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没有颜色的人》白衣某

62、没有英雄降临的世界

　　睡意朦胧间，有人用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脸。

　　“染染，起床了。再赖床要迟到唻~”温柔的女声自客厅传来，小米粥的香味钩得她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林染睁开眼，天花板上的风扇正欢快地摇着脑袋。她自床上翻身坐起，发现盖在身上的是自己那套再熟悉不过的卡通熊图案的被子。她呆愣了片刻，觉得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非要妈妈到床上逮你吗？”女声越来越近，一条颜色有些艳俗的围裙映入眼帘：“又坐在床上发呆。你每天小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呀？”她装出生气的样子，语气却再温柔不过。

　　林染没有说话，一把抱住系着围裙的女子，将脸埋到她怀里。过了很久，一丝微不可闻的呜咽泄了出来：“妈······我梦到自己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梦里家国遥遥万里，四周环绕的是重重尘霾与一泼泼的血光。她一路狂奔，迷途看不见尽头。

　　“你不是就在这儿吗······是不是做了噩梦？不怕不怕，醒过来就好了，嗯？”女子回抱住她，哄婴孩一样轻轻摇晃着。

　　林染在她怀中闭上眼，像是跋涉万里的候鸟抵达了旅途的终点，终于能够收拢满是风霜的翅膀——

　　“阿绯？阿绯！醒一醒！你哪里不舒服吗？”她猛地睁开眼，茫然地注视着一脸担忧的小黄毛。

　　“你哪里不舒服吗？”他又问了一遍。

　　因为医护方面的人手不够，那个被带回来的黑人小孩又执意要守在她旁边，阿绯和小孩便被单独分到一个小帐篷。他去做完简单的检查后不时进来看一眼，见小孩正用沾了水的毛巾给阿绯擦脸，就放下心来。在隔壁帐篷随便找件衣服裹上正要打个盹，却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

　　他挑开帘子，小孩正被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光头男人提着一边的胳膊往外拖去。他奋力挣扎，但终归人太小，力气上敌不过，硬是被拽着拖行了四五米。

　　小孩见到他，立刻看到救星似的喊叫起来。

　　柯林见状一把拽住男人：“你是谁？要带这孩子去哪？”

　　男人一边试图甩开他，一边不耐烦地道：“这丫头的主人把她卖给我们家了，我现在要带她回去。”

　　他蓦地瞪大眼睛：“丫、丫头？！”这小子居然是个女的？！

　　男人以为他不信，哗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转让契”在他面前抖了两下：“白底黑字，看清楚没有！松手！”

　　柯林因为并不太清楚当地是怎样的社会制度，一时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场面顿时僵持起来。

　　这时阿绯的帐篷里突然传出轻微的响动，他顿时有了主意，对男人道：“这小孩现在不归我管，你要带走先去问问里面那位。”

　　于是阿绯难得的一个好梦被迫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床边的三个家伙，半晌后回过神，忍不住苦笑起来——终归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啊。她将手覆在眼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柯林以为她魔怔了，心里一紧。然而没等他开口，阿绯放下了手臂，投过来的目光已经恢复清醒沉静：“有事？”

　　“啊？”他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正事：“他要把这小孩带走，说是卖给他家了。我觉着得问问你的意思，毕竟人是你救回来的······”

　　阿绯偏头瞥了眼小孩，视线转向男人：“你家主人是谁？”

　　一个人挑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来，声音稚嫩：“是我父亲。”

　　尤兰达得意地打量了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阿绯一番，指着黑人小孩扬声道：“你救她回来有什么意思呢？我呆会儿就命令她回去找我的狗，你把她留在那儿，她还能少跑一点路。”

　　有人说，小孩的残忍是天真而没有恶意的。阿绯看着尤兰达，觉得说这话的人很显然没有遇见过面前这样的极品。

　　“你的话逻辑不对。如果我没带他回来，你是没有机会买下他的。”觉得和极品提仁义也是浪费时间，阿绯换了个角度把话顶了回去。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和个熊孩子一般见识实在是有够无聊的，便不耐地摆摆手，对光头男人道：“我不想扯这些，把你家主事的人叫来。”

　　男人出去后，她问柯林：“我们怎么回来的？”

　　柯林指指站在角落里满脸不安的黑人小孩：“她和我一起把你架回来的。”走到最后，小孩挣得脖颈上青筋毕现，却硬是咬牙强撑着半步也没有停下。

　　阿绯想了想，又问：“我昏过去的时候——”

　　“也是她在照顾你。”

　　她若有所思地挑挑眉：“你想留下他？”

　　尤兰达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把为了置气将他人生命如草芥般糟蹋的反派演得淋漓尽致。

　　柯林就有点恼火了，嗓音拔高起来：“她自己一个人去A区那边能活吗？！现在放她过去送死，我们辛辛苦苦救人又是为了什么？”

　　“委托金啊。”阿绯理所当然地答道。

　　他闻言难以置信地望向她——不久前的那场战斗，她以超乎寻常的强大刷新了他对她的认识，因为那瞬间的震撼太过耀眼，便想当然地认为那如同救世的英雄般的强大中必然包含了正义和善良之类的光明品质；而此刻她的言行却让他觉得，自己也许从来没看清过这个人。

　　正义亦或罪恶，善良亦或冷漠。这些词都太过武断。

　　她是无法被准确定义的人。

　　“而且当地人的私下交易我们并没有插足的余地。”她淡淡地补充道。

　　柯林余光瞥见角落里闻言默默垂下了头的小孩，她的目光像是已经认命了一般，满是空洞洞的绝望。

　　柯林几乎有种被欺骗乃至背叛了的错觉。他终于难以再忍受下去，头也不回地冲出帐篷。

　　一个穿着讲究的老者与他擦肩而过。

　　尤兰达看到他进来，立刻扑了上去：“爸爸！”

　　他显然听到了她和柯林之前的对话，嘴角的笑意世故而狡黠：“绯小姐是个明白人。”

　　杀一人杀不得这混沌乱世，救一人救不得在这锅混沌中苦苦煎熬的众生。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们永远只出现在杜撰的传奇中，而不会降临于这个比小说更残酷的离乱世间。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向来认钱不认人。不过，你要带走她，那么按照协议规定，请付给我协会支付委托金的百分之十作为超出工作范围的额外服务费用吧。”

　　男人满不在意地道：“这个不是问题。”想来不过是十来万戒尼，他好歹是镇上的数一数二的富户，为了哄小女儿开心，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张支票递到他面前：“这是猎人协会开给我的票据，您可以看右下角的公章。”

　　他低下头接过，一眼就瞥到那枚公章上双叉的标志，不由得颦起眉来——威图天高皇帝远，也不怎么繁华，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职业猎人，为何······顿时不敢再轻视面前病怏怏的少女。随后视线上移，当他看到金额那一栏上一连串的零后，嘴巴慢慢张成了不知所措的O型。

　　“一千万戒尼承蒙惠顾。”病怏怏的少女手指达达地敲起了床沿，显然已不耐烦起来，“啊，对了，上一个欠我钱的家伙坟上的草已经齐腰深了——我认钱不认人，希望您考虑时慎重一点。”

　　三天后的下午，威图边境。

　　还是那辆破破烂烂的客车，车里却多了个满头小辫子的黑人小孩。

　　“你其实没必要跟着我······”她一年到头世界各地到处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儿落脚，况且——“你一个男孩子，我带着你也不方便啊······”

　　“我是，女的。”

　　“所以——诶？？？”

　　小孩注视着那张因为过于震惊而僵住的脸，思绪飞回了几天前的那个下午。

　　柯林玻璃心碎了一地夺门而出后——

　　“我问你，”阿绯注视着那张酷似卡娜莉亚的面孔：“你想不想离开？”

　　小孩闻言眼睛亮了亮，然而看到一旁的尤兰达，又迅速黯淡下去。

　　“你不必考虑那么多，只管说你自己的想法。”

　　她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

　　从她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人询问过她。

　　她的生活中从来只有三餐不继，衣不蔽体。每天在烈日下挥汗如雨，轻贱得如尘埃般，在这个救世的英雄永不会降临的世间，竟也活到了现在。

　　而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询问却让她觉得，幸好自己活到了现在。

　　“我想，”她艰难地、用不标准的通用语一字一顿地哽咽道：“离开这里。请······带我离开······”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奇迹，那一定是诞生于英雄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

　　简陋的病床上，苍白而虚弱的英雄将手放到自己胸口拍了拍，那里放着她之前许下的承诺。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