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依痕

12、第十二章

　　临熙一个人回到公寓。
　　这所公寓记在裴然母亲名下，记者一时间找不到这里，小唐也被他打发走了，久违的清净包围了他。
　　他太累了。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到如今风头无两的影帝，这一路走得太辛苦了。
　　现在，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公寓一直有请钟点工打扫，所以虽然半年没住过人了，内设也很干净。临熙换了身衣服，对着镜子收拾一下头发，觉得差不多了，就拿着客厅里的包裹走进了主卧。
　　最近两年，他隔几天就要失眠一段时间，小唐惯着他，一直背着方奈给他找医生买安定，几次攒下来，也有几十片了。加上酒，足够了吧？
　　他把酒和药放在床头柜上摆好，然后慢慢躺到床上。
　　这里一切的布置都是裴然最喜欢的，暖黄的壁灯，柔软的床垫，浅蓝的壁纸。
　　临熙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嗅到的似乎都是裴然的气息。
　　享受了一会儿，他不舍地睁开眼，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很累，要休息，有事明天再谈。”
　　收信人是方奈。
　　文件他都整理好了放在邮箱里，也设好了定时发送。
　　方奈一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收到邮件后，他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临熙这样想着，刚要收起手机，又顿住了。
　　他觉得他对方奈太坏了。
　　可方奈一直对他很好。
　　这样不太公平。
　　于是他打开手机，重新编辑那条短信：“今天很抱歉，可我不后悔，我真的很累，想休息，剩下的事明天再说吧，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谢谢，现在要说了，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删掉了。
　　——方奈这么细心，万一看出来怎么办？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不能被打断。
　　临熙把药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衣柜跟前，从里面拿出裴然用来拍《余生》的摄相机和支架，放在床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新的电池和内存卡，全都装好之后按下开机键，相机开始正常工作了。
　　临熙满意的笑了一下，然后把相机固定在支架上，并且让镜头正对着床。
　　Action。
　　镜头里，他靠坐在床头，用被子盖住腿，看起来就好像要准备睡觉了。
　　现在已近午夜，确实应该睡觉了。
　　临熙面对镜头露出一个微笑：“晚上好，今天的访谈大家应该都看了吧，我知道大家一定有很多问题，我只回答一个，那就是我在节目上说的所有话，全都是真的。我确实是同性恋，也确实有一个相爱很久的恋人叫裴然。最近我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大概会去小岛上度个假。”
　　他笑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脖子上解下东西握在手里。
　　“这一段剪掉。”
　　他素来喜欢穿着白衬衣，领子把脖子挡得严实，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一直戴着项链，项链上也不是什么贵重饰品，而是一枚戒指。
　　“你们一定很生气，觉得我是昏了头了，才会自断生路。可我真的很累，这些年我连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发一会儿呆都做不到，我好想什么都不做地闲在家里，一张一张的看然然给我拍的照片——他是很优秀的摄影师，拍的照片很好看的——就是这样，我想给自己放个假，又想告诉你们，我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孤单，一直有人陪着我，爱着我。”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嗯，你们不要怪方奈，今天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他是特别优秀的经纪人，很专业，也一直用心帮我，他劝了我很久，是我执意要一意孤行。
　　“关于前段时间的传闻，我要说明一下，我是同性恋不假，但我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没有滥交也没有性病，网络上流传的从我电脑里发现的照片都是假的，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爱好，那些说被我猥亵过的人也都是骗人的，我从没有丝毫越轨之举。还有，裴然是个特别好的人，你们记得陆希泽吧？他就是那样的人，当初你们那么喜欢陆希泽，假如你们能见着他，也一定会喜欢他的。你们可以骂我，但是不要牵扯他，他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坏事，就是和我在一起。”
　　临熙说到这里，眼泪突然滚滚而下，他手忙脚乱的擦，边擦边说：“这里也要剪掉。”
　　假如裴然当初没有遇见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
　　其实他也曾想过，如果那天他没有心软，没有答应师姐帮忙，是不是就可以躲过那场相遇，这九年的痛苦也就不复存在了。
　　可他舍不得。
　　他怎么舍得呢？
　　九年中他反复锤炼这份不舍，如今纵然思念彻骨，他也如尾生抱柱，虽死不悔。
　　过了一会儿，他情绪平复下来，继续说道：“年前我拿了奖，在颁奖典礼上我说‘感激一直以来支持我的所有人’，这是我的真心话，入行九年，最大的收获不是片酬，而是你们，一路爱我、护我，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我知道，你们被我伤透了心，可我真的等不及了，对不起。
　　“我一直很感激你们，所以拼命的想用作品来报答，看见你们因为我拿奖这么开心，我的开心也是翻倍的。但是，其实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好，不值得你们这么喜欢。我演过很多角色，大多都是正面人物，都不像我，你们记得楚霄吗？那个《禁宫》里的废太子，当时上映的时候好多人吐槽他乖戾偏激，可他是最像我的，只是我把阴暗面藏起来了，不敢让你们知道。现在你们知道啦，我不仅自私、暴躁、偏激，而且还很虚伪，是不是就不那么伤心了？”
　　他笑起来，可身体却发起了抖，他知道是药起了效果，于是假装打了个哈欠，说：“好啦，我要休息啦，明天就要开始度假啦，以后没办法经常看到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啊，多吃蔬菜水果，好好锻炼身体，然后努力工作和学习，过上一段时间，你们就会忘记我这个讨厌鬼啦。”他没察觉自己的语速和呼吸都变慢了，还奇怪怎么这么快就觉得头晕，还抖得连手里的戒指都握不住了，“就到这里吧，我马上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虽然你们都讨厌我，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祝福……不要骂我了，我会幸福的……和裴然……”
　　接下来他的思维已经开始错乱了，一会以为自己在跟粉丝说话，一会儿又以为在跟方奈谈工作，又过了一会儿，他说的句子越来越短，后来就一直在小声叫一个名字：“裴然…然…裴然……”一声声的，不知喊了多少遍。
　　意识归于混沌，隐藏在潜意识里的本能却浮出水面，催促着他拿起枕边的手机求救，可就在他颤抖着打开联系人列表的时候，意识再度回归，他尽力把手机扔到一边，嘴里呢喃着：“不……不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寂，可他的眼睛却还睁着，看见头顶浅蓝的天花板在暖黄的灯光下显示出一种暗淡的灰。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几分钟，那双眼睛也合上了，泪水从外眼角流淌下来，没入鬓角不见了。
　　相机安静的注视着他倒在被子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