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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十世长劫(四) ...


  •   第八世,两人生在同一户商贾人家。沭炎是嫡出的兄长,苌夕是庶出的幼弟,他们相差七岁。

      苌夕身份低,年纪小,时常受欺负。跟母亲说,那个失宠的女人会伤心,跟父亲说,那个忙碌的男人会烦心。索性委屈都咽进肚子,什么也不说。

      在九岁生日那天,苌夕得了一盘桂花糕,被家族的几个顽童打翻在了泥洼。一群顽童嘻嘻哈哈跑了,剩苌夕抱着膝盖,孤零零对着那几块被泥污弄脏的桂花糕。那时他还没长开,小小的身影仿佛只有巴掌大,瞧上去尤其可怜。

      那时沭炎刚满十六,为人处事略成熟些,见这情景,便带苌夕上街,将小摊上的美食都尝了个遍。苌夕毕竟还是个孩子,谁对他好,他便对谁也袒露真心。把自己珍惜的宝贝玩意儿,都与沭炎分享。

      “二哥哥,陈叔教我做了一只纸鸢,咱们去放纸鸢吧?”

      沭炎放下手里的笔,“好。”

      “二哥哥,我刚刚去后厨房偷了半只鸡,咱们偷偷吃,谁也不告诉。”

      沭炎匆匆话别友人,“好。”

      “二哥哥,这只杜鹃受了伤,我们养起来,以后下了蛋,我们一人一个。”

      沭炎做了个鸟窝,“好。”

      “二哥哥,今天学堂的老师打手心,疼!这两日吃饭你喂我!”

      沭炎打开药箱,“好。”

      苌夕在高凳上晃腿,“二哥哥,你为什么不娶娘子啊?四哥哥都有孩子了。”

      沭炎顿了顿,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不急。”

      沭炎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媒人,始终没有娶妻。苌夕一日日长高,长大。逐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也终于,遇到了一桩能改变他命运的亲事。

      “听媒婆说,新娘是柳家嫡女?”沭炎的神情不是很愉悦。

      苌夕心里莫名地没有底气,点了点头,“嗯,本来,我的地位是高攀不起的,但那姑娘说非我不嫁,柳家人才答允的。”

      沭炎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你答应那媒人了?”

      苌夕又点头,“这门亲事本来就是我捡便宜得来的,待柳家姑娘嫁过来,父亲顾念柳家的面子,也会多照顾娘亲一点,娘亲她,也对我放心。”

      沭炎冷笑,“听起来,这门亲事倒是你娘在结。”

      苌夕沉默半晌,“她这些年委实吃了太多苦,我不能不顾及她。而且......人不是都要成亲的吗?”

      最后一句话,让沭炎冷了脸色,他落下一子,堵死棋眼,“嗯,纵然是要成亲的。”

      “二哥哥。”苌夕盘思,“我酒力不好,婚礼那日你可否帮我挡些酒?”

      沭炎收好了棋盘,“我那日在外地处理生意,回来不了。”

      这些年来,沭炎第一次拒绝他。

      苌夕一愣,“能推掉吗?我这辈子只成这一次亲,你是我最敬重的兄长,一定得到。”

      沭炎蓦然勾唇,“新人在场便行了,我无所谓。”

      语罢,便跨出房门,尤其潇洒。

      那日是两人最后一次交谈,随后,沭炎便去了沿海一带经商,再没回来过。

      苌夕因为柳家的关系,自此平步青云,柳家姑娘没有生育能力,他也没再纳妾。在常人眼中,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眷侣。除了柳家姑娘,没人知晓他不能人道,也没人知晓,他会睡梦中喊“二哥哥”。

      沭炎的生意做得很大,是不少名门闺秀青睐的对象,不过他一直清心寡欲,形单影只。从四处打听苌夕的消息,听到夫妻和睦的字眼,心口总是刀割一样疼。每每午夜梦回,想起不该想的人,久久不能入眠。

      两人隔了千万里远,想方设法从探子口中打听对方的情况,却从来没见面,也没通信。

      沭炎四十岁那年,破天荒收到柳家姑娘的一封传书:

      “夫君病重,恐不久人世,声声叨念‘二哥哥’,恳请兄长速回。”

      沭炎当时还在海外,站在甲板上陡然大吼:“返航!最快的速度!”

      他上了岸,骑了快马,昼夜兼程。那匹马他买了好几年,想着哪次回去的时候骑,却一直只是养着。

      不料,真回去时,却是这样的情景。

      从沿海一路回奔,终于到了家。却只有铺天盖地的白绫,和女人的嚎啕哭泣。

      柳家嫡女披麻戴孝,见到风尘仆仆的沭炎,抹了眼泪,命下人递上来一盘桂花糕,哽咽道:“夫君说,待兄长回来之时,定要与兄长一同品尝。”

      物是人非,那个倚在长廊上,想着“二哥哥也许明日就会回来”的人,已然归入尘土。

      沭炎垂眸,看着晶莹的乳黄色糕点,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喷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将一盘子糕点都染了朱红。

      他终究赶了回去,也终究错过一生。

      因为那口血,沭炎一病不起,生意也就此耽搁。他门下的管家早有二心,便趁火打劫,将家财悉数换了主人。没了身家,谁也不愿搭理他这个病痨子。受了无数白眼之后,他终于看淡人世,佝偻着身躯,在乡间搭了个破草棚。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那一世,他便在那破草棚里度过了余生,异常凄苦。说苦,他攒的为数不多铜板又不用来买粮食,而去买纸钱。

      他总披着褴褛衣衫,一个人望着火焰,眼神空洞,嘴里喃喃念叨:“鬼是最会仗势欺人的东西,巴结富的,欺凌贫的......我不能让苌夕受欺负。”

      一直到七十岁,他仍这样念叨,喋喋咻咻没完没了。即便吃不起药,即便揭不开锅,他每个月就算是乞讨,也要给苌夕烧点纸钱。

      他不能死,多活一日,他心心念念的那人,便在地下多安宁一日。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也这样想着。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一口气下去,什么焦愁都了如云烟。活着背负愧疚和遗憾,才是最难的抉择。

      ..................................

      第九世,苌夕出生一个西域的部族,是族长的第十九个儿子。他的前面有十八位兄长和十二位阿姊,在表亲堂亲里还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家族十分庞大。

      沭炎生在野心勃勃的北国,是个俊朗的驸马爷。不过与他成亲的公主命短,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皇帝为了补偿,赐了他一只虎符,掌管二十万大军。

      并特许可再婚娶。只不过这圣旨颁是颁了,却用处不大。公主去世足足三年,举国上下都没有人敢嫁给沭炎——有个道行不错的巫师给沭炎卜了一卦,算出他命里克妻,凡与之婚配者,定活不过大婚之夜。

      对此,沭炎只有四个字——无稽之谈。

      他不信命,也不信缘。直到某日,他在外出狩猎之时,射向麋鹿的箭飞出去,不小心穿进了某个人的胸膛。

      那个人衣着不凡,却只身一人行走在山林之中,没有随从。没错,这人便是从部落偷跑出来游玩的苌夕。

      沭炎见还有气息,便带回帐中救治。请了军医,用了平日都舍不得打开的伤药,还破天荒去庙里求了炷平安香。苌夕的身子骨弱,费了好些心力才活过来。然则那一箭的劲道太足,没办法痊愈,伤口长好了,还会时不时咯血。

      不过沭炎照顾得细致,伤势并未继续恶化。一个月后,苌夕勉强能够下床。只是顺带着,在这些日子的贴身照料中,某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你的年纪,在你们部落也该成亲了。”某日,沭炎似是不经意地开启某个话题。

      苌夕耳朵一红,嗫嚅道:“是有许配的人家,不过那姑娘在成亲前一日,跟情郎私奔了。”

      沭炎唇角一勾,“哦,这样也不错。”

      苌夕气呼呼,“什么不错?都,都没有姑娘愿意再嫁给我了。现在部族里到处在传,说我相貌丑陋,把新娘子给吓跑了。”

      沭炎把热好的药端过去,“我也差不多,我的先妻去世得早,都流传我命里克妻,现在北国也没人敢嫁给我。”

      苌夕捧着药,十分着急,“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正寻思,娶门亲事,把这流言给破了。”

      苌夕倏地失落,“是,是吗......”

      “你有没有想过,也成一门亲事,把你相貌丑陋的流言给破了?”

      苌夕沉思,“没,没想过。”

      “当真没想过?”

      “......只有几次......”

      沭炎定定看着他,“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苌夕蓦然一愣,药碗险些掉在地上,不知道哪儿生了一团火,把他脸颊都烧得通红,支支吾吾你你我我了半天,最后化作一个“嗯”。

      沭炎唤来一个巫师,算出良辰吉日,跟苌夕约定:“四月初二是个吉日,宜婚娶,续良缘。”

      联姻书第二日便呈给了那部落的族长,族长大喜,认为这层关系可以促进与北国的邦交,获取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安宁。而这边,北国的皇帝也在大婚前不久,召见沭炎,好好嘱咐了一番。

      至于嘱咐了什么,苌夕不知晓,他只是美滋滋地折回部落,等着大婚当日,沭炎骑着骏马,跨过千山万水来迎娶他。

      只是,命运最无情的,便是让你看清,你以为飞上云端的那一刻,只不过是那一脚踩空了。

      大婚那日,黑云夹着冷风在半空翻滚,直勾勾压向地面,天仿佛要塌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苌夕披着鲜红嫁衣,一步一步走上城墙,长长的衣摆在石阶上一阶一阶滑过——城外的打杀声已经持续很久了。

      “公子!”一个士兵哭喊着跑下,跪到苌夕面前,“我们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

      苌夕的妆刚刚上完,十分精致,他莞尔一笑,道:“沭炎说好今日来娶我,他来了吗?”

      “我们都上当了,我们部族所有子民都上当了啊!”士兵涕泗纵横,“沭炎以和亲为借口,趁我们筹备大婚之际,径直率兵杀进来了!他不是来联姻的,是来攻城的啊!”

      苌夕愣了愣,不肯相信。轻轻推开士兵,迈上城头。举目望去,全是黑压压像洪水一样涌过来的军队,而军队最前方,正是他等了许久许久的沭炎。身上披的,不是婚服,是戎装。

      沭炎见到城门上突然出现的人影,抬手示意军队暂时停止进攻,四周蓦然陷入死寂。

      苌夕站上城墙,望着下面的人,喉头颤抖,“你不是说,今日大吉,宜婚娶,续良缘吗?”

      沭炎策马上前,抬首,四目相望。

      他说:“你我婚约尚且作数,待我将这片土地易主,再许你一场盛世大婚。”

      他说:“我知你心系苍生,若你想减少伤亡,便回去劝你父亲递交降书,我保证善待你的族民。”

      他说:“军令不可违,苌夕,我只是奉旨出兵,你别让我为难。”

      苌夕在城墙上摇摇欲坠,身影被寒风削得单薄,听着这接二连三把他的心脏削成碎片的话,只道了一句:

      “沭炎,骗来的东西,你以为,会用得心安么?”

      语罢,再没有一丝留恋,径直从城楼跳下。沭炎连忙飞身过去,却只在临了时,接住一片衣角。

      苌夕在最美好的年岁,披着红装,死在他最爱,也最恨的人怀里。

      寒风号号,将旗帜吹得呼啦啦作响,一只黑色的乌鸦立在旗杆顶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哀嚎,似在唱一曲无人知晓的悲歌。

      副将上前询问作战计划,沭炎死死盯着紧闭的城门,“攻城。”

      他将苌夕的尸身打横抱起,逆着涌上来的军队,一步步往回走。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个地方塌陷了。并且清楚地知晓,永远不可能填补。

      那一日,仗没打多久,族长便跪着递上了降书。苌夕的部落从此在地图上被抹去,彻底灭亡。沭炎因为此战,在北国平步青云,成为第一位异姓亲王。

      仍旧没有姑娘敢嫁给他,他也没打算再成亲,只在卧房中,一直挂着一套血红的嫁衣。奇怪的是,在沙场上铁骨铮铮的硬汉,有时看着那套笔挺的嫁衣,竟会蓦然落泪。

      那一世,他不信命,却输给了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十世长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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