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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回 ...

  •   话说二月二十九日,赵亭因王晋之邀赴锦园小坐,却遇上了余丈川强抢盈珠。他出面救下了,但忖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对王晋玉山二人言此间经过,只打了个马虎敷衍过去。幸而王晋等人未及细想,余仞回家又抱怨无果,便这样不了了之。三人在琳琅阁饮茶谈笑,直谈到黄昏薄暮。赵亭为人豁达宽和,又能包容,是以众人虽对他不甚熟习,一番交谈下来却如故友一般。
      只是,那赵亭未免是个呆子,无意间问了一句:
      “王备身与玉山公子,是同住在琳琅阁?”
      直惹得那琵琶伎面红耳赤,王晋想笑,却生生端住了架子,面上光风霁月:“那锦园主屋作了歌女乐伎排练之用,我见玉山这里很好,便赖在此处不走了。”
      赵亭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神情,又展眼四望。只见那琳琅阁中金堆玉砌,雕梁画栋,一概陈设皆是不凡。虽不及别处宽敞,却自有股精致曼妙之意,便附和说:“此间确实很好。”
      而玉山到底没有那王大公子样厚的脸皮,听罢忙寻了个由头,转身煮茶去了。他拢了拢袖子,又命小雀到膳房拿几样吃食点心,松了南北窗户上的碧玉帘钩,方定下神来,袅袅婷婷的坐回了王晋身边。
      那王大公子正舒了眉眼,与赵亭说到:
      “我忖,元直你的字很好,诗文也好。不如让人将这诗绣在锦缎上,挂于高台两面的游廊外,你看如何?”
      赵亭听他夸赞,惶恐起来,忙说:
      “我这狗刨鸡划的,若非实在囊中有限,不至于赠诗现眼。本想着你王大公子,看谁的字都应是不好的,便硬着头皮豁出脸去。如今要是挂在锦园里,只怕不出三天,满京城都知道我赵元直的短处了!”
      王晋听了却笑,“哪里的话,我当真觉得很好。”
      玉山见状,暗道此事有益无害,便也帮腔说:
      “赵少尹何故自谦如此?伯飞他好出风头,得了你的诗,少不得要显摆开去,就饶了他罢!”
      赵亭听他字字句句,柔中带刚,心想这琵琶伎玲珑肝胆,当真不容小觑。便也不挣了,只道:“是我拗不过你,但这诗,千万要让那绣娘费些心思,否则我这脸面是横竖也挂不住的。”
      众人听了都笑,又扯了几句京中闲话。这时,小雀来传玉山备台,赵亭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道一声打搅,便也起身告辞。临了,玉山又拿出那块前日里教环儿络好的团云玉佩送给赵亭,作为此前开台题诗的回礼。如此两厢欢喜,不消细说。
      又过了三五日,玉山得了空,便出琳琅阁走动。那琵琶伎穿着件霜色菱格暗纹锦袍,腰上水沫玉蹀躞,头发只拿一根轻罗发带松松系了,半散不散的垂在左肩。他端着茶碗,斜倚在那琳琅阁外的老梅树下,花枝错综,映衬着一双如水情眼。
      王晋正从西面回来,远远看那琵琶伎一道纤腰长腿的瘦削背影,便悄声凑过去,一把将他抱了满怀。玉山骇了一跳,正要喝他,但扭头见那王大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腔子怒火便散得无影无踪,却仍嗔道:
      “你又作的甚么怪,要唬死我不成?”
      王晋见他眼中带笑,知他是一惯的讥刺嘲讽,便腆着脸,在他腰上摸了一把,道:“我若不这样,哪里捉得住你?只是,你怎么又瘦了些……”
      玉山啐他:“浑鬼,成天里没个正形!你想下手便下手,扯出这些蝎蝎螯螯的来作甚么?”
      “不是,我说真的,你看你腰都细了。”那王大公子听似未听,犹自胡闹,一双手掐着那琵琶伎的腰比来比去。玉山被他闹得直笑,扭着要逃开,却又道:“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至多不过应着四季有些微变化,你倒比我自己还清楚了!”
      那王大公子任他挣扎,将他箍在怀里,咬了咬那琵琶伎的耳垂,哑着嗓子道:“我当然比你清楚了……也不想,每天晚上,究竟是谁扶着你这把腰的?”
      “啐,没脸没皮的东西!”玉山听罢涨红了脸,有些恼怒的推开他。却被那王大公子抓着手腕,又拉了回来,按着后脑,细细唇齿纠缠。
      正在这时,却听小雀抱着衣服,三步并两步的下了楼梯。玉山闻声连忙推开那王大公子,故作云淡风轻。而待小雀转到门前,打眼一看,便见二人神色古怪。那琵琶伎正别开脸去,拿袖子狠命的擦着嘴角,而他身边的王大公子则幽幽的盯着那丫头,眼中有几分深不见底。小雀登时脊背一凉,觉得不妙,干笑说:“公,公子,我去把衣裳叠了……”
      玉山却道一声且慢,红着脸整了整衣襟,命她去将环儿唤来。小雀得了令,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忙不迭脚下生风,往那西面荷花池去了。
      王晋看她走远,因问玉山说:“好端端的,寻环儿来作甚么?”
      玉山道:“她那曲子已练了许久,我正要听听好歹。”
      “你这样,只怕又将她唬死……”那王大公子先前听玉山说过,环儿瑟瑟缩缩,胆子只有针眼模样。此时见玉山着意要查验考校,掌不住暗自替她捏汗。那琵琶伎却抱着胳膊,一双眼睛飘飘转转看他,道:
      “怎么,你心疼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怕你不顺,要说心疼,那也是心疼你的。”王晋忙分辩道,又说:“你要是不信,便只好教我顷刻死了。九泉之下,阎罗问起,我只说是个冤死鬼,断不怪你的。”
      玉山听得那话,“哧”的一笑,捶他:“我不过骇你一跳,你竟说出这许多话来。快住了罢,你若真下去了,教我怎么办?”
      王晋闻言,故作痛心疾首,万般不舍,千般无奈,道:
      “那便只好再醮了……”
      “浑鬼,今生今世认定你一个了,想赖也赖不走的!”玉山啐他一口,正要说些甚么,忽然又支支吾吾起来,小声道:“只是……只是我这人有许多不好,生怕你厌了恼了……”
      那王大公子闻言,见他顺下眉眼,如扇睫毛瑟瑟颤动,不禁心中一软,“胡说,你哪有甚么不好的。”
      岂料那琵琶伎听罢,竟当真数落起自己来,从诸事揆度太过,说到七情郁结在胸,听得那王大公子一愣一愣。王晋半晌,方缓过神来,径自哭笑不得。他暗忖玉山此人,平日里如何一心剔透,八面玲珑。但许是物极必反,有时忧虑太重,心思太细,倒成了冥顽固执的呆症痴病。而这呆症痴病,皆因玉山满眼满心都是那王大公子,一时容不得他想所起。王晋念及此处,心中怜意更甚,遂低眉一笑,想与他许诺些甚么。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竟觉得自己那全部身家性命,也不足以抵这情义的九牛一毫。
      正怔怔然两厢无话,环儿却抱着面檀木五弦琵琶,疾步往此间而来。
      那丫头今日穿的是一件柳黄罗裙,素着脸,头上一对赤金珠花,愈发显得清秀俊俏。她见了玉山王晋二人,忙给他们行礼,又道:
      “主子唤我来,是为何事?”
      玉山道:“好容易得了空,便看看你这琵琶弹得如何。先前教你的竹枝词,练熟了么?”
      环儿忙答道:“已练熟了。”
      那琵琶伎闻言点头,暗忖这丫头到底费了几分心思,下了几分苦工。便命她去堂内搬一张凳子,仔仔细细弹一段来听。环儿闻言,不敢怠慢,忙走进那琳琅阁中,搬出一张檀木月牙凳来,让与玉山坐。玉山却道不必,只懒懒靠在王晋怀里。他见那丫头转轴拨弦,已成气候,便舒了眉眼,凝神静听。
      环儿心中惴惴的,那竹枝词虽然练得熟稔,但玉山何等样人,生怕他有所不满。她一双手哆哆嗦嗦,几乎连那象牙轴子都转不灵便。玉山见她如此光景,知她那诚惶诚恐的毛病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便说:
      “你且放宽心了弹去,作甚么这样瑟瑟的,将来上了台,可不得有你好看!”
      环儿闻言,诺诺的点头,究竟没了办法,只好拿出那把琉璃色的牛角拨子,抬起头来声若蚊蚋道:
      “主子,那我便弹了……”
      言罢,见玉山点头,遂正了神色,扬手拨弦。那琴声温和如水,又有一股寒潭冰瀑般的清冽。那琵琶伎沉着脸,听她一曲完毕,眼里忽露出些赞赏神色,点头道:
      “这弹得很好。”
      短短一句话,让环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甜的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的,连忙起身,复又向玉山行礼,口中道:“主子教诲精深,环儿不过得了皮毛,不敢当此夸赞。”
      玉山听了,暗忖这丫头果像自己,便笑着说:“好虽好,却到底差了点意思,又匠气了。”
      “环儿愚钝,请公子明示。”
      “这竹枝词是蜀地小调,人们随口唱的曲子。你太求四平八稳,一声不差,反失了韵味。”玉山言罢,见那丫头似懂非懂,便将手中茶碗放在树下石桌上,接过她手里琵琶,又拿出那把镶金嵌玉的象牙拨子,扬手也弹了一段。曲调流畅自由,尾音处颤颤的,好像二八女郎半倚朱栏,手理五彩绣线,低低唱着的,柔美娇痴的歌声。玉山平日里多弹一些铮铮错错的曲子,倒少弹这样的小调,旁人都道他是不会的,却不知是他小调弹得太甜,怕与锦园这清雅风光格格不入罢了。
      那环儿全神贯注,听他弹了一段,不住的点头,道:
      “主子,我大致明白了。”
      玉山见她懂了意思,遂展颜一笑,便将琵琶还给了她。他又嘱咐环儿多加练习,切莫怠慢,颠来倒去说了好些。王晋搂着那琵琶伎,耐着性子,半晌才听他说完,便打发了环儿,将他打横抱起,带进琳琅阁胡混了。
      放下这些不提,锦园中人来人往,挨肩接踵,高台上琳琅满目,珠玉金银。一出出歌舞交叠,一声声余音变幻,日子过得竟比翻书还快。这厢里尚觉春寒料峭,转眼间已换罗衫轻袍,正是:
      大梦酩酊空醉卧,年年欢笑复年年。
      如今且说三月头上,寒食节那天,王晋因忖连日里忙忙碌碌,未得休整,便做主歇台一天,要众人往那郊外踏青而去。小雀几个丫头,闻言自是高兴,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整衣。待到晌午时分,便按捺不住,絮絮的变着法子问何时出门。
      玉山向来知她们心思,闻言便换了件石青色金线绣雪花纹的袍子,簪着犀角发簪,往院中寻了趟王大公子。他拉着王晋的手,眉眼如画,笑道:
      “丫头们都嚷着要去城外,你便嘱咐人收拾了,一道去罢!”
      那琵琶伎开口,王晋无论如何都依的,便命人备了些精致糕点随行,又仔细交待了看守事宜。转了一圈,便招呼那李管家让众人上车,李全忙不迭点头称好,将一班歌女乐伎,丫头小厮,按亲疏高低细细分了,俱安排的妥妥当当。
      待收拾齐整,便见那锦园门前马蹄飒沓,人声鼎沸,好一番热闹繁华。车上盈珠等人,簪着七宝珠翠,穿着绫罗绸缎,恍然若阆苑百花争艳,姑射仙子乘风。
      车队前,王晋骑着匹漆黑色大宛骏马,猩红袍子,黄金辔头,端的是意气风发。而那琵琶伎则跨一匹灰斑玉骢,慢悠悠缀在他身后,衣襟上日光流淌,风华宛转。这一双璧人,惊才绝艳,锦衣华服,让多少人暗自叫好,看得目不转睛。
      只是还未行出片刻,王晋便扭过头来,对那琵琶伎说:
      “到底天还未大热,你怎么骑起马来了,仔细着凉。”
      玉山闻言一笑,拍马上前,因对他说:
      “这话我却不爱听了,只兴你骑马,不兴我骑马?再者,你告诉我,去年到底是哪个为了两杯冷酒病病歪歪的?”
      那王大公子被他噎得哑口无言,皱着眉愣了愣,最后只好说:
      “你又揭我的短了……”
      玉山听罢,顿时笑得无可不可,一双眼中潋滟带水,惊心动魄。王晋见他那样子,心中纵然莫可奈何,又有一段说不分明的柔情,便也跟着舒了眉眼,只道:“你小心拉着缰绳,莫摔下去了。”
      “侈侈喋喋,婆婆妈妈。”
      那琵琶伎闻言,张口甩下八字,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慌得那王大公子连忙跟在后面追他,又怕真追上了,让他恼了。自顾自惴惴不安,进退两难。
      如此,行出一炷香工夫,便见城外草色青葱,杨柳依依,行人如织如缕,笑语晏晏。那琵琶伎展眼四望,手一勒赤红缰绳,便把马牵到一棵大柳树下。王晋见了,也跟着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的赶过去,抱住那琵琶伎,笑他:
      “你个没心没肺的,竟只顾自己跑了。”
      玉山由他抱着,抬眼见那杨柳树高大茂盛,垂落的枝叶如帘如盖,遮掩了万丈红尘,抵挡住千里喧嚣。他看着看着,忽然自心底里,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旷然安宁。
      王晋见那琵琶伎背对着,又不言语,以为是恼了,便哄他说:
      “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侈侈喋喋,婆婆妈妈,却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的,你饶了我罢!”
      “浑鬼,谁又不饶你了?”那琵琶伎却笑,又说:“我不过是觉得你当真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我这样一个滥情种子,旁人避都避不及的,哪里好了?”
      玉山听了,忙拿胳膊肘打他:“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王晋故作吃痛,龇牙咧嘴说:“你打人可是越来越疼了……”
      玉山闻言抿了抿嘴,又转过身来,皱眉问:“疼在哪里了,我来看看?”言罢,虽老大不情愿的,却依旧伸手替那王大公子揉了揉腰。
      王晋看他顺下眼去,神色温柔得,似那三月里漂满了桃花的春江。掌不住胸口一暖,道:
      “哪里都不疼。”
      那琵琶伎听他说话,刚要发作,心道你消遣我来的,甫一抬头却被那王大公子吻了个严严实实。玉山本想推开他的,但或因忖着四下无人,或因心中情动,那手抬起了半晌,竟又兀自放了下去。他仰着那纤长雪白的脖颈,细细迎合着王晋的动作,甚至轻轻舔舐起自己的嘴角,诱惑着侵占求索。
      鬼精怪,狐大仙。
      那王大公子虽这样想着,却仍是着了名为玉山的道,魇了名为玉山的魔,甚至中了一种世上无解的毒药——
      他非这琵琶伎不可终老。
      玉山几乎窒息,急喘着松开那手臂,脸上绯红一片,脑中混混沌沌。他半晌方强自定下神来,说:
      “你这浑鬼,究竟有没有分寸了?”
      王晋闻言默然不语,只出神的望着玉山。他半晌,折下一段柳枝来,抬手缀在那琵琶伎的鬓角,道:“古人簪柳,祈求世道清明,天下太平。今日你我簪柳,只为此情永驻,此景长存,如日月兮,旦暮不沦。”
      玉山听他一字一句,真诚恳切,心中刹那间轰然作响,万念消散。唯有一点柔情似微光,温温暖暖,照亮了整个胸膛。
      一池春水吹皱,一袖东风正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也写完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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