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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廿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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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荣成九年深秋,余府南面有一方清冷院落,院中只三棵梧桐,两株桃花。枯萎的黄叶盘桓在青砖地上,随着秋风秋雨,发出飒飒声响。北面那株桃花树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穿一袭单薄的竹青色绡衣,眉眼间神色哀郁。他仰头,看着那只有炭色枝干的桃花树,半晌,方慨然一叹,
“这桃花,究竟,还是死了。”
一个穿素罗裙的丫头闻声从门内迎出来,手上拿着件半新的毛毡披风,对他说:“二公子快莫想这些,仔细露冷风寒。就这次第,若是有个好歹,无人帮衬救济……且该如何呢!”
那青年听她说“且该如何”,便摇了摇头,又道:
“索性一发病了死了,倒也干净。”
不料,那丫头听闻此言,却忽然恼怒起来,将手里披风往地上一掼,斥道:“便就是因为你常说这些话,成天里唉声叹气,主子们才打发你来这鸟不下蛋的地方。眼下好了,他们耳根子是清静了,落得我来受气。凭月死了,再无人会听你絮絮叨叨的,你且住了罢!”
那青年听罢也不辩驳,只是红了眼眶,低头喃喃着“凭月死了”,便自顾自游魂似的出了院落。他穿过一道描金彩绘的垂花门,又转两条抄手游廊,就见镂花墙里透出一点枝繁叶茂,鳞次栉比的深幽大宅。
那青年抬头看了看梁枋上繁复的雕花,又见自己身上那绡衣洗得发白,便凄凉一笑,吟道:
“富贵荣华皆泡影,凭栏好景梦魂中。”
几个丫头见了此景,纷纷低头避开,一行走,一行笑他“又发的甚么魔怔”,也不管那青年究竟会听不听见。青年却似是看惯,不与她们理论,只又踟蹰着往北走出了几步,却听庑房下有人低语对话。
一个说:“不知怎么,夫人大早的把仞大爷传了去,竟到眼下还未回来。”
另一个说:“该不是为了先前那事?我听府里有人在传,凭月是因仞大爷而死的。”
“哪个凭月?”
“南面斫公子的贴身丫头……那个,瘦高个尖脸盘子的,仞大爷不就喜欢那样的?”
“你这话说得荒谬,但凡模样周正的,仞大爷哪个不喜欢?我从前还听人说……”
“说甚么?”
“有回仞大爷喝醉了酒,直抱着斫公子不撒手呢。”
“去你的,这种昏话也信!”
“哎,这倒未必是昏话。你别看斫公子人是疯疯癫癫的,那张脸,府中上下有谁比得上?”
“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一不得势,二不得宠,过得连个体面小厮都不如。”
言及此处,忽听远处有人呼唤,那二人便连忙住了嘴,齐齐走开了。
余斫在廊下听得心惊肉跳,他向来知那余丈川是个没脸货色。平日里也就罢了,若是见着个年轻貌美的,甚么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便一发都顾不上了。也不管那究竟是有夫之妇,还是秦楼女子,只知道拉进房里鬼混。
如此一想,便又记起那余仞从前便盯着凭月眼珠不错,更是明里暗里的向他讨要,全因余斫身边只她一个堪用的,方迟迟未能得逞。
而余斫此时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又道凭月死得蹊跷,一时痛不欲生,竟如同亲手害死了她般。他恍惚间扑簌簌堕下泪来,却又不敢嚎啕作声,只好扶着那朱漆栏杆,自顾自哽咽干呕,悲哀悔恨。
哭了半晌,正莫可奈何,要将此事烂在肚里,小心度日。却见余仞穿着一袭厚锦袍子,掩着脸颊,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将过来。
二人对视,俱是一惊。
那余丈川见余斫哭得死去活来,见怪不怪,只忖他是心病发作,自顾自伤神罢了。于是便冷着眉眼喝他:
“大白天里的,号丧呢!还不快住了!”
余斫闻言,原本强压下去的怒气一齐涌了上来,直冲得他双眼血红,太阳穴突突的跳。那余二公子猛地转身,三两步冲到余仞面前,揪起他的衣领,瞪着眼睛嚷道:“余仞,我要你偿命!”
那余丈川登时被他骇了一跳,忙瑟瑟道:
“偿甚么命,我,我欠你不成?”
余斫见他死不悔改,啐他一口,
“你这龌龊畜生,腌臜败类!”
那余丈川怎会不知他所言为何,不过因着平日里他柔柔弱弱,逆来顺受惯了,冷不丁暴怒起来,一时被唬得张口结舌。而此时又听那余斫开腔斥骂,倒清醒过来,暗道是反了天了,于是捋起袖子,挥手便打,还嘴道:
“你算甚么东西,敢这样与爷说话!信不信爷撂你出去?”
余斫被他当头一喝,竟也不退,又扯着他的领子疾声问道:
“凭月之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干系!”
“和我有甚么干系?她自己夺手跑了,还要寻死觅活,你们一个个却都来怪罪我了!”
余斫闻言,只觉浑身都失了力气,直向后趔趄两步,一腔子心血冰凉。他眼中噙着泪,将那余丈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暗忖这正是黑白颠倒,荒唐世道。行善的髑髅白骨,作恶的披金带玉;干净的天地不容,肮脏的触目皆是。
那余丈川见他似被定住般愣在当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欲拂袖而去。却不料,被那余二公子抓着胳膊,“啪”的一声,打了记响亮耳光。
余仞见他动手,又惊又气,方要与他以牙还牙。却忽然想起这余斫平日里便是个痨病鬼,只剩半条命的模样,若一拳打死了铁定无法交代,倒束手束脚起来,只好嚷着让人来救。
二人拉拉扯扯,争了会子,便见那陈夫人带着一伙侍女仆役,慌里慌张的赶来。两个小厮疾步冲上前去,架开了余斫,死命将他扣住。而陈夫人因见余仞嘴角带伤,忙拿出帕子来替他仔细擦了,一面擦,一面说:
“我的儿,你何苦与这个死催的拼命,他可有打疼你?”
“阿娘,他为着凭月的事情,与我争了两句,便动起手来了。”
陈夫人闻言,愤愤的转身,正反手给了余斫两个嘴巴,道:“没用的东西,成天里不思上进也就罢了,如今连你哥也要祸害起来。凭月甚么东西?一个家生子奴婢,贱命一条,值得你为她动手,值得抵上这浩浩荡荡的余家颜面?”她言罢,心中更觉不平,便竖着柳眉喊道:
“来人,给我拿藤条好好的打!”
“不消你动手!”
余斫吼了一声,挣开那小厮。他衣襟散乱,发髻歪斜,一股子狼狈相。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似天上月,似地上霜,看得众人齐齐一愣,后退开去。那余二公子睁眼看了看四周,只觉过往十八年好像一场大梦,飘飘然随风落地。他终于揪出了,那一切哀愁幽怨的症结:
他蓦的看清楚了。
这金碧辉煌,这珠玉璀璨,滔天荣华富贵,倾世翻云覆雨——
都是藏污纳垢的牢笼,都是海市蜃楼的废墟。
余斫冷笑一声,振了振衣袖,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未带一分盘缠,也未带一点行礼,只抱着一面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旁人道他是少年意气,一时冲动,待见惯了世态炎凉,识得了钱可通神,便会自行回转。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余家上下,也就唯有那琵琶和拨子,是干净的了。
而众人,也毕竟错看他余樵山的气节。
风刀霜剑,日梭月织,他这一去,便当真再没有回来。
如今,琳琅阁中,晨昏交替,一片迷迷蒙蒙。那琵琶伎卧在雕花描金的屏风榻上,枕着王大公子的手臂,却忽然做了个梦。梦里,不知为何,当日在三白院唬走余仞一事,与三年前在余府廊下对质一事,竟含含混混的搅作了一团,让人辨不分明。梦里那余仞,时而说要打他,时而又惧怕难当,时而神气活现的指责凭月,时而懊丧的策马回城。
玉山心知这不过是梦,便也由得他去,只是有些莫名,不知时至今日,为何竟无端想起那余丈川来了。
而那梦境,最后归结在玉山说的那句:
“余仞,我劝你行点善,积点德,不要成天里胡乱招惹,否则只怕你下场难看,不得好死。”
这话甫一说完,玉山便惊醒过来。他抬眼四望,见天色尚早,又见王晋在身边自顾自睡得安稳,遂长舒一口气。他整了整衣襟,往那王大公子的怀里一靠,拣了个舒适位置,便复又睡下了。
如此,不知不觉,竟一觉到了日上三竿。待那琵琶伎睁眼时,只见王晋正松松披着件罗袍,头发未绾,半靠在屏风榻上看书。他见玉山醒了,便俯下身吻了吻那琵琶伎的额头,温声道:“醒了?”
玉山闻言点头,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揉着眼睛爬将起来。他因见王晋方才看得出神,便也凑过去瞥了两眼,却见又是本稀奇字帖,只好摇头。那王大公子却看他襟怀大敞,忙干咳一声,替他掩好,惹得那琵琶伎闷闷的笑。
二人闹了会子,正要唤小雀洗漱更衣,却听楼梯处一阵脚步声响。
永禄今日穿着一件青灰色麻布袍子,脚蹬挖云皮靴,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很是利落合体。他推门道一声叨扰,见玉山一副堪堪睡醒的模样,便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尔后垂手站在榻前。
王晋忖他平日里罕上楼来,心中狐疑,便问他说:
“可是出甚么事了?”
永禄闻言点了点头,又咽了口唾沫,方正色道:
“说起来,此事与玉山公子……也有些干系。”
王晋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心说那永禄平日里,是个机灵太过的,怎么今日倒慌慌张张,六神无主起来。于是,他板着眉眼命那小厮只管拣重要的说。
岂料,永禄当头便是一句:
“爷,公子,那余大公子没了。”
玉山闻言骇了一跳,瞠目结舌,险从那榻上蹦起。他瞪着眼睛,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方抚着胸口回过神来,却仍讷讷的,
“是,是哪,哪个余大公子?”
永禄见那琵琶伎骇得惊慌失措,便细细与他说:
“余仞,余丈川,那个余大公子。”
玉山闻言,这才将心中那些不可置信都做了真。他长叹一声,直着眼睛又倒回了王晋身上。那王大公子见他怔怔然沉默不语,便接过话头,又问永禄:“好端端的怎么没了,病了,灾了?”
“嗳,这说病不是病,说灾不是灾的,倒像是……被人害死的。”
王晋听了却笑:“这满京城还有人敢害他?他那样一个螃蟹似的人物,不祸害别人已是万幸了。”
“小的也道是这么回事。但今天清早,有人从永济渠里捞起一具尸首,额上磕破了一块,也不知是死后撞的,还是生前被人打的。那尸首锦衣玉带,二十来岁光景,人都说是个富家子弟。小的正往东市去呢,远远看见那么些人,便去凑了个热闹,谁知竟是那余大公子。”
王晋闻言,暗忖余家若知道此事定不会罢休,而辜玉清又是儿女亲家,京兆府也少不得会插手进来。那余大之死事关玉山,无论如何都要打听明白,以免横生枝节。如此一想,便对那小厮道:
“永禄,我这就与你写一张拜帖。你去找赵少尹,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探听清楚,不可有一处缺漏谬误。”
那小厮连忙应声称是,不敢怠慢,拿着王晋的字帖便飞奔下楼。
王晋见永禄走后,那琵琶伎依旧魂不守舍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唤了他两声名字。玉山闻言回过神来,复又叹了口气,道:“我还想,怎么今日,偏偏就梦到了他。”不待那王大公子细问,又说:“我梦见当日三白院前,与他争了两句,我还咒他不得好死,谁知一转眼,竟成了真……”
“你且放宽心,若你有言者成真的本事,我岂非早就成了混账?”
“你本来就是混账!”玉山笑骂,他实然并非可怜那余仞,甚至觉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转念一想,那余丈川从前在京中何等的呼风唤雨,竟也说死便死了,不由得感叹命数无常,身不由己。毕竟死生之事,无论死者多可恨,生者多有幸,都作不得玩笑。玉山念及此处,便抬眼看着那王大公子,与他脉脉对视着,半晌才说:
“你可要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否则你若再醮,我岂不是冤死?”
玉山闻言,哧的笑了出来,刚想伸手捶他,却又蓦然变了脸色。王晋见自己好容易哄出来的那点笑脸转瞬即逝,有些莫名,便忙问他缘故。
岂料那琵琶伎兀自出神,嘴里不住念叨着大事不妙。
王晋不解,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便问他说:
“怎么就不妙了?”
玉山看那王大公子怔怔然如堕五里雾中,莫可奈何,只好强自定了定神,皱着眉头反问:
“你道,我若是余仞,他们竟还会放任如此我离家?”
此言一出,王晋蓦的恍然大悟,也与那琵琶伎一般,神色骤变,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那玉山,或说余樵山,是余家二子,又本不受父母待见,因此逃出家时,余府也只暗中派人搜寻,不敢大张旗鼓的丢人现眼。但眼下余大一死,余家便后继无人。虽说也有,从旁系过继的做法,但放着亲生的不寻,却要将几代基业交到一个外人手中,也是万万没有道理的。
王晋低头忖了片刻,忽然道:
“那如此说来,他们便要寻你回去了?”
言罢,自己先掌不住担忧起来,差点就要将那琵琶伎打横抱起,带回家中,关在清河苑里,量余府的人也不敢来搜。
玉山见他惶恐,心知自己失言,因对他说:“伯飞,你且放宽心去。他们虽要来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来我离家三载,在不在京中都还两说,余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天边去。二来到底众目睽睽,他们最多寻个由头,在城内搜上一搜,若搜不着,也只能作罢。”
王晋听他说的在理,又忖眼下若自乱阵脚,如何救得了玉山,便安下心来。与那琵琶伎细细商量了对策,拟定了诸般应付手段,不消细说。
而两个时辰后,永禄前来回话,言余仞是因看上城北一位卖花女,意图强占。谁知那卖花女死挣起来,用花瓶砸伤了他的额角。余仞自不会吃眼前亏,受窝囊气,便落荒而逃,伺机再作。谁知途中外伤发作,头晕目眩之下,跌落永济渠中溺水而亡。而那卖花女见伤了余大公子,心知定无生理,便也跟着上吊死了。人证物证俱在,余家反咬不得,还要被那卖花女的父亲告一个强抢民女之罪。
玉山听罢,唏嘘起来,一叠声说:“也是天道轮回。”
放下这些不提,那琵琶伎所料非虚,五月二十三日那天半夜,便有一伙官兵到了锦园门前,恶声恶气说牢里走了逃犯,要全城搜查。那门房早得了王大公子命令,忙把人放了进去,又让锦园众人站在各自门前,等候检视。
那领头官兵带着个乔装了的余家老奴,擎着火把巡了一圈,不见那余樵山踪迹。待到琳琅阁门前,见老梅树下站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兀自心中怪道。因此便走上前去,问那小雀说:
“你家主人呢?”
小雀闻言为难起来,瑟瑟道:“主,主人……”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那领头的一瞪眼睛,马鞭抽在石桌上一声脆响。小雀听那声音,肩膀一战,似被骇住了,忙道:
“官爷饶命,主人,主人他在楼上!”
那领头的闻言,将手一挥,众人便一发涌上楼去。吵吵嚷嚷,嗡嗡噪噪。待走上那一半楼梯时,便听二楼似有人呼喊挣扎。那人一面哭,一面哑着嗓子道:
“有,有人,有人来了,你放过我罢!”
“我偏不放你,偏不放你!”另一人粗喘着,又说:“管他甚么人,至多不过让他们看看,你这副浪荡样子。”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
那楼梯上的众人,闻声皆抽了口冷气,顿时沉默起来,进退不得。半晌,方有一个大着胆子问那领头,“这……还搜不搜?”
“搜个屁!”
领头的啐他一口,暗忖这搜人之事本就牵强,锦园又是王晋地盘,开罪不起。若真有个好歹,撞破了甚么不该撞破的事,只怕未等到余国舅论功行赏,他便先要人头搬家,于是忙慌不择路的逃下楼去。众人因见他回转,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便也跟着一道脚下生风的跑了。
另一厢,玉山与王晋两人衣衫完整的躺在榻上。那琵琶伎侧着耳朵,听脚步声远去,方剜了王晋一眼,说:“王大公子,你与我实话实说,今日可是遂了你的愿?”
“哎哎哎,我哪有那么下流……”王晋连忙分辩,又道:“你我不是约好了的,若白天来搜,便混入歌女;若饭点来搜,便充当小厮;若半夜来搜,那只有……”
“你且住了!”
玉山忙打断他,提防那王大公子口不择言,又忽然皱眉道:
“你说,此事究竟会通报到京兆府罢?”
“想必如此。”
“那……那赵亭将来如何看我二人?”
王晋闻言哑了声,忽然想起来,他和玉山的事情似乎还未与那赵少尹提过,半晌方道:
“这大概,没有大概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余·预言家·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