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冠之下》兮树

5、火种

　　船虽然靠岸，但水手们还忙活个不停，安娜便与亚德里安返回甲板下方。

　　安娜不愿再回船舱，两人就在狭窄的走廊里面对面站着。她忽然问：“这里是迦克墩的主港？”

　　为备不时之需，艾斯纳的主要皇家宫殿都备有私人码头。想来作为大神官主座的迦克墩荆棘宫也不例外。

　　亚德里安立刻明白她在问什么：“请您安心，迦克墩很安全，这离荆棘宫也不远。”

　　安娜懊恼地噤声。迦克墩是大神官实权掌管的城市，她当然不用像在皇都时那样躲躲藏藏。这话无异于质疑亚德里安的诚意和能力，有诛心之嫌。

　　但亚德里安似乎并未把这试探放在心上。

　　安娜自知没能力看透这男人的心思，多说多错，索性缄默不语。

　　幸而这时有水手来禀报：“亚德里安大人，可以下船了。”

　　“陛下。”

　　“我准备好了。”

　　亚德里安闻言怔了一下，星点笑意令他冷色调的眼睛也倍显柔和。

　　安娜知道自己又反应过激了。刚才在船上小憩所做的那个噩梦留下的余韵很糟，令她草木皆兵。也许对方根本不需要她准备什么。

　　“看来我不用担心您今晚犯困了，您有精神是好事。”亚德里安半是戏谑半是解围地应答，当先登上甲板。

　　安娜跟着他走下栈桥，环视四周。与艾斯纳不同，入夜的迦克墩湾人影寥寥。一队身着法袍的神官立刻迎上前：“亚德里安大人。”

　　没人向安娜问好。

　　她抿唇，一声不吭，退了半步。

　　亚德里安听着领头的神官低声通报，却分神将安娜拉回身侧。神殿众人自然而然也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位皇女身上。

　　“陛下，艾萨克大人今晚正巧做东在荆棘宫设宴，他请您务必赏光。”亚德里安话说得非常客气，“但如果您想早点休息，也无需勉强。”

　　大神官提及长兄时态度总有些古怪。安娜默默和他对视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我不累。我也想见一见迦克墩的各位大人。”

　　亚德里安面色如常，转头吩咐：“那就这么办。”而后，他向安娜微微颔首。

　　她再次给出了他想要她给出的答案。

　　这似乎不是坏事。即便如此，安娜还是多想了一步。如果之后、比如艾萨克的晚宴上，她的意愿与亚德里安相悖，她会怎么做？该怎么做？

　　想这些事也许还太早，但安娜不知怎么，对此无法释怀。

　　这么思索着，安娜的步子就慢下来。

　　“陛下？”

　　她摇摇头：“没什么。”

　　“如果您在烦恼宴会的事，”亚德里安慎重地挑选措辞，“大多数人不会刻意刁难您，如果您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之后交给我就好。”

　　安娜颔首，登上步辇。

　　天色昏暗，迦克墩入夜后就十分安静，街上少有人烟。手持灯笼的神官在最前方开道，亚德里安骑马跟在安娜身侧。一弯早春的月牙昏昏欲坠，只在数不尽的穹顶与尖塔后露了个尖。安娜不由想起，昨晚在离开云宫的那条下坡路上，她也看见了月亮。

　　那竟然只是昨晚的事。安娜不禁看向亚德里安。她与这个男人相逢，尚不满一天。

　　亚德里安察觉了她的视线：“您有什么想说的？”

　　“没什么，”安娜转而自我否定，“不，我想知道福卡斯一族的艾萨克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大神官没正面回答：“见到他之后，您自然能做出判断。艾萨克并不难懂。”

　　安娜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一抵达荆棘宫，艾萨克派来的侍官就逮住了安娜，“您平安无虞实在是三女神保佑的万幸、自家主人恭候多时”云云，作势就要立刻带路。安娜看向亚德里安，大神官难得表露出不悦之色，淡淡道：“舟车劳顿，陛下稍事休息后自然会赴宴。”

　　“为了恭候安娜殿下大驾，眼下尚未开宴，但让大人们等太久总……”侍官面露难色。

　　亚德里安并未退让：“想等的人，等多久都不会介意。”

　　“正是如此。”

　　一行人身后突然传来响亮的语声。

　　亚德里安随之一压唇线，施施然回身：“没想到您会亲自前来迎接，艾萨克大人。”

　　安娜讶然面对来客。

　　不论是谁第一次见到艾萨克·福卡斯，大约都会被他极具存在感的身姿震慑。这位海军大将生得着实伟岸，安娜甚至疑心他进出宫门时不得不低头。

　　因为艾萨克太高大，直到他俯身亲吻安娜的手背时，她才看清了他的脸。

　　黑发、灰蓝色的眼睛、轮廓相仿的五官组合起来，艾萨克给安娜的印象却与亚德里安截然不同－－福卡斯一族族长的威压释放在外，毫无遮掩。

　　“公主殿下，您安然无恙就好。”艾萨克说话不拖泥带水，那双不苟言笑的双眼尤其具有压迫力。

　　为对方的气场所震，安娜慢了半拍才察觉他对自己的称谓：是殿下，不是陛下。她尽力镇定应对：“父亲和我提起过您击退伯利亚人的战功，艾萨克阁下。”

　　艾萨克一笑，眼中的锐光并未随之缓和：“哦？那真是过誉了。”而后，他径自转向亚德里安：“虽然不是不理解您的用心，但早点结束也就意味着可以早些休息。那么，我这就带公主殿下过去。”

　　亚德里安口气轻松：“您这话不无道理。但最后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不等安娜开口，艾萨克就道：“殿下，诸位大人恭候多时了。”

　　亚德里安神情依旧温和，但安娜知道他有些恼火了。福卡斯这对兄弟关系不睦，看周围人反应似乎早已不是秘密。安娜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艾萨克和亚德里安闻言都一怔，两人间的气氛不觉稍松弛。

　　安娜怯生生地问大神官：“你饿不饿？”

　　眼神相触，亚德里安不禁勾唇：“是我思虑不周，请您见谅。”

　　安娜看向艾萨克：“那么，麻烦您给我和大神官带路了。”

　　艾萨克没立刻应答，亚德里安就开玩笑似地反问：“怎么？您没准备我的席位？”

　　“怎么可能。”艾萨克嗤笑，转身就走。

　　不再处于族长大人的高压之下，安娜不觉松了口气。虽然避免了亚德里安与艾萨克的正面冲突，从结果上而言还是遂了后者的意，只希望她的应对方式没冒犯到大神官……

　　安娜假装打量起四周。荆棘宫依山而建，结构斗折狭长，从门厅到侧翼要走过一条长走廊。这座宫殿的内部陈设乍一看十分朴素，没有任何夺人眼球的花哨物件。但不论是墙面的风景彩绘还是地面马赛克的铺陈纹样，其精细程度都丝毫不逊于皇家行宫。

　　在细微处见真章－－荆棘宫的风格十分吻合主人的做派。

　　视线绕了好大一圈，安娜终于佯作不经意地看向亚德里安。和她意想中的一样，大神官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温和表情。

　　安娜没来得及再和他说话，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雕花木门后传来了絮絮的人声、杯盏相碰的轻响和轻柔的里拉琴声。

　　艾萨克驻足，理所当然地向她伸手：“请跟我来。”

　　厅门开启，乐声和交谈声骤然止歇。

　　安娜瞬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这对安娜而言，是种新鲜的体验。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但除了一瞬间的不适外，她竟然并不害怕。说到底，在和福卡斯兄弟打过交道后，这些坐在长桌两侧的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正如诸君所知，皇太后艾琳企图对巴希尔二世唯一在世的孩子动手。幸而主父在上保佑，我方行动及时，公主殿下安然无恙。”艾萨克引着安娜往长桌尽头的主座走，从桌上拿起一只银酒杯，“为安娜殿下的安康干杯！”

　　“干杯！”

　　安娜落座后举目四顾，席间有不少熟面孔－－有好几个被皇太后艾琳逐出御前会议的大人物。这些披挂绫罗的艾斯纳贵族仪态优雅，低声与同伴交谈时都会微微垂头阖目，满桌银器的光辉映照之下，他们的脸上笼罩着细瓷似的光辉。很美，但也看上去很遥远。

　　在座的另一半陌生客人们以华丽别针固定在肩头的披风较短，气质也迥异。安娜很容易就判断出他们是军队中人。与浸淫官僚中枢繁复礼节已久的艾斯纳贵族不同，他们嗓门更大、用的敬语也少，举止虽然说不上粗鲁，却少了诸如撩袖子的小动作。

　　艾萨克在安娜下手第一个位置落座，亚德里安却被席间几个熟人拖住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周围的宾客也自顾自交谈着，但很显然，所有人都伸长了耳朵倾听大神官从艾斯纳带来的最新消息。哪怕是第一道主菜都没能夺走他们的注意力。

　　艾萨克看了弟弟一眼，神色如常地端起酒杯：“殿下，您离开时，艾斯纳的状况如何？”

　　安娜一时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在市内逗留的时间不长，有许多人等着神殿救济面包，但看起来进出城的人还是很多。”

　　艾萨克颔首，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守备方面呢？尤其是云宫驻守状况怎么样？城里的亲卫队是否增多了？”

　　安娜一噎：“这……我不是很清楚。嫂嫂想来很紧张，但我之前被软禁，云宫具体的人事也无从得知。至于城中，我不知道平日里有多少亲卫，没法比较。”

　　“原来如此。”艾萨克虽然这么说，但安娜明显感受到，族长大人对她的兴趣已然骤减。他很快与身边的人谈起了留在艾斯纳的几艘战舰，安娜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亚德里安这时终于落座。他遥遥头拒绝侍者为他添酒，转向安娜：“菜还合您口味么？”

　　安娜愣了一下，才明白这男人在一脸正经地拿她“饿了”的事开玩笑，便也半真半假地回敬：“艾斯纳那么多人连面包都吃不上，有东西吃我就很满足了。”

　　“有几个人很想让我向您引见他们，但不急在今日，之后有时间。”这么说着，亚德里安终于邀请艾萨克加入对话，“明天的阅兵还是按计划？”

　　“那要看艾斯纳是否有新动向。”

　　“如果有新消息，我自然会和您分享。”在长兄毫不掩饰的不悦面前，亚德里安表现得游刃有余；他转而看了一眼长桌另一侧的军中贵族们，“不过，再遵纪守法的军队也不适合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我希望能尽快打破眼下的局面。”

　　艾萨克哼了一声：“那是当然。”

　　不知什么时候，桌上的谈话声已经低了下去，几乎所有人都在倾听这两人的对话。艾萨克皱起眉头，向轻轻拨弦的乐师看了一眼。乐师立刻换了曲调更为明快、声量也更大的曲子。众人便若无其事地重新拾起中断的话题，推杯换盏。

　　亚德里安挥退了布菜的仆人，向安娜提出：“刚才我提到的阅兵，希望您明天也能到场。”

　　安娜点头，追问：“眼下在迦克墩的军队有多少人？”

　　“人数不谈也罢，再精锐的军队，只要没有内应，就几乎不可能攻进艾斯纳。”亚德里安叹息似地补上一句，“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够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

　　闻言，艾萨克嗤笑出声。他显然并不相信大神官的发言。

　　安娜自觉问得太过幼稚，便不再说话了。

　　艾萨克一转眼就加入了身侧关于东省局势的讨论。亚德里安之后还是时不时会主动向安娜搭话、将她拉进自己与他人的对话中。

　　但越是这样，安娜就愈发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无知。她能谈论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只能当个安分的听众。即便她明白每个词的意思，这些词语一旦连缀成句，她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更有些时候，安娜甚至疑心你来我去的对话其实全无意义，都只是花团锦簇的场面话，说者和听者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乐此不疲。

　　安娜再次环顾四周，金银器的光辉那样刺目。她仿佛身处一个奇异的陌生国度，而她是误入的旅人。这就是内宫之外的世界？父亲和哥哥整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光景？

　　与安娜越来越盛的失望和百无聊赖之心相对应，在座宾客对她的好奇心也在衰退。到上第三道菜的时候，连时不时在安娜脸上逡巡的探究的目光都消失了。

　　也许还要拜这无趣的心绪所赐，安娜对身边人的变化分外留神。换盘上菜的仆役进进出出，忙得足下生风，亚德里安突兀地抬头，视线穿过摇动的人影，向门边看了一眼。

　　安娜也顺着望去。

　　一个神官在厅门口停留片刻，很快转身离开。

　　直觉告诉她，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安娜佯作镇定，没有去看亚德里安，抬头向前来布菜的仆人微笑，仔细挑选配主材的酱料与腌渍物。餐盘才在她面前摆好，亚德里安已经起身。

　　“怎么？”艾萨克盯住他。

　　“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处理，暂时失陪，诸位自便。”亚德里安不打算多解释，径自离去。

　　厅中一瞬陷入沉寂。来客面面相觑，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最后都看向艾萨克。

　　艾萨克这时倒显得分外从容：“都怎么了，菜要凉了。”这么说着，他率先开动。

　　餐桌上的谈话随之重启，但安娜这次确信，不管他们在谈论什么、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大神官为何突兀离席？他去了哪里？所有人只关心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但所有人都在竭力假装对此漠不关心。

　　忍耐终有极限，不知是谁终于问出声：“亚德里安大人这是不准备回来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于是一瞬间，问句倾泻而出，每个人都在互相询问大神官的行踪。

　　可当然，谁都不知道答案。

　　安娜觉得空气越来越闷，仿佛众人膨胀的疑惑将大厅都塞满了。

　　就在这时，厅门骤然开启。一个侍官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脸色惨白。他似乎打算走到艾萨克身边通报，却在半途被扯住：

　　“是不是艾斯纳有新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

　　“别藏着掖着，我们也有权知道消息！”

　　侍官求救似地看向艾萨克。

　　艾萨克闭了闭眼，一摆手。

　　于是这侍官便颤抖着嗓子禀报：“艾斯纳……艾斯纳暴|动了。”

　　不等众人炸开锅，他又战战兢兢地补充：“皇太后和陛下……小米迦尔逃出了云宫，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了。然后……艾斯纳的暴民拥立了他们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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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承袭部分魔镜世界观和地理名，艾斯纳的原型当然是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市民对皇帝A级宝具“我等即为帝国（罗马）”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