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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十世长劫(二) ...


  •   再往后,每一世的故事都十分简单,却每每都能成为好故事。

      或许是因为命运,或许是因为故事里的人。

      第二世,沭炎是行走江湖的游侠,苌夕是镜湖小屋的鬼医。苌夕向来秉持“没钱不救”的铁规矩,却某日不小心被重伤的沭炎打破。

      那日,苌夕翻遍其全身也未见到半个铜板,一气之下本欲扔到后山,不过又见他的伤势严重到世间罕见,估摸着可以锻炼锻炼自家的医术,便将人收留下来,作免费的药罐子。

      二人在治疗期间,古灵精怪的苌夕打开了某个死木头的心房。眉来眼去之间,不小心就看对了眼,尤其是换药擦身之类的“亲密接触”,苌夕总爱堂而皇之地占便宜。沭炎身为大侠,对于救命恩人也不好计较什么,不仅不计较,到后来,他还有些留恋这感觉。两人的心思从未从嘴里说破,但也心照不宣。

      侠,在扶持弱流的同时,不会不得罪仇家。找沭炎决斗的人很多,他几乎每次出行都会受伤。但不管伤多重,毒多深,苌夕总是有各种办法解决。

      “我鬼医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某次,苌夕大言不惭地如是说。

      沭炎掀开眼皮看他,蓦地,眼眸里仿佛有水波荡漾。

      苌夕一凛,“看,看我做什么?”

      沭炎慢声道:“以为这次没命回来见你,多看两眼。”

      “说什么胡话?有我鬼医在,怎么可能让你有事?”苌夕给他擦去身上的血污,又道,“哎等等!你可别以为我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就每次伤成半个死人才回来啊!我可累着呢!”

      沭炎忽然不由分说地握住苌夕的手,附上自己的心口,“这里,全都是你。”

      苌夕倏地耳红,“你,无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沭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委实多了几分感慨,以前从没说过的掏心窝子的话,那日都吐了个干净,“我被那贼人击中那一刻,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天下太平无贼。”

      苌夕觉得被抓着手像烙铁一样烫,“另,另一个是什么?”

      “带你浪迹天涯。”

      闷葫芦说着情话,大概没有人会不动心。

      两人在一块生活了约莫三个月,无论什么方面(纯洁脸),都一直十分和谐。

      直至某一日,仇家寻上了门。沭炎在外头应付贼人,却不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赶回小屋时,苌夕已然被毒药折磨得奄奄一息。将人抱起,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焦急地问他,解药在哪里。

      苌夕的眼泪簌簌滑下,绝望道:“没有解药......”

      沭炎急得头皮发麻,“那便现配!要用什么药材,我马上采回来!”

      “没用的......”苌夕痛苦地摇头,他万分不舍,却无可奈何。

      沭炎红了眼眶,“有用!你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以往我的伤无论多重你都能治!”

      苌夕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尽是疲惫,“鬼医......什么人都能治......却独独,治不了自己......”

      三百六十五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宿命,而对于医者,大概便是不能自医。

      之后,便是阴阳两隔。

      沭炎整整三日没有说话,最后似是想通了。将人埋在镜湖小屋后头,一捧土接一捧土,亲手埋葬。立碑之时,咬破中指,写上了“沭炎爱妻苌夕之墓”。

      随后,带着一身的血污和泥污,奔上复仇之路。往日正义凛然的大侠,竟也开始怀揣着仇恨,提刀杀人。

      决战当日,沭炎与仇人同归于尽。而那仇人是个帮派头目,地位颇高。沭炎的尸体当即便被那些帮派弟子剁烂,抛至荒山。

      死无葬身之地。

      第三世,沭炎是个冷酷的杀手,苌夕是个学堂的教书先生。两人相识于一场饥荒,苌夕分了穷途末路的沭炎一个馒头,沭炎分了苌夕半袋子水。随后两人便冲着路边的土地庙,拜了把子,以兄弟相称。

      饥荒之后,两人又做回本行。苌夕教着书,时不时因为不听话的学生而生气,用戒尺打他们的手心。沭炎继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夜晚杀人,白日衣冠楚楚地跑去学堂,偷听苌夕讲课。

      苌夕见沭炎不会写字,便手把手的,从握笔的姿势开始教他。一来二去,竟有了别样的心思。

      “你这人,手掌这么粗,到处是疤,在镖局做事么?”苌夕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对方硬邦邦的手茧。

      沭炎隐瞒自己杀手的身份,便道:“以前是,现在在武馆做师傅。”

      “哪家武馆?”

      “你,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怎么,还怕你这结拜兄弟看不起你?”

      “不是。”

      苌夕也没问下去,只道:“还真是有意思,你是别人的师傅,我是你的师傅。”

      沭炎望他一眼,“嗯。”

      苌夕眼尾一挑,“干脆,这样一辈子好像也不错啊?”

      沭炎唇角微扬,“嗯,是不错。”

      杀手冷酷,却也有情。比如,沭炎在知道自己对苌夕的心意之后,便一刀杀了苌夕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其实苌夕已经把退婚书和赔礼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未有告知沭炎。没料到那次犹豫,便错过了永远。

      沭炎杀人太多,没有一单生意失手或是被发现。

      这次,却被苌夕觉察到了端倪。偏偏他又在这人面前扯不了谎,于是被问起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两人大吵一架,准确来讲,是勃然大怒的苌夕将沭炎痛骂了一顿。他骂沭炎是魔鬼,待人走后,又骂没有报官的自己是魔鬼。

      那之后,两人未再见面。

      然而纸包不住火,沭炎能隐瞒的事情,苌夕未必能。官府通过苌夕,顺蔓摸瓜,查到了沭炎。

      官府加派的人手很多,尽管沭炎武力高强,也敌不过无穷无尽的追杀。

      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最后一日,沭炎身受重伤,已经无法站立。追杀的人越来越近,他终于逃不动了。

      慌乱中不慎摔倒,在月光朗朗的街道中,拼命朝学堂的方向爬,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再去看一眼那抹纸窗上的剪影。

      他不遗余力地爬,伤口哗哗流血,身后的血迹拖了十几丈,扭曲又狼狈。

      就在最后一个转角,马上就能看到那抹剪影的时候,他被官兵一刀砍死在路边。

      月光像是死人的白骨,铺展在他身上。

      第二日,尸体被抬走了,骇人的血迹还留在街角。苌夕跌撞走到那血迹前,浑身像投入冰窖一般寒冷,眼泪毫不留情地落下,他骂道:

      “你该死!你本就该死!”

      随后,他去了衙门自首,供出包庇、窝藏等等罪过。再加上为人师表罪加一等,在牢狱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十年。

      第四世,沭炎是名震八方的镇北将军,苌夕是秦淮河边的舞伶。

      那日,沭炎被一干友人拉着,第一次去了秦淮河。河中央有一方浅蓝色的水台,水台上翩翩起舞的人恰好就是苌夕。

      沭炎自小在军营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魂魄顿时就被勾了去。

      一舞结束,苌夕返回商船,并未发现身后跟了一人。他带着一身疲倦,像往常一样去甲板上吹风。扶着栏杆,望着河中时不时跃上来的锦鲤。伸手去够,可以感受到溅起来的水花,仿佛他便是自由自在的鱼儿一般。踩上栏杆,想把手再往下,碰到更多水花。却被一双手猛然往回拽。

      “你莫要想不开!”沭炎惊呼。

      苌夕茫然望着眼前的人,“你是......”

      沭炎正义凛然,“无论我是谁,你都不该求死!”

      苌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恍然大悟。蓦然觉得眼前的人憨实可爱,便起了玩弄之心,将计就计道:“没错,我就是要寻死,你待如何?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吧?现在趁着身段不错可以跳两支舞,待到了年纪,老爹就要让我去卖身了!与其等到那一日,还不如现在自己了断!”

      沭炎没看到对方伤感神情中隐隐上扬的唇角,“你舞跳的好,可以不用卖身!”

      苌夕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官人您哪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苦楚,若银子挣得多还不说,若哪日客人少了,老爹马上就把人挂出去卖身呢!”

      好的,一般他这样哭诉完,对方就会无比怜惜地说“小爷以后每日都来给你捧场”了。

      却没想到,沭炎一把扣住他的双肩,无比真诚道:“若我给你赎身,你愿不愿随我走?”

      苌夕活生生愣住,随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自此,命运转变。

      入了将军府,没有刻薄的主母,也没有仗势欺人的丫鬟,日子过得比想象中简单,简单又有点......温暖。

      更重要的是,苌夕久在欢场,调情手段见的多了,却独独对沭炎没有抵御能力。

      直到某晚,他陡然想通了,一脚踹开沭炎的房门,逮着人就吻上去。然后对着拼命压抑yu望的沭炎,脸颊通红,“后面的老爹没教过......我不会,你会么?”

      沭炎一点也不敢放松,“我会弄伤你!”

      苌夕额头抵着他的胸口,“那,那便试试吧。”

      鱼水之欢,一夜无眠。

      将军爱上伶人,门不当,户不对。只不过两人的想法没有掺太多杂质,只是相爱,生活,即便无名无分。

      沭炎在二十九岁那年,北方蛮族作乱,他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走前,苌夕替他擦拭缨枪,服侍他穿戴好铠甲之后,舞了一支《告捷令》,意喻战无不胜,大功告捷。

      沭炎将他揽入怀中,深深道:“我回来,就娶你过门,让你作将军夫人。”

      苌夕埋在他胸口,“皇上不会答应让一个男人作将军夫人。”

      沭炎勾唇,“不怕,到时候我军功在身,拿这个做筹码,皇上不会不准。”

      苌夕嗯了一声,“我等着。待你凯旋之日,我到城头作舞,专程去迎你!”

      “嗯,说定了。”

      没有山盟,没有海誓,两人心里的每一寸地方却都被填满。

      三年后,大军剿灭蛮族,班师回朝。苌夕欣喜若狂地飞奔到城头,却只看到一口棺材。副将告诉他,里面装的,是沭炎将军的尸身。

      走时一个人,归时一口棺。

      皇帝感念沭炎为家国建下的功勋,以国亲之礼厚葬。并遵依沭炎遗愿,将苌夕封为将军夫人,让其荣华一生。

      苌夕从始至终未说一个字,只是到沭炎下葬那日,舞了一支《安魂》后,毅然决然撞死在棺材上。

      皇帝深感其伉俪情深,便下旨将二人合葬,亦把苌夕之名,纳入沭炎家族的族谱。

      第五世,沭炎是黑云寨的匪头,苌夕是包袱里有几个银子的过路人。

      当沭炎肩扛大刀,往路中央一站准备打劫之时,好死不死被苌夕的容貌所动,于是理所当然地掳回去做压寨夫人。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架照打,路照劫,不过之前看到就拿去卖掉的稀奇玩意儿,他开始攒下来,用去哄人。

      起初苌夕软硬不吃,生死不从。把丝绸做的衣裳剪去做鸟窝,在饮用水的水井里撒尿,甚至一把火烧了厨房。

      沭炎每次解决了麻烦,一点愤怒也见不到,仍是好言好语地对苌夕,从没有过埋怨。闹着闹着,苌夕自己也觉得没了意思,便也逐渐安宁下来。到后来,约莫被沭炎的诚心感动,便半情愿半不情愿地顺从了。

      当然,这顺从的原因,多半是某日沭炎将一把大剪刀对准了苌夕的xia身,威胁道:“若是还不安分,我就剪了它。”

      苌夕羞愧难当,更羞愧的是,他竟然当场ying了。

      沭炎将那嫩芽拨了拨,“看来你对我还有点别的心思?”

      苌夕涨红了脸,怒道:“有就有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沭炎收了剪刀,附手上去,“是,夫人言之有理。”

      于是,苌夕名正言顺地成了压寨夫人。

      只不过,好景不长。

      那年七月,朝廷派押兵到黑云寨剿匪。本易守难攻的黑云寨,却陡然如同剥了壳的生鸡蛋,半日便被攻破。而沭炎事先制定的防守战术,也仿佛被朝廷知晓了一般,形同虚设。

      沭炎望着山脚涌上来的官兵,面色尤其凝重,眼中所有的希望都悉数坍塌。

      “是你勾结的朝廷。”

      不是疑问,是笃定。

      苌夕在他身后,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沭炎回首,道出推断的依据,“所有计划我都只与你一个人说过。”

      苌夕承认得坦荡,“没错。”

      “你是朝廷的人?”

      “是。”

      “所有的都是你们的计划?”

      “是。”

      沭炎的拳头咯咯作响,声音低得可怕,“你平日的那些都是假象?”

      苌夕坦然,“没错。”

      “没有对我动过心?”

      苌夕偏过头,“没有。”

      昨日还耳鬓厮磨的人,今日就成了仇人。

      沭炎听到对方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仰头大笑,半晌,沉静下来,狠戾道:“既如此,别怪我心狠!”

      一圈官兵手握长枪,团团将两人围住,为首的将领拿刀指着沭炎,“贼子!快快放开苌夕大人,说不定皇上开恩,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沭炎挟持着苌夕,刀架在他脖子上,挡在自己身前,“左右不过是一死,看是我这贼子先去,还是你们的大人先去!”

      他的条件很简单,一匹快马和一个匪头,换一个前途大好的朝廷命官。

      沭炎的谈判技术很高,不多时,那将领便心生动摇,着人去准备快马。

      苌夕眼眸里盛满了决绝,仿佛计划着什么。他一语不发,只见沭炎放下警惕,便趁其不备夺过快刀,狠狠扎进自己的心窝。

      那把刀很长,穿过苌夕的身体之后,又径直刺进了沭炎的胸膛。两人本就紧贴着,这一刀,便刺穿了两颗心脏。

      一片落叶飘飘然落下,砸上刀刃,被劈成了两半。

      沭炎唇角溢出鲜血,“你......”

      苌夕莞尔一笑,轻声道:“我既负了皇命,又负了你......这般结果,是最好的......”

      沭炎一怔,眼中竟然隐隐闪现着满足,遂抱紧了身前的人,一个用力,将刀刃彻底刺穿胸膛。

      寒风阵阵,在被血洗过的黑云寨中穿荡,似在唱一曲悲凉的哀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十世长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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