏杆上,将写满了诗的桃花笺,一片一片撕碎了,往那楼下乱掷。
      “公子,膳房新做了乌雌鸡羹,李管家教我拿来给您。”
      小雀提着个描金食盒,捏了把银铃般的嗓音,匆匆跑上楼来。她见玉山倚在栏杆边,便说:“公子,这都八月初了,天气凉,好歹披件衣服。”
      言罢,便从那牡丹屏风上取下一件绣花大氅,为他仔仔细细的盖上,又皱眉道:
      “我不明白,王大公子先前那样围着您,缠着您,如今您松了口,他却怎么不来了?”
      这话正说到了玉山恼处,但他知小雀不过关心而已,并非有意顶撞冒犯,于是也细细给她解释,
      “兴许他找不见芙蓉色的锦缎,就不来了;又兴许是那朵拒霜花只为换我高兴,饶了他每日一粒珍珠的事情。如今他来与不来,都不算失约,都不损名声,又有什么非来不可的道理呢?”
      小雀听了却愈加糊涂,急道:
      “但公子您既然开口相邀,便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他怎么能不管不顾?”
      “脸面?”玉山闻言冷笑,“在他王晋眼里,我不过是个琵琶乐伎,万千唾手可得人中的一个,有什么脸面值得他看重?他此前不过是被我当众驳了锋头,存心要讨回来,如今两不相欠,自然就老死不相往来。”
      小雀听他言语间有几分恨恨,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见玉山自怀中拿出那象牙拨子,横抱了琵琶,胡乱弹着些断断续续的调子。
      窗外斜阳如洒金,落在他衣袖上,如扑满了蝴蝶。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又二改……这本真的有毒,写了五回改了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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