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白云诗诗诗

7、chapter 7

　　李念在漫长的抢救之后，终于苏醒过来。
　　他失忆了。
　　牛国荣在家里反复看钟越的公开采访，心头万千滋味难以尽述。能得所爱，人生大幸，但他们中间经历的坎坷实在太多。
　　使得这段爱情总让人觉得如鲠在喉。
　　所有不能水到渠成的爱情都令人如鲠在喉，它是卡在心上的一块刺，永远想吐掉，但永远不敢，因为吐出来是撕筋带血的痛。
　　吐掉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那段时间安龙忙得里外跌跤，牛国荣仗义地暂缓辞职，直到所有事情都安顿下来，他才再次提笔去写辞职信。
　　马玉超是这场风波里最累的人，他在风波之后一头病倒，他得了急性阑尾炎。
　　郑美容临阵授印，让牛国荣兼代马玉超的工作，牛国荣从来没发现自己会有这么大能量——一个月里，安龙都保持着平稳运作。
　　他在圈内摸爬滚打数年，所有积攒的经验都准确无误地应用在这一个月的大事小事里，因为豁出去，也不怕被辞退，所以他办事不再瞻前顾后。
　　反而卓有成效。

　　郑美容十分意外，觉得自己是埋没了将才——自己不长眼，居然李念也不长眼，小牛来公司这么多年，没发现他原来其实很能干。
　　“牛国荣，今年好好表现。”郑总低着头看文件，嘴角噙了一缕笑：“等明年，明年我升你做总监。”
　　牛国荣平静地望着她。
　　“郑总，我想辞职。”
　　郑美容又吃了一惊，她抬起眼。
　　“公司待遇让你不满意？”
　　不等牛国荣答话，她自己点点头：“确实，这一个月已经证明一切，你是屈才了，是我亏待了你。”她站起身来：“不等明年，今年年中公司有一次人事变动，六月份，我跟你保证，六月份你一定会得到满意的待遇。”
　　说着，她委婉地解释：“现在李念还在医院里，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小牛，眼下人事真的不能动，升你就要挪别人，你要给我一个踢掉废物的时间。”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诚恳了。
　　牛国荣有一瞬间的心动。
　　立刻地，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郑美容眼下是有多诚恳，先做伯乐的是姜睿昀，先来后到，牛国荣讲情义。
　　哪怕姜睿昀不能给他同等的待遇，牛国荣愿意回报他这一份知己的赏识。
　　再者，现在留在安龙，会分去马玉超的前途。牛国荣不愿分他的前程。

　　“郑总，谢谢你。”他坦荡地鞠了一躬：“我也实话实说，是昀哥叫我去他手下，我觉得他的工作方式更适合我，念哥也是这么说。”
　　他替郑美容理好桌上的文件：“其实三个月前我就想辞职，因为李总病倒，我就一直没有说。现在公司平稳了，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谢谢你和李总的照顾，谢谢金总。”
　　郑美容玩味地看着他。
　　“不容易，那我也只能说谢谢你了。”她笑了笑：“这段时间真的帮了大忙，而且你还要分心照顾马玉超，我听说他家人不在身边，手术前后都是你照料。”
　　牛国荣沉默地一笑。
　　照顾马玉超是不需要分心的。
　　因为永远有颗心是为他单独准备的。

　　他的离职就这样尘埃落定，马玉超尚未出院，牛国荣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情。
　　马玉超一个人在医院里，瘦了一圈儿。
　　牛国荣问他：“慧慧呢？”
　　“她拍戏。”马玉超咳嗽道：“我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为我来回跑，拍戏够累了。”
　　慧慧得到了一个小角色，八番女配，但因为秦浓和姜睿昀的关系，这个角色加了很多戏。马玉超生病的当口，她在北海拍摄外景。
　　马玉超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慧慧从北海回去横店，一个月里，一次都没有来过，只是每天微信问一问情况。
　　刚开始还会和马玉超视频，之后可能就觉得视频时间太长也太麻烦，于是改发微信，马玉超渴望和她多说两句，于是这也浪费了慧慧的时间。
　　慧慧把微信发到牛国荣手机上。

　　“国荣哥，玉超就拜托你了，我这边真的很忙，告诉他我爱他！”
　　那微信的字里行间兼有不安和不耐，良心令她不安，而好胜心又令她不耐。

　　“哦。”马玉超在枕头上虚弱地点头：“让她安心忙吧，等我好一点，我去横店看她。”
　　牛国荣忍着没说话。
　　“你发了没有。”马玉超问他：“她回我了吗？”
　　牛国荣忍无可忍。
　　“发了。”他说：“你睡吧，这会儿她估计拍戏，不敢看手机。”

　　小演员是不敢在片场玩手机的，姜睿昀和秦浓只是慧慧的老板，不是慧慧的后台，她没有恃宠而娇的资本，不可能像白杨那样，带着房车去片场，也不可能像姜睿昀那样，坐在场边玩手机。
　　小演员要紧跟在导演和摄像的屁股后面，抓紧每一个机会，给自己多加一点戏，别人演得不好的、剧情补不上的，都是他们的机会。
　　晚上还要多和跟组编剧互动，因为每一次剧本的修改都是她们见缝插针的战场。
　　明知道这样会引起观众的反感，她们仍要硬着头皮加戏，因为她们太需要曝光度了。
　　哪怕被人骂呢？万一上一次热搜，被全国人民骂也都值得。
　　至少别人会记住你。

　　牛国荣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所以心里才窝火，他替马玉超不值。
　　是的，秦浓不算慧慧的后台，但她毕竟是慧慧的老板，机会能给第一次就能给第二次，八番女配，浓姐想要几个就有几个。
　　至于吗？为一个小配角把男朋友扔下不管？
　　他走去病房外，恰逢慧慧的微信过来：“刚在拍戏，我知道啦，你跟他说不用过来，安心养病就好。”
　　附了一张她带着戏妆的自拍，确实是在剧组。
　　笑得很疲惫，眼里都是血丝，牛国荣知道她熬了夜，吃了苦，在剧组没少受气。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慧慧。

　　慧慧哑着嗓子：“国荣？什么事呀？”
　　“马玉超是开刀，不是小毛病，慧慧，你就不能抽时间来一趟？”
　　他问得很冲，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敌意，慧慧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一时有些无措。
　　“……我知道。”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我真的走不开。”
　　“不就是个配角吗？”牛国荣无名怒火都在心头升腾：“廖菁慧，你们俩在一起，三个月有没有？次次都是马玉超去看你，你来南京都是公务顺便。我这个做朋友的论理不该说什么，但他现在开刀住院，你一次都不来，会不会太不像话？”
　　这话他说得很冒失，但一点都不后悔，牛国荣明白，话说出口，就是和廖菁慧撕破脸，也约等于和马玉超撕破脸。
　　别人情侣之间的事情，互相都没说什么，他牛国荣其实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可他已经懒得管了，他就是嫉妒廖菁慧，也看不惯廖菁慧，不明白她凭什么这样凉薄也能得到他一直渴望的爱，或者说就凭她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这就够了。

　　良久，牛国荣听到电话那头“咔嚓”一声。
　　是火机的声音。
　　慧慧含着烟道：“国荣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大家都在圈子里打滚，有些话别说得太伤人。”
　　牛国荣不知道她居然还抽烟，心里吃了一惊。
　　“你是跟着小白哥混多了，从来没见过十八线吗？”慧慧不冷不热道：“小配角，小配角我求了浓姐三个多月。答应马玉超在后，我抢这部戏是在前，先来后到，我为这部戏付出的心血，浪费了谁来赔？”
　　她说得很坚定，也很理直气壮，没有一点心虚，但是话音里仍有愧疚。
　　那是她对马玉超的确不假的一份情义。
　　牛国荣赌气道：“马玉超可以养你，他很快就是安龙的副总了，你想要什么资源，他一样可以给你，不用你和浓姐求前告后。”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基佬，而这话说得非常直男癌。
　　慧慧在那头冷笑出声。

　　“牛国荣，大家出来混，各凭本事，我廖菁慧，从来不是吃男人饭的货色，也不稀罕男人来养我。”她喷着烟：“你们安龙财大气粗，经纪人养，老板也养，我们佩服。”
　　她说得尖锐又含蓄，“养”字后面留了白，但养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话已经非常难听了。
　　可句句都是事实，这已经是行内司空见惯的事情。
　　“我跟马玉超谈恋爱，清清白白，从来没有蹭过你们安龙的资源，也从来没问他要过什么。”廖菁慧提高了声音，又瞬间压低下去：“我的角色，是很小，但那也是我拼命争取来的，每一分钱我赚得问心无愧。也许你觉得这次机会放弃了，浓姐还会给我下次机会，但我有几年时间能浪费？这次表现得不好，浓姐又凭什么再给我下一次机会？”
　　她一身都是道理，牛国荣哑口无言。
　　“你们总要结婚的。”他嗫嚅道：“你应该照顾他。明年他就是副总，你也可以跳槽来安龙。”
　　这话说得太恶心了，连牛国荣自己都觉得恶心。
　　慧慧理所当然地动了怒。
　　牛国荣听见她在电话那头一口一口，大口地抽烟。
　　烟雾燃烧的声音里，她愤怒的声音夹杂着片场嘈杂的背景：
　　“如果今天你的话，是马玉超本人的意思，我请你转告他，我没有兴趣被包养。如果这话是你的意思，牛国荣，你太小看我廖菁慧了！”

　　牛国荣忽然生出一阵惶恐，他唯恐慧慧就这样挂掉电话，那他就真的闯了大祸，这是要把慧慧和小马搅黄了。
　　他是嫉妒廖菁慧，但从来没想过要搅黄她和马玉超。
　　“不是！不是他的意思！”牛国荣急切又心虚：“是、是我自己看不过去。”
　　他妥协而央求地解释：“我真的看不过去，慧慧，日子还长，你跟着昀哥和浓姐，机会很多的。”
　　慧慧报以沉默。
　　牛国荣明白那沉默里的含义。
　　爱情和事业都一样，可以有很多次放弃的机会，因为总有下一个，选择的立场仅仅在于你更在乎哪一个。
　　显然，廖菁慧不肯放弃事业，她宁愿委屈爱情。
　　哪怕这个事业很微小，微小而庸碌到可笑。
　　牛国荣明白，那是她的自尊心，也是她的独立心，马玉超爱她也就是爱她的这份自尊和独立，她不是随风摇动的菟丝，她也是刚强勇敢的野玫瑰。
　　虽然在牛国荣的角度来看，她的刚强勇敢里，混杂了很多追名逐利的市侩。

　　他们在漫长的沉默里，挂掉了电话。