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疆夫人》白刃里

1、连珠

　　十月，北方塞外已是风雪初降，朔风阵阵，呼啸着卷起鹅毛雪片漫天铺洒。
　　库尔莫岭靠西的一座峡谷口，山岭和雪原在此相接。

　　一匹深棕毛色的高头良马载着一人恰行至此处。
　　马背上那人穿着深色的箭袖团领胡服外袍，领口镶着密实皮草，腰身和袖口紧束，影绰间看得出少女美好纤细的身形，皮靴子紧覆踝腕和小腿。
　　头戴一顶皮草圆帽，青丝束起挽在帽中，面上蒙巾，只露出一双灵动清澈的美目和小截窄而精致的鼻梁，眉如远山，露在外面的小片皮肤雪白，鬓边乌发鸦色，眼睫凝着一层薄薄细霜。

　　她腰间佩着长剑，肩上背着一把弓和箭囊，修长挺秀的背影在风雪间驭着马儿稳稳前行。

　　天地间是寒风大雪，前方是广阔雪原，背后是库尔莫岭的重叠山影，她一人一骑如同走在水墨画里。

　　——这是来到塞北的第十天了，裴奉锦轻勒缰绳，马儿停在峡谷口，她坐在马背上环视四周，眼里映着苍茫旷野。
　　库尔莫岭一带尽是峭壁险山，这处峡谷口，两侧山体高耸陡峭，几乎并立，便如站着一对高大守卫。
　　她想到从前先生所讲，这地势是兵家险隘之处，伏击交战的好地方。

　　裴奉锦清澈的眸子看向左手边山脚下一株油松，目光定了定，随后一掀缰绳催马过去。
　　那株油松树干拦腰折断，半歪着，靠着山壁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翻身下马，仔细看了周围，这株油松不是风雪摧折的，而是被刀剑削斩，这里不久前曾有一场激烈交战。

　　寻了一会儿，她果真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背后摸出一块牌子，看见上面所刻的字——“衣九”，她心里一沉，将铭牌收在怀里。
　　这是裴氏神影卫的铭牌，衣九自小陪在她身边，情同亲人，此次他被裴氏神影卫派出来打探军报，却失去联系，她此行就是来找失踪的衣九的。

　　裴奉锦正要上马，马儿却有些不安，躁动地在原地踏着蹄子迈着细碎的步子，打了几个响鼻。
　　她眉头微蹙，看了看峡谷外，伸手抚了抚马儿脖颈，口中轻道：“西风，西风”，声音清澈温柔。

　　马儿在安抚中平静下来。这是一匹战马，性子沉稳勇敢，不会无缘无故这样。
　　她想了想，矮了身子，掀起颊侧蒙巾一角，将耳朵贴在山壁低处仔细听，雪花翻卷着落在她肩头眉梢，衬得一双眼清亮柔美。

　　她静静听了片刻，断定至少上千人马在靠近这座峡谷。

　　这里是吐谷浑的地盘，此处更是扎鲁特和松山州之间必经之处——她终于遇上这支吐谷浑军队了。

　　心里有些紧张，从小到大，十五年里她从来都在皇都汴京，富贵门族里平稳度日，几乎未离开过，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塞外，更是第一次独自应对这样的场面。
　　深呼吸几下，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军队人数只会多不会少，且必将取道这座峡谷。她果断上马，转身在风雪中投入峡谷之内。

　　沿路仔细看两边，终于眼前一亮，裴奉锦勒停马儿，将马牵进山壁下一道山隙内拴好。山隙高窄，内里很深，马儿静静站在里面，昏暗的光线下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西风，西风，待会儿千万不要动，我很快回来找你”，她贴在马儿颊边叮嘱道，西风的眼睛似乎也看着她，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

　　藏好了马儿西风，裴奉锦便转身离开山隙，在飞洒的风雪间借着山壁凸起处，几下轻跃，如一只轻盈灵巧的燕子，迅速攀上半山的一处凸起，又接着向上，直至跃上山脊，再顺着山脊向峡谷口的方向返回，轻步而去。
　　山脊上风势更猛，卷着大雪围在她身周，她咬着牙继续施展轻功跃去。

　　早知道就好好跟着家中的师父们习武了，她有些懊恼从前因家里娇惯宽待，以至于功夫不大扎实。
　　远处看去，陡峭的山巅上，漫天风雪中，她灵巧身影从山脊上一路轻跃，返回来到峡谷口，最后静静藏身在峭壁上一处凹洞内，俯视观察山谷外的情形。
　　她身上深色衣袍很好地掩盖了她的存在。

　　这处位置在谷口一侧山壁上，峡谷内外的情形都可看见，且能避开风雪，裴奉锦暗暗松了口气。

　　高处能看见谷外很远的范围，风雪飞卷的雾影里，一片黑压压的吐谷浑军队果真出现在远处大地上，她大致估计了一下，约有二千人，幸亏没撞上。
　　想到衣九很可能就落在吐谷浑军队手里，不禁有些担心。

　　眼神一扫，却发现谷外另一侧，有一队人马也正在赶过来。
　　这队人马已经离得很近，与吐谷浑几千人方向相迎，亦是要进入峡谷，只有三百人左右。

　　他们皆披暗黑铠甲，风雪中依旧队形有序，沉默前行，却在峡谷外附近迟疑地停下，应当是也发现了吐谷浑军队的动静。
　　裴奉锦隔着风雪艰难看清那队人马的装扮举止，心里一惊——他们是晋国军队！

　　自己人？
　　她有些犹豫，心里飞快琢磨着。
　　晋国一月前秘密派军征讨吐谷浑，此事只有朝中几位大将和神影卫知晓。
　　她跟随裴氏神影卫来到北境塞外，为的是独自来找衣九，并不知晋国军队具体的布置。

　　这队人马从身上铠甲和行军纪律来看，显然是晋国的军队，不知他们做的什么打算。
　　可三百人的晋国军遇上两千吐谷浑军队，此事凶险！

　　她不禁替他们担心起来，看着那队人停在山谷口，有人以地听法子探了情况，带头的便与身后人商量着，看样子确实是意料之外，不巧遇上了吐谷浑军队。

　　裴奉锦这些天一直在这一带寻找衣九断掉的踪迹，徘徊许久，她知道吐谷浑军队必将取道这峡谷内。
　　若要避开他们，晋国军队应当远离峡谷，回返离开。
　　但不知情的人定会选择进山，因为吐谷浑人行军素来偏爱走开阔地带，最不爱在山间险隘内绕行，只是此处峡谷算是捷径，这才成了例外。

　　她这阵子一直没有见过晋国军队的踪迹，想必他们是第一次来。裴奉锦想下去同他们讲明情况，让他们避开吐谷浑军队，却又碍于身份不敢惹事。

　　正矛盾着，却见那带头的暗甲军士领着这队人马，果真要往山里走。一旦进了峡谷，踪迹定会被吐谷浑人发现，到时穷追不舍，这些人麻烦就大了。
　　她不禁心中一急，想到不得已的办法。

　　裴奉锦回手取弓抽箭，想了一下，又抽出两支箭矢，凝神敛气，立在陡峭山壁的洞口边上，搭弓连射三支。
　　箭矢破空而下，白羽刺开风雪，“噔、噔、噔”三声，钉在那带头的人马前三步的地面上。

　　瑞楚反应极快，听到风中破空箭声便立刻勒停马儿。
　　裴奉锦的箭未落地，瑞楚便已勒马回身，抽出腰间长剑，隔得甚远也看得见那剑光寒利的气息。他似乎判断出箭矢伤不及他，并未挥剑，而是在箭矢落地的同时，抬头看向了裴奉锦藏身的位置。
　　瑞楚目力极佳，立时就在岩壁上找到了裴奉锦几乎完美隐蔽在山岩上的身影——

　　——几乎直立的峭壁之上，一个挺拔的少年身影还未收起方才搭弓射箭的姿势，一身胡服，蒙巾裘帽，立在凹洞边缘，于猎猎朔风中静静看向这里。

　　当真好箭法！
　　风雪之中，瑞楚一身暗甲坐在马背上，身姿高大修颀，面容俊美而棱角锋利，浓黑的眸子赞赏地看向安静栖于峭壁上的少年身影，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一点弧度。

　　瑞楚拔了剑，但并未下令，身后的暗甲铁骑只沉稳地微微调整队形，整队人马默契地进入防备状态，无人发问，只待号令。

　　隔着忽骤忽缓的风雪，裴奉锦看不清瑞楚的面容，但看得出他不凡的气度和身手，他手下的人马训练有素，不似平常军伍。
　　她有些忐忑，只愿自己不要一番好心反而惹上麻烦。

　　所幸瑞楚并没有对她做任何事，他收剑入鞘，回头看了看地上钉着的三支箭，随即一扬手臂挥出鞭子，鞭尾带着风影，一卷一收便将箭矢拔出地面，收到手边。
　　他端详箭矢片刻，随手收在自己挂在马鞍上的箭囊内，抬手示意，身后一众暗甲军士立刻会意，调整队形，静肃有序地掉头离开山谷。

　　裴奉锦见瑞楚会意，便也放下心，远远看着瑞楚的人离开了山谷，且不忘沿途清理踪迹。
　　他们走了不久，吐谷浑军队便不紧不慢如期而至，当真擦肩避开。

　　吐谷浑人擅骑射征战，军中纪律不似晋国那般严格细致，而是粗放散漫许多，此时又并未正式开战，这队人只是寻常调动来往，因此格外放松，没有注意到瑞楚他们来过的踪迹。

　　裴奉锦在高处隐蔽地观察着吐谷浑军队的人，待这批军队全部进入峡谷深处，她才放松些，活动活动身子，只觉得身上都僵了。
　　却不耽搁，立即返回峡谷内藏着马儿西风的山隙，见西风如她离开前叮嘱那般，静静站在山隙内，眼睛里灵气十足。
　　她抱着西风的脖颈轻轻蹭了蹭马儿面颊，轻声道：“西风，好样的，带我跟着他们，找到衣九。”

　　裴氏神影卫一族门规严格，很多时候不近人情，裴奉锦深知这一点。
　　衣九对于裴家来说不重要，他们不会单独派人手去找他，她只能独自出来找衣九。裴家一门，总是流着冷酷的血，裴氏神影卫，则是更加冷冰冰的一个词，她反倒才是格格不入的人。
　　裴南贤只告诉她这片山谷附近或许有迹可循，她明白哥哥裴南贤话里的意思，在这一带活动的吐谷浑军一定就是衣九失踪的原因，她打探多日，终于能尾随这支军队到他们军营。

　　她牵着西风从山隙的阴影内走出来，走入漫天飞雪之中，翻身上马，破开风雪追寻军队行迹而去。

　　峡谷外，瑞楚带着手下三百铁骑重新返回，亦是沿着吐谷浑军队的踪迹行去。
　　进入山谷前，瑞楚抬头看向一侧的岩壁高处，那个峭壁上的少年身影已经消失，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山脚附近一遭，却捕捉到一点浓紫，走近去看，发现地上新雪将覆未覆着一缕黑缨穗。

　　瑞楚翻身下马，弯腰拾起那缕黑缨穗，却是一只剑坠。
　　坠子不贵重，却很特别，苏纪石料特有的浓重透彻的紫，细长的方棱柱形，坠在纯黑的缨穗上，古朴妖娆。
　　他将剑坠收起来，踏蹬上马，带着三百暗甲军士进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