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女儿巾帼》小孙老师

67、黄龙

　　眼见进了夏日，天气渐渐大了起来，早上出门营生，抬头便是高悬的太阳，一连这样七八天，田地里土都靠得板结了，种的瓜菜豆苗也过了水一样软趴在地上，约莫是快枯死了。
　　七阿和小八两个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走到院门口时照理回身去招呼老娘，喊道：“哎呀我说，您快回去了，这天气又这么大，着了暑气又受罪。”
　　老妇人依在门框上，满头灰发用木荆和青布条儿齐整梳起，一身青布万寿的衣裳洗得泛白，手上还拿着绣花的棚子。被这么一说，老眼又潮湿了，挥了挥手，说道：“是了，我知道了，你两兄弟去吧，一定要互相照应着哈，千万莫要大意。”
　　七阿唉哟一声，“我的妈唉，咱们是去守船寨的，又不是去干仗，屁事儿也没有，十来年了哪天不是这样？您何必白担着这个心。走了走了。”说着领着小八往外头走。
　　小八追了上来，涎着脸跟他哥搭话，“七哥，你说咱娘也真是的，唠唠叨叨的，一点儿也不叫人安生，听着真心烦呢。”
　　七阿回首就是一巴掌，打得小八“唉哟”一声。
　　“七哥你做什么打我。”
　　七阿抬手又是一下，“还不是因为你！小儿子老宝贝，你一个读书仔，跟咱们混水上的一起讨营生，娘那是担心你有个什么闪失。”
　　小八摇了摇头，顺手在路边的茅草里揪出一根，放在嘴里嚼着，约莫是觉得还下得口，忙又揪了一把，选出几根嫩的递给他哥。“讨营生嘛，干啥不都一样。再说，我读书也是瘟的，秀才举人什么的是指定考不上的，还不如早些子承父业，弟继兄业，早早归了咱们家的正道才是。”
　　这个小老弟递过什么来，七阿顺手接了，拿在手里才晓得是几根泛着白牙的草梗。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处。七阿看了他弟弟一眼，把草梗塞到嘴里，嚼了几下“呸呸”的吐了出来。
　　“放你爹的屁。”七阿生了气，追着小八就要打，“你以为咱们这营生真好啊，兄弟八个，可死得就只剩下两个了，你才十五岁，正道什么，老子给你两腿的正道。”
　　小八嘻嘻哈哈的躲过去了，四下一望没见人，两把脱下衣裳和鞋包好扎在腰上，裤脚也撩得高高的。“这时节饿死的人还少了？只咱们家这样的还能吃个半饱，可不是正道嘛。再说了，我实在爱这水，这辈子就想在水里泡着。”小八扒开茅草，一路往河边奔去，他脚还嫩，被茅草芽儿扎得猴儿窜，终于噗通一声跳到水里，舒服得哈哈大笑。
　　七阿也利索的脱了衣裳，跟着跳，“吃饱又咋了，天天拜前头儿兄弟的牌位，你难道还不晓得厉害。老娘的担心是对的，她把咱们搜罗来养大，比亲娘还有恩，还没给她送终，咱们可不能先变成牌位，叫她老人家给咱们供香。”
　　七阿见小八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自己话说完了也不见他起身，嘴上骂道：“鳖变的东西，花那多银子读书，秀才还没考一回，比扎猛子倒排得上三甲。”说着也一个猛子扎下去，上来时手里已多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它娘的，这究竟是什么年头，山上稍微嫩点的树叶都被下了锅也算了，水也庇佑不住了。”
　　小八咚的从水底蹦了出来，半腰泡着，双手高高捧着一条手脖子粗，黄灿灿的黄泥鳅，哈哈大笑，“水龙，七哥，今儿我擒了水龙了！”
　　七阿吃了一惊，忙凫过去，“好家伙，这么大的黄龙。”道上是广传的，当年老张漕头起事儿之前，也擒了一条大水龙，自此走了运，后来统一了一千多股水道做了三江五湖的扛把子，便是现在漕上每年七月十五还办扎猛子捞鱼的比赛呢。
　　我就晓得这鳖变的是天生有本事的。七阿恨不得把水龙亲一口，激动得黑脸泛红，两眼发涩。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只热切的把弟弟和泥鳅来回的盯着看，仿佛他弟弟已着了泥鳅一样的黄鳞成了龙宫的太子爷了。
　　七阿心情正激荡，忽听小八欢快道“这水龙肉肥啊，肯定补，娘最近没什么气色，我先给娘送回去！”
　　一副黄龙下锅的场面从脑子里闪过，七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别忙！”七阿忙游过去拦小八，又脱下裤子把裤腿打了死结给他装黄龙。“你刚来不晓得，捞着这样的好东西，一来显本事，二来，寨子的老规矩，是要放赏的。”
　　小八看了看手里的黄龙，犹豫了。这么大的泥鳅，平日哪见过，都快成精了，娘最近气色不好，还多病痛，吃了说不定补好了呢。
　　可是娘的身体，积劳成疾是一方面，年老体弱病来找才是大难，似乎用药更有道理些。再说，水寨上管事向来照顾，往日捞了大鱼大虾开了赏也是现架起锅煮了一起吃的，今儿说个人情，饶回去半条给娘吃也行的。
　　七阿和小八兜了大水龙，上了岸，正顺着茅草出来，要往寨上走，忽听得外边动静，两个人忙压低身子，退到水边蜷缩着。
　　时局不安稳，又逢夏季，上头早交代往各处派了暗桩，凡是经了水路的各路动静都要早早知晓。七阿是做暗桩的，只这两年为着要带老弟入帮讨营生，才特申请去寨子上做了押门。
　　阿七凛着耳朵一听，便晓得了大概：这一路十七八个，不是简单过路的。只有一个声音他一听就觉出熟悉来，一时又想不起，悄悄打了手势，两个人慢慢退回了水里。
　　听得一阵，原来是一队土匪抢了孤儿寡母，还要追到人家老家去霸占田产呢。
　　只听那女的说：“这一路下来，没吃过什么，已饿倒了三四个落在后头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大家都难到京城，落在异地也没有活路。那剑虽是我不离身的，终究也不过是死物，又吃不得，不如拿去当了，换些吃食回来，让大家裹腹保命才是正理。”
　　男的骂道：“你当宁五爷是个蠢的？你这病秧子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若我当了这剑，万一你又死了，到时候闹官司，哪怕我抬着你的石首去，那也叫全没凭证，望着金山也掰不下一个角来。你当五爷什么都不知道？哼，笑话。”
　　女的声道：“我死不死，那些财产都轮不到我享用，或叫你们得了手，也不会数着人头算我一份。你这样抱着死物不撒手，把同伴饿死的行径，我实在看不上眼。”
　　男的声道：“死了的，死了，是没那个命，活着的还可以多分些，这也是命，嘿，富贵险中求，便是这么来的，怨不得别人。”
　　小孩儿声骂道：“你这孬种，去你娘的富贵险中求！阴险小人，你分明是想饿死他们，好自己独占！哎呀！”
　　男的声道：“小乞丐，你仗着什么狗势，敢跟老子这儿顶嘴！老子打死你！”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孬孙子，你要打死你爷爷了！来吧，打死你爷爷，你爷爷好到阴曹地府给你开路！”

　　外面响动已远了，七阿和小八从水里冒了头，七阿叹道：“什么世道哦，当贼当匪的这么凶恶，可怜那孤儿寡母的。他们是朝京城去的，那妇人的声音我倒有些熟悉似的。”
　　小八嘻嘻笑道：“莫不是千里有缘来相聚，嘿，那小妇人听起来挺嫩声的，哥哥哎，你只要说一声，我这就跑去叫兄弟们来，保管替你抢了她回来当嫂子。”
　　七阿抬手给了小八一下，天晓得他听了那声音，莫名其妙的一颤生起敬意，花花乱的心思是一点儿也没有的。
　　七阿和小八到寨子上，举着裤子说捞了好宝贝了，大家忙过来看，果然个个称奇纷纷祝贺，又说快跑去请管事来发了赏钱好架锅儿了。
　　这个小寨的管事姓黄，人矮，长着胖头鱼一样的脸，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赌运好，上了赌桌从没输过，只他偏又十分厌赌，为人也颇有一番痴性。
　　黄管事看了水龙，爱得舍不得放下，爽快放了四钱银子的赏，众人起哄要架锅煮，慌得他抱起就跑，被寨子上的汉子追得团团转。
　　黄管事被追上按住了，见人拿了刀子上来，忙挣扎，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这些混水营生的，还有没有点天良，这黄龙许不定三五年就功成，化仙变老爷了，你们也敢吃？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命几斤几两，吃下一口神仙肉，福气压不压得住。”
　　唬不住了，又哭道：“算了算了，你们嘴馋心狠，这样可爱标致的你们也下得去口，不如你们拿刀了把我一起切了吃了算了。”
　　架不住了，又哭道：“买了买了，我买还不行？只要莫吃它，你们这群大爷只管开价，我掏银子还不成？我要好养着它，做咱们寨的镇寨之宝！”
　　黄管事虽是管事，到底“位高势小”，护不住，眼见黄龙被一刀斩成两半，头的一半下了锅，尾的一半放着叫七八拿回去孝敬老娘。
　　锅里起了香，汉子们第一碗盛给黄管事，黄管事捧着碗，蹲在寨台上，对着碗里泥鳅的头又是潸然泪下，哪里吃得下。看着那群被烈日晒得黝黑的汉子捧着碗吃龙肉一样得意，只觉得心里又气又揪痛。
　　小八端着碗凑过来，蹲在黄管事旁边。“管事，怎么不吃？可香了呢。”
　　黄管事恨恨的看了小八碗里剩下的骨头，“讨嫌！边儿去！”他把自己碗里的泥鳅头看了又看，不忍再看，坐了下来，放到一边地上。
　　“你们要吃，等我走了再吃不行？这几日本来就烦心事多，偏你们也来膈应我。”
　　小八拿着骨头嚼着，“咋，还是珍珠的事儿？那样好的东西哪有那么多。”
　　黄管事道：“这回却不是珍珠，前日姐夫叫人来递话，说咱们头儿新认的小姐丢了，恐遭了难，叫咱们各处留意着，若有什么消息叫立马回上头，这是第一要紧的。”
　　小八道：“小姐怎么会丢了，难道还有人长了熊心豹子胆，敢上咱们道上的扛把子家，把个活人偷走了不成？哈哈，头儿家也去得，莫非是神功盖世楚留香不成。”
　　“啧！”黄管事在小八脑壳上一弹，“还说你是个脑袋机灵呢，原来却是个鸡头脑袋。我说的是那个，那个，唉，林。”
　　“林？”扛把子家姓张，哪有姓林的小姐，难道是姨奶奶？
　　“林啊！官小姐，知道了吧，内里认的干女儿，外人不知道。就是那个关下镇灾，把苏扬杭官商两道挤水一样挤出钱粮银子给穷人保命吃用的那个？你门村儿的许水舀子不是我姐夫举荐去京城干大事去了嘛，听说就是跟她有关。不记得了？十八江运汇镇灾粮称验，她在高台拔签，咱们还远远见过她一面的呢。”
　　“哎呀！”小八一拍大腿，手里的碗打翻了鼓溜溜的滚出好远，咕咚一声落进了水里。“可不就是她嘛！怪道说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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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体会到“忙”这个字的一点滋味了……
一章写了一周，我辜负大家了，请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