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茶馆》绮罗亲王

3、【荼蘼篇】

　　『世间有一奇异之所，世人皆不知其宗源，能进出者亦无几。后人道此乃一家名作荼蘼的茶馆，馆主无名，却能知未来，晓过去。听世人之事，指点迷津。于是后人便以茶馆之名荼蘼代称之。』

　　荼蘼茶馆经遭阳匿叛变一事，走的走，伤的伤。
　　阳匿负气出走，遁入尘世难觅踪影。雪儿身中影妖毒，青堰心腑尽碎几欲魂飞魄散，这二人没有数百年甚至疗养怕是醒不来。
　　所以，在遇到那茶妖之前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时光里，多是秋落孤身一人度过。
　　冷冷清清的茶馆，与往日的热闹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世人只知馆主神秘，连名讳都不曾听说，最后便以茶馆之名代称馆主。
　　茶馆日日门可罗雀，秋落倒是无谓。后来她径直将茶馆关了去，只身一人留于茶馆旁的水亭中，抱着琵琶摆一桌茶水点心，拨弦轻唱，自娱自乐。
　　偶有路人好奇顺着木桥前来，她便也赠些茶水点心，与人闲聊几句。
　　后来，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而秋落却是喜静之人。她索性又在茶馆外布了层结界，能否进出茶馆，全看天意缘分。
　　某日，有一年轻道长途径此地，听得这一带附近的人传说的茶馆轶事，起了疑心。
　　年轻道长本以为是妖异作祟，却未听得有凡人遇害，心下疑惑，于是便带着宝剑想进这茶馆一探究竟。
　　他那日正午时携宝剑在茶馆所在的湖边走了几圈，未看见那通往茶馆的木桥，也未发现有丝毫妖气。他寻思许是青天白日之下那妖物也不敢作祟，于是便挑了夜半时分再来。
　　年轻道长照例绕着湖边走了几圈，还是没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又掐指捻诀，祭了几道符纸，仍是未有发现。
　　没有妖气，更没有气息……道长心下疑惑更甚，这湖完全探查不出异样，难不成那茶馆之事不过是人以讹传讹？
　　……不对，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年轻道长念头一转，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什么：这方圆十数里的气息着实是干净得有些不正常，连魑魅魍魉之气都没有。而这湖居于小镇正中，四周无溪流河水，除了地下有暗河，否则湖水绝不可能是如此清澈的活水。
　　可更诡异的是这湖水干净至极，莫说荷花植株，游鱼小虾，这水中连普通生灵之气都没有！
　　年轻道长震惊，心想怕是遇到了棘手的妖物，手便不自觉地搭上了背后的宝剑。
　　而也正是这时，异变突现。
　　湖水似乎是因为月光照耀而变得通透起来，荡漾着银光的湖面泛起了白色水雾，木制的小桥在水雾与月光中朦胧乍现，一座茶馆便于夜色中无声无息地出现。
　　年轻道长心中一紧，霍地抽出宝剑护在身前，脸皮紧绷，神色严肃。
　　方才水雾泛起时他便察觉到了，只是眼见这茶馆凭空出现，他仍是察觉不到丝毫妖气！
　　有断断续续的音律随之传来，泛起的水雾愈发浓郁，教人看不真切茶馆的全貌。只是那所悬牌匾上的「荼蘼茶馆」四个字却是在月光下看得清楚。
　　年轻道长手持宝剑，没有犹豫便走上了木制的小桥。这桥直往湖中央而去，若是妖物此刻断了他后路，他怕便是唯有葬身湖底这一结局了。
　　茶馆旁的亭中坐着一人，一点灯火如豆。道长走近，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是名极年轻的玄衣女子。
　　黑发如墨，随意以发带轻束。眉眼精致如画，清冷苍白——或许称她为少女更为合适些。
　　她怀里抱着一把玉石琵琶，纤指轻弹，音律不急不缓，悠远清冷，如玉珠落盘，凄凄惨惨戚戚。
　　年轻道长停了步，此刻他和玄衣少女只有几步之隔了。
　　一盏昏黄灯烛下，他看见石桌上放着白瓷茶具与几碟点心。更让道长心惊的是，如此近的距离，他依旧察觉不到眼前少女的气息！
　　曲子停了。
　　玄衣少女抬起低垂的眸看他。道长一惊：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沧桑漠然，根本不似十几岁少女所有。可它又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让人放松戒备，安心凝神。
　　“来即是客。元衡道长，请坐罢。”玄衣少女轻声道，神色淡然，仿佛这般是再自然不过。
　　年轻道长又是一惊：这少女竟能一语言中他的道号！
　　再观其气质模样，道长对于这少女是妖物的猜疑也少了几分。毕竟这份淡漠出尘的气度极为不凡，决不是那些穷凶恶极的妖魔所能拥有的。说不定这是位修为极深的隐世仙人呢？
　　年轻道长心中放松几分，又蓦地提紧起来。他手持宝剑杀气腾腾地进来，这误会可大了去。当下便收起宝剑，对着亭中少女拱手行礼道：
　　“贫道无意冒犯，望前辈海涵。”
　　话音一落，他便听到一声轻笑。那笑真是极轻，却又极是动听。仿佛哪日枝头坠落的繁花，掠过心房。
　　“你怎知我年岁一定大于你？”玄衣少女道。她手指无意地勾动琴弦，发出清脆的悠长弦音。像是不慎震落的玉珠，敲打在他心头。
　　“这……”道长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只得将头垂得更低，再次赔礼道歉：“贫道不知，还望姑娘海涵！”
　　“你还真是有趣的紧。比子阮有趣多了。”少女弯起唇，浅浅地笑着。即使是调笑的话语亦说得轻缓淡漠。“这样的道士可不多见了。请坐罢，元衡道长。”
　　这是少女第二次邀他坐谈了。年轻道长也不好推脱，只得依言上前。方才她说的「子阮」二字有些耳熟，他正思索间，石凳温度颇低，冷得他一个激灵，生生将那疑虑忘了去。
　　宝剑立在一旁的石凳上。年轻道长微垂着头，目光落在石桌上，不敢抬眼去看那浅笑的玄衣少女。精致糕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小巧的茶壶嘴飘着袅袅白雾，茶的清气中掺杂着些许苦涩的味道，混合这食物的甜香，很是诱人。
　　“敢问道长何处来？可是清宵宫？”
　　“正是。”
　　年轻道长心间的疑虑浮了上来。“姑娘怎知？”
　　“观尔气息，你修炼的乃是清宵宫心法。你放在一旁的宝剑，乃我当年亲赠清宵宫宫主的倚念。方才你祭出的道符，乃清宵宫独有的清灵咒。你说我怎么不知？”
　　“倚念剑本为子阮道祖的佩剑……”年轻道长一惊，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数个念头，一时间仿佛想起明白了什么，清秀面庞浮现惶恐之色。
　　“元衡失敬！”
　　他连忙站起身，对着玄衣少女深行一礼。
　　“无事。”少女却是生生移开了位置，没受他这一礼。低头，又去勾动琴弦。琴弦铮铮作响，犹如刀剑相撞。
　　“我与子阮无多大交情。你不必对我行如此大礼。倚念虽是我赠与他的。但宝剑择主，与我无关。我虽非妖魔，却也非修道之人。我不过是一小小茶馆的馆主而已。”
　　“请坐吧，元衡道长。茶可要凉了呢。”
　　年轻道长只得重新坐下。
　　莹白的青花茶杯轻若无物般地浮起，而后轻轻在他面前落下，里面的茶水都不曾溅出半分。
　　“此茶名「浮沉」，又作「浮尘」。当年子阮便专爱此茶，总跑我这来诓茶喝。”玄衣少女轻笑着。仿佛是想起了那段往事，她沉寂的黑瞳也浮上了星点笑意。
　　年轻道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已微凉，一股诉不出的茶味自舌尖蔓开，浓郁纠结，似心有千千结。解不开，剪不断，理还乱。
　　绕是他定力极佳，此刻眉头也已深皱。这茶当真是愁苦到了极点，一口咽下，舌根都在发苦。
　　“这茶……”竟如此之苦。
　　年轻道长不禁动容，话到一半时又忽地顿住，改口道：“这茶……馆主可曾尝过？”
　　“不曾。”少女答得倒是干脆。她又扫起琴弦来，边道：“只是这茶是由我培育的。天下仅此一家，别处是喝不到的。当年自子阮之后，我却也不曾见谁人能喝下第二口的。只怕是这茶的味道苦极，教人难以下咽罢。”
　　“茶名作「浮沉」，取人生在世漂泊沉浮之意。人生多苦，生老病死，爱憎离别，求不得，放不下。人处于世中如浮萍，又如浮尘，随风摇曳。寻寻觅觅，却终难得归宿。怎能不苦？”
　　少女虽看似随意地说着，指间拨动的琵琶之音却愈发苦涩，泫然欲泣，她却仍是一副平静模样。
　　年轻道长一怔，目光落在手中的茶杯上，陷入沉思，似是有所顿悟。
　　玄衣少女也不再言语，仍是轻扫琴弦，偶然一抹一挑，琵琶声语呜咽，低婉哀诉。
　　月娘渐渐隐于云后。玄衣少女抬眸望了望天色，忽地猛力一勾琴弦，琵琶的铮铮之声惊醒了年轻道长。
　　“元衡道长，此番下山是为历练吧。”她缓缓道。“念清宵宫与我有故，你又是有缘之人，我劝诫你一句。”
　　“妖魔也不尽然全是邪秽，不可以偏概全。你刚正不阿，心中自有浩然正气。但人心险恶，胜之鬼怪。道长，万不可轻信于人。”
　　他着实是惊着了。一抬头便撞入馆主那双沉寂的黑瞳里，一时间竟像是被摄了心魄般动弹不得。听得她的话语，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长揖到底：
　　“元衡受教。”
　　而后，他听见她似是笑了一声。
　　“有缘再见罢。”
　　话音未落，年轻道长一惊，匆忙抬头，却也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的景色虚幻变化，拨云见雾般，再一眨眼时他便已站在湖边，那湖中茶馆却是已消失不见。
　　年轻道长抬头望了望天色，估摸着时间。月娘被云层掩住，不见月光。好似那茶馆是随着月光隐现的般。
　　他终于记起道祖手札中曾记载过有关于这茶馆的只言片语。据说它本是游走各世的奇异所在，来去无踪。世人也不曾知晓它何时何处来的，又是何时何处去的。
　　如今想来，许是那馆主施了什么术法，让得旁人都淡忘了关于茶馆的一切吧。
　　思绪轮转，目光又转回湖中央。年轻道长轻叹了声，似是喃喃自语道：“人生百味，有苦却也有甜。只是元衡觉得，即便是如此愁苦断肠，想来也终会有苦尽甘来之时。”
　　言罢，他再次长揖一礼：“元衡拜别前辈！”而后收起一旁的倚念剑，转身翩然远去。
　　许久之后，那消失无踪的茶馆里，似是传来悠悠叹息。

　　“苦尽……甘来……吗……”

　　【荼蘼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