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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某年,全世界被一种怪病感染。

      在轨道上、在楼顶、在路边的石阶、在很久没用过长了青苔的浴缸里……在一切能想到或者想不到的地方,长出了树。

      “从未在记录里见过它们,是新品种。”

      当专家这样说道,警察将树周围封锁起来,正在漫无目的地寻找那些失踪的人们。

      信息爆炸的时代里,敲打键盘和滑动屏幕是多么轻易的事情,秘密是不存在的。很快,有人在不知名的聊天室里回复:“你看,世人皆是孤独的树。”

      对啊,任凭谁走近去看,都能察觉出他们的相似。躯干扭曲之后,像是双手向上延伸,嫩芽在交错枝丫间冒出来;又像被什么淹没了足踝,深陷入瓷砖、水泥各种各样的材料,成为吸收养分的根。

      他们变成了树,还是,树孕育了他们?

      安荣不知道。

      自从乔卓失踪后,他就一直失眠。

      早上,该上班了,安荣站在衣柜面前,最后挑了一件不怎么适合自己的墨绿色衬衫。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棵树,他没留意,径直走过。然后听到许多哭声,以及人们游荡着、寻找失物的呼唤。

      周围很混乱,虽然警察还在维持秩序,但无济于事。如果抬眼去看,无论停靠一旁的车子,或者紧锁上铁门的店铺里,枝叶茂盛,纷纷从空隙钻出来。偶尔吹来一阵风,似乎整个城市都会响起“簌簌,簌簌”的声音,仿佛在喃喃自语。

      例如邻居家的小女儿,手里总攥着一把药片,喜欢躲在楼道角落自言自语,也在前天失去踪影。她的父母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棵又一棵地走过,拼命喊女儿的名字,嗓子很快哑了。安荣见过她,在很久前的晚上,一边抚摸墙壁,一边用指甲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我爱你。”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男友被辱骂之后,似乎回了乡下,连积攒的钱也没拿上。

      安荣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着那对开始互相指责的夫妻,什么也没说。他打心底地羡慕她,能够变成与爱人并肩站立的一棵。因为有归宿的人,会扎根在想去的地方;没有归宿的,只能把自己装进随便一个角落,即使是沾满灰尘的相框。

      公司里也少了很多人,前排空出的座位,是多年和妻子分居的老常。安荣陪他喝过几次酒,听絮絮叨叨说着恋爱和结婚的过往,最后烂醉如泥。老常人很好,不过有点木讷,平日闷头干活,赚不了几个钱。所以总被戳着额头骂,渐渐,传闻里说他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交往过密,老常没有否认。

      一个月之前,楼顶长了棵倚着栏杆的树,叶子微微泛红。安荣想了想,觉得大概就是他,不会有错。毕竟,闲暇间隙,老常喜欢站在那里看风景,偶尔点一根烟说道:“我啊,这辈子就窝囊废到底了。”

      可那棵树很美,比楼下的风景更美。以至于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会说不出话。

      除了邻座的情侣,他们腻在一起,表达了对树的厌恶。沉浸在浓情蜜意里,的确不可能体会孤身的感觉,也没办法理解站在快要融化的夕阳里,时不时微微颤抖的树叶。

      刚过中午,秘书小姐从顶层下来,说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大家再见。”原来老板打算出国,他的儿子十几天没和他联络,不知道去了哪里。情侣很不情愿地收拾东西,嘀咕着:“真是倒霉,那些树恶心死了。”安荣别过脸,窗外正下起小雨,有点冷。

      手机里还留着乔卓家的地址,绕了段路,买了些水果之类的上楼。很少登门拜访,安荣很清楚被讨厌的事实,敲门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果然,女人开门之后,脸上表情迅速转为愤怒:“你,你来干什么啊?滚!”

      “他不会回来了。”安荣伸出手,撑着打开一半的门。

      本来快要竭嘶底里地喊出声,听到这话,女人突然浑身颤抖,捂着脸。

      “他绝对不会回来的。”他重复着。

      直到坐在沙发上,女人依旧没再开口,态度冷淡。安荣往四周看了看,到处都是乔卓和对方的照片,多得简直不正常。将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他回头,注意到被锁上的房门。“我要带走他的东西。”忽然接收到这样的请求,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地拒绝:“不可能。”

      并不气恼,安荣露出微笑:“我也会变成一棵树,很快。”

      颤抖的手顿了一顿。

      他没理会女人一瞬间变化的神情,自顾自说道:“阿卓在等我。”接着,给女人鞠了个躬,很认真地补充一句:“他一直不喜欢这里。”

      女人终于没忍住,趴在沙发扶手流着眼泪,胡言乱语起来:“我对他不好吗?他,他爸死了之后,还不是我……在大城市有什么不好?那种村子,又偏僻,到处都是烂泥!他是我儿子!我养大的!娶老婆生儿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叫嚷被突如其来的巨响阻断,她吓了一跳,才发现对方把门锁砸坏了,地上满是椅子断裂留下的木屑。

      安荣低下头,看了眼指缝渗出的红色,丝毫不觉得疼痛:“为什么你不像当初那样,说要去死呢?”走进房里,每一处都被女人精心打理过,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属于乔卓。只有柜子第三层的书里,夹着一封信。“那么多年,居然还留着这个。”打开,满满的文字夹着拼音,是孩子玩笑的情书。

      乔卓始终没改变念旧的习惯。

      离开之前,安荣犹豫了半刻,还是弯弯嘴角,对明知儿子下落却不肯相信的女人说道:“对了,我们从来没分开过。他很乖,只有在我面前,是个坏孩子。”

      背后猛地传来嘶哑的哭声。

      ……

      机场里也长满了树,巨大玻璃窗被叶子覆盖,透不进阳光。费了一番口舌,安荣用几乎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张机票。虽然不少人陷入恐慌,天空却没有被树占据,因此来往的白色飞鸟还是非常频繁。将信藏在贴近心脏的那个口袋里,他不禁笑了,想象着很久没回去过的村子是什么样子,以及伫立在当中,也许会垂下枝条迎接他的树。

      夜晚,白天,夜晚。

      从上空看,云层掩饰了大片绿色,当回到地上,安荣长长地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两边长满了树,孤独地仰望着。眼前荒诞的世界闪过,只剩下老旧车子行驶中发出的响声,比安静要嘈杂得多,比嘈杂要过分安静。刚下了一场雨,泥泞的小路蜿蜒曲折,飞溅的水,和长长的轮胎印迹,一直绵延到山里。

      “到了。”

      收下无用金钱的司机慌忙地逃跑。

      安荣缓缓露出笑容,扎在手掌的绷带被涂上绿色,颜料味道有些刺鼻,在雨后草木的香气里显得违和。村里人不多,门关得紧紧,只有歪斜生长的树,根须盘绕在略微老旧的屋檐。这里也是孤独的,被抛弃的老人躺在床上,一口气悠悠变成枝丫间升腾的水雾。留在水里的孩子,任由鱼穿过枝条,仿佛昨日玩耍时做过的一般。

      整个世界都那么荒诞,难以幸免。

      跌跌撞撞,不时被地上突起的树根绊倒,他的衣摆沾上泥土。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南方的小村庄,或者偏远森林。正值春夏之交,潮湿的感觉从皮肤爬上来,就像走过时被树叶碰到手腕,或者记忆里爱人的亲吻。

      穿过曾经奔跑过的田埂,绕过一起游泳的池塘,在这条路的尽头,安荣停下脚步。

      这时,风吹着,树叶不由自主摇晃起来,几乎要滴下水来的绿色,还有夹杂其中的花。躯干上留下一道很深的缝隙,是树洞,是树的心脏,仅仅容许一人进入。

      安荣抬起头,仿佛看到了坐在枝上的人,正睁开悲伤的双眼。“不,要笑啊,我们很幸福不是吗?”他知道对方的懦弱,了解每一分每一秒被迫隐瞒的眷恋,就像小时候写过情书里,懵懂又残忍。“她会活得很好,应该吧?”那个控制欲强盛的女人,即使染上怪病,大概会长在钢筋水泥之间,毕竟那么向往城市和身份。

      绷带和一小块皮肤染成绿色,触碰树干的时候,依然感受到粗糙中隐约的温柔。所见的黑暗,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心感,仿佛从前无数次和爱人偷偷躲在酒店房间里,避开猎犬一般的视线,发疯一般身体交融,大汗淋漓。“对不起,对不起……”乔卓总会不停地道歉,用那张微苦的嘴。安荣都记得,记得他的脸,记得那些汗水,记得每一次以疲倦的身体用尽全力拥抱对方,宛如先前被彻底占据那一刻,卑微地发疼。

      目光再次落在空心的地方。那个轮廓、人的形状或者说正好,他始终心知肚明——

      “我爱你。”

      安荣走进那个缝隙里,他知道,那是只属于他的位置。

      永永远远。

      风又吹起来,夜晚和白天交换,不会停息。那里,唯独在那里,是紧紧缠绕的两棵,难分彼此。

      从今往后,世人皆是孤单的树,伫立在漫无边际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好的树洞,刚刚好的长在一起,刚刚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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