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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胥锦 ...

  •   两丈高的雕花楠木舱门被海风吹得缓缓晃动,赤足的少年从甲板无声潜入。

      少年一身黑色暗纹衣袍,赤足的左踝扣着一道窄金环,晦暗光线中犹自泛着纯净光泽,衬得踝腕修长。

      他妖异的脸庞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死里逃生后浑身虚弱之极,他气息微喘,却迅速敛息屛声,浓黑的眸子静静打量周遭。

      “胥锦……”脑海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夹杂在隐隐风浪声间,像是熟悉的人在低声呼唤。

      他猛地回想起不久前——
      昏暗大殿侧室,手脚被绳索紧缚在洇了血的木架上,鞭子破空狠狠甩起,抽打在背脊,猎猎鞭声在空旷中回响。
      “妈的,整整两天天了,软硬不吃到这份儿上,还是头一个!”
      “行了,晾着吧,回来就上重刑。”
      胥锦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来,冷汗顺着苍白瘦削的下颌滴落在血迹斑驳的衣襟。

      他胸腔内烈烈燃烧的怒意终于引得内府妖丹苏醒,灵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瞬间沿经脉充斥迸发,手腕狠一挣动,那寻常的绳索脆弱不堪一击地断裂。
      动刑的武侍听闻这一微弱而不详的声音,转过头来。

      胥锦已挣开束缚,在昏暗中向前迈了一步,被汗水浸湿的乌发略微挡住了他的双眼,那双浓黑的眸子在阴影中冰冷如刀。
      “你……”
      未及武侍呼喊,胥锦已从黑暗中逼至,血腥气扑至面前的同时,武侍的脖颈被冰冷的手掐碎,旁边的乌金匕首被拿走。
      暗不见天日的侧殿刑室、点着火把的幽寂走廊、阴云下危机四伏的院落……胥锦不知沿途杀了多少人,浑身包裹着惊天动地的狠戾煞气,带着浑身的血越过数丈高的围墙,落在险峻密林间。

      细雨浓云下的昏暗群岭间,四周喊杀声追截围拢,暗处无声的追踪者几乎就要跟上来。
      胥锦以闪电的身形穿梭奔逃,体力渐渐不支,前方忽有一道残破阵法。
      他电光火石间决断后,迅速抽刀割破了手,以血补全那残阵,在灵力催动出黯淡光芒的一瞬间扑身入阵,不知将被这仓促的阵法带往何方。
      无边沉重的海水充斥身周,胥锦忍着灵力过于猛烈冲到浑身的痛楚,缓过一口气,化回鲛身。
      而追捕者的符令亦闯入那阵法跟来,黑暗深海,四面八方的森森杀意重新觅着他的血液而来……

      胥锦只怔了一瞬,他猛地回过神,扣住腰间长匕柄,四周仍是寂静的船舱。

      他墨般长发披散在肩后,身形修颀劲瘦,浑身湿漉漉,海水却像是听他的话,奇异地从他发梢、衣衫上静静流淌滤下,全部顺着指尖、衣角再淌到地板上。

      屋内摆着一尊落地铜镜,镜中映出他面目——十五六岁少年,容貌深邃俊美,如刀刻斧凿。

      胥锦瞥了一眼镜子便皱眉。
      依修为算来,他化人形后本该是十九岁的青年模样,如今却是十五六,约莫修为耗损过甚,以致影响化形。

      他确定周围无人,又侧耳听了片刻外头动静,继而往屋内走去。
      这敞厅高逾两丈,七丈余长,舰上二层打通了一半,船主人品味别致,宽阔得辽旷的敞厅内,摆件家具屈指可数,三道屏风恰到好处,错落有致地隔开视线,从顶到地板,深色木料泛着温润光泽,幽雅静谧。
      每六步置有一座铜枝灯台,海风从胥锦身后半闭的门扇间涌入,烛火摇曳,淡淡木香。

      胥锦忽然止步,蹙眉望着宽敞高大厅室正中央——那锦榻上闭目沉睡的男人。
      这样一个大活人,他竟没发觉。

      外面汹涌黑沉的无际海面,四下船只兵荒马乱,雨水海水不住浇上甲板,狂风摧摇帆桅。
      那男人却毫无意识,兀自深陷梦境。唯这房间中数盏铜枝灯火,静静照出他模样。

      那男人水墨一般的长发披散,单手支在额侧,万事万物似从他周身隔绝出一室寂静天地。

      他太安静,太虚弱了,虚弱得像是这一睡就醒不来了一样。
      胥锦想,难怪方才未发觉。

      风从窗涌进,裹着叫喊碰撞和涛声,灯火照在他锋利眉骨和鼻梁上,投下阴影。他身上盖着一件绸袍,松散褶线柔似水波,泛着细腻光泽。

      男人睡得极沉,如画容色,仿佛认真地陷入一场久远梦境。
      锦榻背后是一座六曲黄花梨木屏风,彩雕浮刻,上有暮春桃花,漫天纷扬,映得榻上男人几乎入了画。

      胥锦有一种错觉,就算这人醒来,海上惊涛骇浪也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

      胥锦移开目光,五指依旧覆在腰间乌金匕柄上,打算绕过锦榻离开房间。

      “何人擅闯!”

      他微弱的脚步声竟惊动护卫,四道高大雕花门窗“砰”地打开,数道迅疾身影转瞬就围了上来。
      玄甲卫训练有素,向胥锦发动攻击的同时就护住了榻上沉睡的男人,暗箭刀光霎时摧摇满室灯火。

      胥锦眸色一冽,他修为损伤过重,已不能凭法力还击,果断顺势鞣身,凌空横踢,率先挡掉玄甲卫握剑的手腕。

      他当空横翻时拔出腰间乌金匕,刀锋漆黑乌沉,袍摆唰然随身体翻转,数道刀剑贴着他的腰身要害而过。

      胥锦本就虚弱到强弩之末,几名玄甲卫配合牢不可破,结成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十数来回疾风骤雨般过招后,胥锦手臂被拧在背后。

      兵刀金鸣止歇,榻上的男人兴许是被嘈吵醒,方才缓缓睁开了眼。

      胥锦死里逃生,杀意正重,他被押在那锦榻前,却如何也不屈身低头,一脸漠然地注视着那男人。

      “公子,此人方才闯入,属下失职,一开始竟未发现。”玄甲卫禀道。

      裴珩似是认真又漫不经心地打量胥锦,思忖片刻,屋内无人开口,门窗外海潮声和惊乱隐隐传来,他也不在意。
      方才胥锦出手皆是杀招,路数似曾相识,一招一式都隐约有迹可循。

      终于,裴珩修长苍白的手微微抬了抬,玄甲卫施礼退出敞厅,门窗关上,屋内只余二人。

      裴珩起身,原本盖在身上的浅色绸缎滑落一角至榻下,如春景里一捧月光,随水澹澹化开。

      胥锦头发和衣衫的潮湿已褪去,令他浑身湿漉漉的海水几乎尽数流淌到地板,在他赤足的足尖下,与那滩月光般的柔软锦缎融在一起。

      胥锦已经被封住周身大穴,徒有勉强站着的力气,黑眸直视裴珩。他闻到裴珩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味,似是个容貌昳丽、气色颇佳的病鬼。

      裴珩打量他美得有些妖异的脸,嘴角一扬,轻笑道:“小东西,还没看够?”

      胥锦忽然意识到,自己闯进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已发觉了。
      装睡也能装到看起来一睡不起的程度么?

      他醒来与沉睡时判若两人,狭长秀逸的丹凤眼,眼尾似淡墨横扫,整个人便如后面那屏风所绘桃花,风华端冶,又暗藏锋芒。胥锦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

      “名字。”
      裴珩声音微沙哑,话音未落,胥锦那柄被卸下的乌金匕,已被他握在手里,贴上胥锦颈侧。
      被这病弱的男人轻易胁迫,他默了片刻,才冷冷地道:“胥锦。”

      “你要如何?” 胥锦墨黑的眸子洇出嚣张的烦躁。
      手指与颈旁相触,胥锦感觉他的手渐渐不再那么冰凉,像是一点点活了过来。

      “哟,这话不该我问你么?”裴珩一笑,偏过头打量他片刻:“你是妖?为何不化形?”

      胥锦道:“化形后好杀了你么?”

      裴珩浑不在意,若有所思道:“化不了形,一定是伤了。伤了还敢闯到我这里,要么别无所图,要么是图个死得痛快。”
      胥锦冷漠地看着他。
      裴珩笑容散漫:“我猜你是别无所图,走投无路。”

      裴珩修长手指拈着长匕旋了个花儿,刀刃依旧抵在不速之客颈侧。只见少年双眼如墨一般,清澈沉静,又十分不驯。
      大燕帝国皇族自古天赋灵蕴,灵力虽淡薄,却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凡人,当世的妖得以入世,只要不作乱不为祸,与人共处很常见。裴珩思忖着要么直接放走了事,省得惹出一桩官司。

      围阻在十艘巨船周围的水幕已降下,海妖遍寻胥锦不得,被温戈出手杀死大半,不敢再留,纷纷潜入深海,逃往远处。
      疾风骤雨渐渐平歇,滔天浪潮恢复寻常,皇帝裴洹一声令下,战舰立即赶至,确认众人平安与否。

      外头眼看都要翻天了,皇帝急怒攻心,为了把他九皇叔全须全尾弄出来,就差把半个东海的妖物赶尽杀绝。
      小皇帝想不到,九皇叔本人正闲得发慌,百无聊赖按着一脸不情愿的鲛妖,频频惹得胥锦杀心顿起。

      甲板上沉重迅疾的脚步声渐近,金钰的声音远远就传来,像是有意提醒:“我家公子一直在休息,必定平安无恙,大人直接回去禀报便可,不必亲自来确认了……”

      “金大人,在下还奉了一道命令,须得仔细清查所有船只,筛查妖物,尤其要确保这位平安……”

      而外头风雨嘈杂盖过了说话声,直至近得不能再近,裴珩才听见外头兵荒马乱的端倪,心念急转。
      来人显然是奉皇命搜查妖物的,他和皇帝近来有些僵,若恰好在他房中找出胥锦,麻烦必然随踵而至。
      裴珩又叹了口气,他房中素来摆设得空旷,几扇屏风均是玉石整雕或鸾金线刺绣,薄玉轻纱的藏不住什么。

      胥锦蹙眉,两人看着彼此,裴珩攥住他手腕往来一拽,胥锦想抗拒,但他的力气连站着都勉强,竟被这病弱的男人一把拽过去,揽着他的腰双双倒在锦榻上。

      胥锦被他箍在怀里,目中沉沉寒意,抬眼却见裴珩清冶的下颌与修长颈线。

      “被他们带走,你就剩下死路一条了。”裴珩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随后那人的手灵巧无比地按在胥锦衣襟,迅速给他宽衣解带,胥锦伸手要扣他手腕,裴珩却作势倾过身子,害得胥锦险些要跌下靠榻去。
      他不得已揽住裴珩的腰,鼻尖紧挨着裴珩绸袍衣襟露出的半截锁骨,细微的海棠花木气息涌进鼻息。

      这个人似乎与从前所见的人都不一样。
      他以刀刃抵在自己颈边,却不伤自己分毫,就这么猖狂地拉近到亲密无间的距离。
      胥锦几乎想要噬咬那温润的皮肤,看那隐约可见的血管中,究竟血液是否如这个人一样的香甜。

      门外脚步一点点接近。
      裴珩手上解衣动作不停,声音从容,带着些笑意:“别乱动,应付一下。”

      胥锦的手微微用了力,那人的腰很细,他几乎能从清晰的触感中描摹出流畅的腰际线条。萦绕鼻尖的淡淡药香和海棠香、耳际清澈的低沉声音,令他被杀意所包裹冻结的胸膛被融出一丝缝隙。

      裴珩拽过薄锻,手在薄锻下将胥锦上衣褪了褪,略一顿:“这么多伤?”

      “做什么?”胥锦不满他得寸进尺扒衣裳的举动,裴珩却似是未卜先知,勾着胥锦的腰把他揽紧在怀里不让动,大言不惭道:“咱们谁也没占谁便宜,对不对?”

      他若不是此时的强弩之末光景,随手就可以杀了裴珩。
      胥锦有些咬牙切齿,但柔软的锦榻和裴珩的气息与身体令他徒生些许疲惫,紧绷的神经几乎有些意乱,被裴珩摆弄着拥在怀里,实在不想动了,手握紧裴珩的侧腰,放了句似是而非的狠话:“可别后悔。”

      裴珩一心注意着门外的动静,思绪飞快,也未听他说了什么,哄人一样在他腰后轻拍了拍:“别说话,困了可以睡。”

      胥锦对这胆大包天的漂亮病鬼无可奈何,胸膛中呼之欲出的心绪复杂极了。

      满身外伤内伤苏醒过来,疼痛与倦意侵袭,被裴珩温暖的气息完全占据,他忽然莫名感到对这个人无端的思念。
      沿胸腔攀爬,汹涌而上,像是已经思念了千年万年。

  • 作者有话要说:  胥锦:初次见面,夫人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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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珩,读音同“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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