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冠之下》兮树

8、空王座

　　才在相对的两张长榻上坐下，安娜就盯住亚德里安。她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内心所思所想，自然而然地期望对方报以同样的坦诚，而且越快越好。

　　她迫不及待的态度令大神官有些无可奈何：“在那之前，您是否要喝点什么？”

　　“好吧……”安娜勉力沉住气，看着亚德里安倾泻长颈的玻璃酒壶口，淡金色的液体如流动的宝石，徐徐注入两只剔透的酒杯。

　　“请。”

　　安娜端起杯子，嗅了嗅。

　　“是蜜浆，不是酒。如果您在这时醉了，我多少也会感到困扰的。”

　　“我会喝酒。”安娜不太服气地嘀咕。

　　亚德里安一笑：“是吗？”

　　甘甜的蜜浆滑过舌喉，安娜这才感到口中干涩，便顾不得礼仪，又喝了一口才将杯子搁下。这是休憩时间结束的信号，大神官依然拈着酒杯，神情却严肃起来。

　　“那么首先，您似乎对我的立场依然抱有怀疑。”亚德里安开门见山。

　　“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支持我竞争皇位。”

　　亚德里安重复带她离开神殿时的说辞：“我向巴希尔承诺过，我会让他的子息坐上皇位。”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哥哥……我的兄长的确曾经是帝国的主人。而为他加冕的大神官就是你。你已经践行了对父亲的诺言，不再受约束。”安娜不等对方应答，指出又一个疑点，“况且，我只知道你和皇太后关系恶劣，但为什么你会不惜彻底与她、与她身后的小米迦尔决裂，自立阵营与名正言顺的皇帝对峙？”

　　亚德里安叹息似地说：“您很擅长抓住要点提问。”

　　安娜不耐地抿唇：“那么请给我答案。”

　　“我也想向您回报同等的诚意和坦率，但－－”亚德里安垂眸苦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回避安娜的注视，“习惯使然，这对我来说很困难，但我会尽量向您坦诚。所以，请再施予我一些耐心。那么，第一个要向您解释清楚的问题是我与艾琳的关系。”

　　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您此前虽然身居内宫，但也许听说过，我与艾琳在米迦尔在位时就多有冲突。她认为米迦尔应该扼制神殿的权力，也对我辅佐皇帝的居心多有猜忌。我当然有自己不得不坚持的立场，很难向皇后妥协。顺带一提，她几乎说服了米迦尔更换大神官人选。”

　　虽然亚德里安只是在话尾捎了一句，安娜不难想象为了大神官的名位，亚德里安与艾琳之间有过怎样的冲突。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安娜此前认为外廷的事与她无关，不主动打探消息，她掌握的事实便少得可怜。

　　安娜沉默片刻，忽然将问题带偏：“我一直很想问，为什么你一直对嫂嫂直呼其名。”

　　在其他人嘴里，艾琳与皇太后、皇帝的母亲是互换着用的。只有亚德里安几乎只叫她的名字。

　　亚德里安又叹息：“看来这一节也必须和您解释了。”

　　安娜不满地瞪他。如果她不问，他就不提？

　　她的不满被对方的下一句话打散了：“我与艾琳曾经是婚约者。”

　　“啊……”

　　这男人在选择坦白的时候便异常直率：“十五年前，也就是在您出生前，我与您的父亲、也就是先皇巴希尔争夺黄金王座。艾琳来自尼西弗家族，他们至今是艾斯纳倍受尊敬的文臣世家。皇都中人的支持至关重要，所以在双亲安排下，我与艾琳有过婚约。”

　　安娜对此事闻所未闻，睁圆了眼睛：“那她……怪不得……”

　　亚德里安扬了扬眉毛，显然察觉她脑海中一瞬间蹦出千百个不着边际的臆想。虽然说的是前未婚妻的事，他的口气却平和得异常，没有愧疚，也没有露骨的好恶：“艾琳那一边的说辞可能与我不同。但我第一次见到艾琳·尼西弗这个人，是在我决定进入神殿之后。”

　　他像是回想起好笑事一般摇着头勾唇：“她当面斥责我令家门蒙羞，也令尼西弗家族和她境地难堪。这都是事实。但您的父亲不论在人望还是气魄上都远胜于我，又名正言顺，要罔顾事实、只为了所谓的尊严逞气打毫无胜算的仗……我做不到。”

　　片刻的沉寂。

　　安娜与亚德里安视线相汇。他的眼睛像浮冰的海面，浅浅的灰里泛着蓝，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亚德里安的声音还是很柔和：“您也提过，很多人都说我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确如此，我只看结果。结果而言，十五年前的冲突在升级为内战前就平息了；马其顿之子登上皇位；艾琳如愿以偿成了皇后；而我不必被流放到某个荒岛的修道院、甚至还忝居高位。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安娜想反驳他，却找不到词句驳倒这男人坚信的结果与事实。于是她追问：“既然你对嫂嫂没有私怨，那么为什么你还一直用名字……蔑称似地称呼她？”

　　亚德里安微微一笑：“即便进入神殿，我还是有我的野心的。不论与我有过怎样的瓜葛，敌人就是敌人，而表现给敌人看的傲慢，是十分有效的武器。”

　　如果直呼其名就是大神官划分界限的方式……

　　“那么艾萨克大人－－”安娜想起了眼前这男人对长兄的微妙态度。

　　亚德里安没否认：“眼下我和艾萨克需要彼此。”

　　只是眼下。

　　安娜感觉话题又在向令人不适的危险区倾斜，便再次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么促使你与嫂嫂作为政敌决裂的契机是？”

　　“米迦尔离世。”

　　“果然……和嫂嫂再嫁的人选有关系？”

　　亚德里安摇头，纠正她：“不，从大神官的立场而言，皇太后选择不再嫁是最理想的状况。”

　　安娜恍然，不禁接口：“如果那样的话，大神官理所当然是代替小皇帝执政的监护人，也就是摄政王。”

　　对方颔首：“无冕的摄政王，您可以这么说。”

　　“但嫂嫂选择了再嫁，两次都是手中有军队的将军。”安娜小心地瞟了大神官一眼，目光相接，安娜一震－－他在等着她剖析其中的缘由。

　　这是一道题。

　　她就继续陈述心中所想：“小米迦尔是正统继承人，这是她的王牌，缺的只是强力的支持者。你身后目前有福卡斯家族的军队，所以她必须找同样有军权的人，而你……”

　　亚德里安收回探究的眼神，声音堪称柔和：“而我如果不想在这游戏里出局，就必须有足以与小皇帝抗衡的皇室继承人。”

　　“这不用你说我也明白，但是现在……”安娜深吸了口气，“但现在艾斯纳已经被占领，小米迦尔下落不明，这种时候，新皇帝就未必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老师提过……很多时候，只要受军队和艾斯纳市民支持，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皇帝，比如那个有名的暴君尼基弗鲁斯，原本就只是一个士兵而已。”

　　“您很喜欢历史？”

　　安娜对亚德里安再次岔开话题感到恼火：“只是喜欢听故事而已。”

　　“但这些故事显然帮助了您，让您理解现在的状况，”亚德里安泰然点明安娜真正的疑窦，“您想知道的不仅是为什么之前我会选择您，还有现在，为何现在我依然称您为陛下。”

　　安娜全身微微绷起。刚才这一番应答与其说是她在质问大神官，不如说是对方在考量她对事态的理解能力，令她想起过去每十天一次的课业检查。

　　但这并非徒然无益，这个男人从容笑面下的真容，终于向她露出了一隅：坦诚起来率直得可怖、唯结果论、不粉饰对自己不利的事实，却也对自己值得商榷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意。

　　换而言之，如果他已经放弃她，那么她绝无可能坐在这里。

　　“一开始选择您、带您离开神殿的确是顺势而为－－您恰好是最佳人选。昨晚我也的确考虑过，是否有必要因为艾斯纳的动乱改变主意。”

　　亚德里安顿住。安娜几乎可以确定他是故意的，便沉默着不追问。

　　对方叹了口气：“但最后有两件事，让我下定决心。其一，目前来看，您有天赋，我愿意辅佐您。”

　　即便多少琢磨出了亚德里安的态度，安娜听到这话还是怔了怔：“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亚德里安抬起眉毛，似乎对她如此受低估感到惊讶。

　　“看来即便是大神官，对内宫的情况也不怎么了解。”安娜不禁话中带刺。

　　从小她就知道，哥哥米迦尔会继承皇位，帝王之道不是她需要学习的东西。而大多数时候，她也乐得比哥哥少上那么一些课，可以在花园里多玩耍一会儿。也只有在哥哥离世后，安娜才第一次、而后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懊悔，如果她能懂得更多，也许就不必在嫂嫂面前那么狼狈，也许……

　　安娜甩甩头，将话题继续往前推：“第二件事是什么？”

　　大神官终于将手中来回把玩的玻璃杯搁下。器皿发出一声脆响。

　　“艾琳和小皇帝逃到迦克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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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暂定隔日更新，晚上七点存稿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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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安娜同学通过亚老师第一次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