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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廿一回 ...

  •   自香柔被撂出锦园之后,一干众人皆惴惴的,担心此番下场终究要落到自己头上。就连木讷如小雀,都在玉山面前明里暗里的示好,其余人更不用提,颠来倒去的送礼问候说好话,是以琳琅阁中竟也少见的热闹起来。王晋见了,暗忖此非长久之计,便择日去那葳蕤堂中与盈珠商量。
      却说撵走了香柔,盈珠打眼看房中的一干侍女奴婢,抑或愚钝,抑或怯懦,竟没个横竖顺眼的。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忖着秋萱尚且办事体贴,人又含蓄,便将她提到了身边。此时,葳蕤堂中,盈珠正懒懒歪在那楠木贵妃榻上,房内点了块白檀熏香,幽幽然沉静如水。她今日穿一袭水红色渐染罗裙,肩上金丝大袖半搭半落,愈发衬得那肤白如雪,青丝如墨。她听得下人来报,说王大公子正往西边而来,打了个激灵,忙指使人梳头浣脸。
      那王大公子进门看时,只见她已俏着脸坐在堂中,手上一碟瓜子,一面嗑,一面与那侍女说笑。盈珠见了王晋,便放下手里的葵花玉盘,起身向他行礼,道:
      “王东家近来可好,怎么竟得空来我这破落地了?”
      王晋听她说话依旧爽利,便放下一点心来,与她说:
      “玉山心里惦记你安好,但到底是他自己下的决断,见了面也不知如何说去。而他脸皮子又薄,心思又太细,我恐难免自顾自抑郁,便先来你这里探探口风。”
      盈珠闻言,暗忖你们倒好,彼此总算有个照应,她眼下孤身一人,连个说体己话的也没有,便禁不住一叹。但她又念及王大公子仍在面前,忙转悲为喜,强笑说:“那有甚么,说到底也是我要撵那蹄子出去的。你快让玉山住了这等心思,否则还不闷出病来?”
      “究竟还是你明事理。”
      王晋何等心思,怎不察觉她神色微变?但听她字字句句豁达爽朗,宽容得体,不禁暗忖从前竟看轻了她去,于是又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你这里正当交接时候,多少有不顺意的。若气着恼着,只管罚她们就好,莫顾忌此间诸事,束手束脚,反生了祸患。”
      盈珠听罢,笑了起来,掩着嘴娇声说:
      “您王大公子这样护着奴家,只怕玉山要醋我死哩!”
      “他醋你甚么?我今日走这一趟,无非也是为着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闹得琳琅阁里都凄风苦雨的。”
      盈珠听他说玉山如何,又忖那琵琶伎的为人,只道果然一点不假。她便仿佛亲眼见了那人病恹恹歪在栏杆边,蹙着眉头撕桃花笺的模样,于是掌不住笑得更厉害,因对那王大公子说:
      “嗳哟,你可千万劝着他些,那些个纸啊诗啊,也怪可怜见的呢!”
      那王晋心知玉山脾气,闻言虽然想笑,却忙道:“且住了罢,他虽不来说你,但却是要拿我开刀的。”言罢一顿,又低头忖了片刻,说:
      “只是为着此事,园中众人难免不安,多少要交代一番,你道如何才好?”
      盈珠也知他的意思,心说你王大公子亲自登门,难道还有推拒的理。便一展娥眉,伸手理了理头上珠花,慢声道:“哼,兜来转去说了恁些好话,最后少不得要我来做这个恶人。罢了,你就说我是个母药叉,阎王婆,怒将起来便把人打发了。”
      “这却不会的。”
      王晋被她说得也笑,又胡扯了几句,便转身告辞。而那王大公子既知会过了盈珠,便也容易办事。午膳后便将众人召进主屋,将香柔一事仔细说了,禁止众人私底下风言风语,临了又教大家宽心。众人听了,至多不过觉可惜可恨,倒再无那些惴惴不安了。
      只是玉山难免还要记挂在心,毕竟他是当日做主之人,与别家不同。某日晚,那琵琶伎在床上翻来覆去,瞪着眼睛看头顶的雕花藻井。月光清清冷冷,雕花朦朦胧胧,忽然凭空生出几分凄凉意境来。他又念及当日香柔给他叩的三个响头,那里面到底是恩是恨,是悲是喜,竟一时也说不分明。他与香柔实然并不熟习,却深知那姑娘断然不是个坏人。纵然从前言语间虽开罪过自己,也到底诸般求情讨饶,改过自新。
      如今,好端端的,竟不再见了。
      玉山叹了口气,心中不快,索性要翻身下床,却被王大公子抱了满怀。王晋从背后环着他,用下巴抵着那肩窝,在他耳边嗡声嗡气的说:“睡不着?”
      那琵琶伎闻言默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吻了吻王晋的脸颊,小声道:
      “我那日失策,究竟没曾想,盈珠竟会狠心撂她出去。若我再周到些,是不是……”
      “没有的事,盈珠向来说一不二。她既然开口,便是铁了心了。说到底,这也是她们主仆二人的事情。你不过是个调停纾解的,若她们自己放不下,你可有甚么办法呢?”
      玉山听他宽慰,心中却依旧不安,他反握住王晋的手,疾道:“我可是变了?从前那样为凭月豁出命去,如今……如今莫不是被那金玉晃了眼,锦绣遮了面?”
      王晋知他从来心思太过,恐忧虑伤神,便连忙抱紧了他,又对他道:
      “你依旧是你,不过事事不同罢了。你且放宽心去,我想,究竟无人会怪罪你的……”
      那琵琶伎听罢,暗道实然世人如何都与他无谓,他所求唯有王晋一个罢了。如此,又想那人现在与自己朝夕相对,睁眼可见,伸手可触,也算乐事一桩,便多少轻快了起来。于是他转身,复又舒了眉眼,躺回那王晋怀里。
      放下这些不提,四月二十九日,老斥国公六十大寿,府中摆下了流水筵席,京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前去拜会一番。而那王晋作为长子,断无不去的道理,于是又是一阵依依不舍。他自二十七日起,就絮絮的,向玉山说着此间利害。但究竟不知,那琵琶伎实然并无太多牵挂,暗忖毕竟不过是从城南到了城北,总不至于有甚么万一。只是因此骤然想起去年除夕的事情,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玉山有时觉得,锦园中的王晋或许与锦园外的王晋本就是两个人,前者散漫无拘,后者却是泱泱斥国公府的未来主人。虽然那王大公子与他发过无数誓言,许过无数承诺,但离开了锦园又究竟如何,竟然无从考证。或许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金雕玉砌,是仅存于这方天地的幻景。当某年某月,这幻景破灭的时候,一切归于赤条条来去,甚至他玉山自己,都变做了一个故事里的姓名。
      这种情感,在那王大公子翻身上马的一瞬到达了顶峰。漆黑色的汗血宝马依旧健硕,那黄金辔头,嵌玉马鞍,也依旧闪闪烁烁。玉山没由来的一阵害怕,生怕这马蹄一去便再无来日。
      “伯飞……”
      王晋听他一声唤,回过头来,见那琵琶伎眉眼郁郁,眼中似要落下泪来。便忙拉着缰绳俯下身去,睁着眼睛看他,关切问:
      “怎么,到底放心不下?”
      玉山见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仿佛要照出人影来的眼睛,顿时有些局促。他却不敢吐露那真心实意,只好瑟瑟道:
      “伯飞,我……”
      王晋看他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忽然间明白了大半,便展颜一笑,道:
      “你若真放心不下,我便带你去就是了。不就是斥国公府么,你也去过的,二老若问起来,就说你是玉山,是我的人。”
      “瞎说甚么胡话……”
      “我可从不说胡话的。”王晋言罢,向那琵琶伎伸出手去,看他那清秀超绝的面孔,在刹那间又惊又愕,尔后露出一点好似拨云见月般灿烂的笑容。王晋心头怦然,一把将他拉上马来,缰绳一振,便绝尘而去。
      玉山环着王晋的腰,将脸颊贴在那宽阔脊背上,见四周景物飞逝如云,忽然掌不住眼眶一红。除夕也好,今日也罢,王晋总能在刹那间予他此生未见的乍惊乍喜。那些只言片语,那些甚至称不上是笑的表情,都能让他兀自心潮翻涌,久久不息。
      行出约半个时辰,便远远见斥国公府门前,人来人往,联袂成阴。赤红色的彩绸,沿着一路高墙挂设,在府门前结成两朵繁荣的绢花。花下垂着一丈来长的石青色流苏,赤金坠角,珠宝璎珞。流苏边是两个门房小厮,一般高矮胖瘦,俱穿着鲜红色四季团花暗纹罗袍,腰系牛皮蹀躞,脚蹬挖云皮靴。在他们的面前,各自排着如长龙蜿蜒的队列,其中满目富贵官宦,钟鸣鼎食之辈。那些人手持鲜红洒金请帖,在门前依次递上,又点明了家眷人口,方由人引至门内。
      王晋见状翻身下马,又将那琵琶伎抱了下来,便携着他的手往正门而去。玉山刚想问这马该如何,扭头却见不知从何处赶来一个穿红衣的仆役,径自拉着缰绳,将那马牵去角门了。而四下里已有人认出了那王大公子,向他恭恭敬敬的行礼,口中称什么的都有。
      玉山见人多势众,惶恐起来,担心让人看了笑话,挣扎着要把那牵着的手松开。王晋却不依他,一面牢牢抓着他的手掌,一面笑语晏晏的回礼问候。玉山挣了半晌无果,也不敢回头看他,只直着眼睛小声说:“你快松开,让人见了多不好。”岂料周遭一片喧哗,王晋只听了个尾音,转过身来狐疑问他:
      “你说甚么?”
      “你,松,开,手。”
      玉山与他比着口型,那王大公子见了却笑,变本加厉,索性将他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说:“让人知道才好,这样,若将来你敢撒开手去,我可要是找这些人作证的。”
      那琵琶伎闻言,又急又气,暗忖这果然是个浑鬼。他想搡那王大公子,却又怕动作大了被人瞧见,自顾自闹得一张俊脸通红。好容易熬着穿过了人群,从那颠来倒去的拜年话里逃出,就见门前两个小厮极热络的迎上来,道:
      “晋大爷,你可算回来了!”
      王晋听罢点了点头,又看着门内熙熙攘攘,问了今年宾客数目,筹备详情,贺礼多少,不一而足。那小厮利落的一一答了,因见玉山形容清秀,看着面熟,又被王晋揽在怀里,便问说:
      “晋大爷,这是……”
      王晋刚想回话,却被玉山截了话头,那琵琶伎撇开他的手来,谦谦行了一礼,道:“我是你家晋大爷的朋友,方才见府上门前人员众多,我身体又弱。他恐我受了冲撞,便护着我呢。”
      那小厮听他说了一圈,闭口不谈姓名,又见他举止温雅,暗忖莫不是皇家子弟要避人耳目,便也不敢多问,只请他二人入内赴宴。
      进得门来,展眼四望,院中张灯结彩,珠翠琳琅,摆了数十紫檀嵌玉方桌并上百雕花方凳,满座交谈甚欢,起坐逢迎,好不热闹。王晋见状,复又牵起那琵琶伎的手来,对他说:
      “我领你去见父亲母亲,看你这会子又怎么分辩?”
      “哎哎哎……”玉山着了慌,心说哪有上赶着丢人现眼的,登时软了腔,“我若见了他们,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饶了我罢!”
      “我偏不饶你。”
      王晋狡黠一笑,他心知玉山是个优柔寡断,思虑太过的,暗忖今日不如便与人说破了去,也免得那琵琶伎成天里胡猜乱想,自顾自伤神。玉山却不知他这些思量,眼看着那主屋越来越近,顿时慌得无可不可,差点便要扭头逃开。
      门前一对穿红衣的侍女见了二人,向他们行了一礼,便伸出纤纤素手,推开门去。那门内陈设典雅,各色用度一应俱全。老斥国公穿着一袭红罗绣金线八宝纹的袍子,镶金玉带,头戴赤金冠冕,体格硬朗,精神矍铄。他见了王晋,声如洪钟道:“混小子,快来让你母亲看看,多少日子没回来了!”
      玉山闻言,顺着他的目光,便见一旁坐着位花白鬓发的老妇人。她穿与老斥国公一色的,红罗绣金线八宝纹的褶裙,上着暗红色双格纹绸衫,梳繁复发髻,簪了满头金银珠玉。她见着王晋,伸出手来招他过去,手上三个金钏叮当作响,
      “阿晋,到这边来。”
      王晋闻言有些赧然,那葛氏对他是出了名的宠溺,是以这王大公子今年二十六岁,仍在家中用乳名称呼。但老夫人唤他,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回,于是只好不情不愿的挪过去。葛氏抬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站起来拉着他的手,道:“好好好,倒是又精神了些。”
      老夫人言罢,又见他左手向后牵着,刚想问个究竟,就看王晋从身后扒拉出一个红着脸的瘦削青年来。那青年身穿一袭藕荷色缀珍珠绫袍,水沫玉蹀躞,粉绿贴金褶裤,头发拿一支玉簪绾了,露出清秀面容。他的眉眼极是温和,盈盈然如水,鼻梁很细,鼻尖圆润,嘴唇天生带笑,风流宛转,天下罕见。
      葛氏叹道:
      “嗳哟,你又从哪里寻出这样一个谪仙似的人物来了?”
      王晋却笑,
      “这便是,我常与您说的,锦园玉山。”
      葛氏闻言一愣,瞠目结舌,半晌方抚了抚胸口,笑着啐他:“我的儿,你糊里糊涂的,教我老婆子也跟着现了眼。”她又指着那王大公子,对玉山说:“我从前还让他去锦园下聘,得亏是他怕了,不然指不定要闹成甚么笑话呢!”
      “伯母说笑了,伯飞也是想当然作,竟将这关键一句忘了。说到底还是玉山不好,锦园事杂,未能趁早拜见伯父伯母。”
      玉山笑着,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暗自长舒一口气,只道是绝处逢生。但他究竟不明白知子莫若母的道理,那葛氏虽见玉山是个男人,但心中却更有三分计较,甚至将此间经过猜得七七八八。但她却不愿说破,一来大喜的日子,无谓添这些烦恼;二来王晋既敢将他带回家来,便是主意已决,不好当面忤逆。如此一想,又见玉山相貌秀美,行动间端庄沉静,三言两语机敏过人,顿生出些好感。
      于是她便执起玉山的手来,带他走到门前,指着院里好一派荣华鼎盛,金碧辉煌,絮絮道:
      “玉山,你看看这满眼的良辰美景!斥国公府十数年来,都未曾有过的良辰美景!皆是因你,因锦园,因阿晋而起。”
      她言罢,又将那王大公子唤来,却仍是对着玉山说:“我这家里,实不相瞒,前几年都教人搬空了。而你恐怕也看不上那些烂金破玉。但我老婆子,总要想办法谢你……”
      “伯母言重了,若无王大公子打点,也不会如此顺遂。”
      那葛氏却摇了摇头,又执起王晋的手来,将他二人的手放在一处,握紧了,道:“阿晋,我要你好生对他,这是王家上下的贵人,也是你的贵人。”
      两人闻言,愕然间四目相对,自交叠的手上泛起一阵仿若灼烧的热度。
      玉山虽知道,这大抵不过老人收买人心的手腕,或不过随口一诺的轻掷。但还是为了这一点认同,兀自红了眼眶,甚至觉得,可以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纵然魂飞魄散也甘之如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官方发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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